五 下-穿越死亡

他随手把送受话器还给电台报务员,目光随即转向了东方。一大批炮弹正从天子山和翡翠岭两个方向分别飞往630、632、633高地,一发发地炸开来。他没有再想江涛,但后者传达的军长的命令,还是对他刚刚形成的决心起了决定性作用。

“肖营长,你向曹副营长传达我的命令:由他带七连负责632高地包括北侧与骑盘岭之间山谷的防御任务,绝对不能让敌人占领高地,尤其不能让敌人通过那道山谷渗透进来,割断我们营同骑盘岭的联系!告诉八连连长,要他们一定要守住633高地以及与632高地之间的岭谷,不能让敌人从那儿把632、633高地分割开!……你再让他们向全体干部战士传达我的命令:人在阵地在!没有接到撤退命令之前,要坚决打到最后一个人!”

“是!”肖斌响亮地应了一声,立即通过步谈机向七连和八连呼叫起来。

从骑盘岭北方的山野里,我军炮群也开始了射击,目标是天子山和翡翠岭地区的敌炮群。显然江涛了解骑盘岭东段和整个632高地地区的情况,在他之前就呼唤了炮火。但这件事丝毫也没减轻战局的变化在他心中形成的压力。刘宗魁沿着脚下的裂沟向山腿东侧走了几步,重新举起望远镜,去眺望634高地。就在方才下定那个新决心的同时他已经想到了:八连有了新任务,让他们去增援九连是不可能了,此后九连在634高地上下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了!他清楚地知道这个连生存下来的希望是极渺茫的,他甚至认为这会儿九连大概已经全体覆灭了——634高地西北侧九连的狙击线这段时间内可能已经崩溃,鹰嘴峰山腿上的敌人也许早过了冲沟,后者一过冲沟,九连覆灭的最后时刻就到了!——望远镜里出现的景象却又让他遽然一惊:他估计错了!鹰嘴峰山腿上的敌人仍没有冲过那道冲沟,冲沟东面的九连狙击线还在战斗!

632、633高地东侧突然枪声大作!刘宗魁的目光从634高地方向收回,重新朝上述两个高地望去。枪声只表明一件事情:七连和八连也在632、633高地东麓和主峰投入了激烈的防御战!此刻那儿响起的每一阵爆豆般的枪声,都像是有人用重锤敲击在他那根已经很脆弱的心弦上!

肖斌和陈国庆注意到副团长脸上那层冲动的血色更加鲜亮了。以翡翠岭方向之敌向630、632、633高地发起大规模反扑为分界,刘宗魁的精神已进入新的状态。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个变化,可它已经发生了:这一刻之前,哪怕九连已在634高地下陷入重围,面临着全体覆灭的危险,他对于掌握全营在整个632高地地区的命运,仍没有丧失信心;而在这之后,一种对于战局的发展无力控制的感受却清楚地出现在他的心底,引起了生命深层的极大恐慌。这恐慌不是关于自己的,战斗一打响,他自己的生命就不算什么了,让他恐慌的是由他自黑风涧带到这里的全营几百号人的生死存亡,就要被动地交给战场上许多未知的和他无法把握的因素去主宰了。敌人现在究竟要向整个632高地投入多少兵力他是不知道的,仅从目前的架势看,绝对不会只用一个团的兵力。敌人也懂得要夺取630、632、633高地,就必须使用至少四倍于我的兵力方能奏效!撇开九连不论,七连和八连在自己坚守的阵地上,都可以抗击四倍于己的敌人,不过如果敌人的力量超过这个极限,他手里是没有一兵一卒的预备队可以使用的!敌人还可能通过另一条途径给他们带来覆灭的命运,那就是占据630高地后从骑盘岭和632高地之间的山谷里向西插过来,将他们包围在632高地地区,然后分割歼灭。后一种可能性并不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他从来没有完全相信过江涛,也就不敢完全相信江涛的部队!而且,江涛方才还以军长命令的方式给他们下达了死守的命令,并没有给他们可以相机撤退的命令。他心里不能不明白:从现在起,他的这个营就不能不坚持在这儿与敌人死打硬拼到底了,全营官兵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江涛是否早就明白他们将在632高地地区遭遇到如此大的麻烦呢?处在目前他这种既悲愤而又绝望无力的精神状态中,意识底层突然冒出上面的念头并不是很奇怪的。江涛是不是一开始就料到632高地地区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才放弃了由A团垄断骑盘岭地区收复战斗的打算,将他们派到这儿来呢?战前他就对江涛指挥C团这个营作战心存疑惧,现在他不能不认为这种疑惧被证实了。以他的眼光看,黎明时分A团占领骑盘岭全线后,本应立即由该团三营自631高地南下632、633、634高地,江涛不这样做,反而舍近求远,派他们这个营自黑风涧长途奔袭632高地地区,其中就不会没有些名堂;从黑风涧出发前江涛又通过他的参谋长告诉他们632高地地区没有敌人,他们却在这里陷入了绝境,几乎等于掉进了一个陷阱!还有,尽管作战行动开始后江涛与他联系不多,却给他留下了一种极为真切的感觉:A团团长下过那个命令后就一直守在某个地方,密切注视着C团三营的行动!这儿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清楚!他对江涛了解得太透彻了,江涛从不会无缘无故地注意别人,他是个一贯的自我中心论者,一旦突然将目光紧张地投注到你身上,那就肯定有某种只有他自己明白的、与他有着重大利害关系的原因。——刘宗魁现在觉得自己更相信那是什么原因了:632高地地区必须收复,这是江涛今天要完成的战斗任务的一部分;但他又明白632高地地区是个马蜂窝,他害怕自己的部队在这里遭受重大失败,所以才把任务交给了他们!

“多么卑鄙!多么冷酷!……又多么虚荣!”刘宗魁在心底恨恨地咒骂着,却不能不痛苦地承认,如果江涛当初确是那样想的,他的目的此时已经达到了!他们这个营在632高地地区代替A团承受了来自天子山和翡翠岭两个方向敌人的沉重压力,由于已经陷入绝境而不得不投入一场殊死的血战,除630高地外,骑盘岭上的A团部队却没有遭到任何压力!

现在他即使想把全营从632高地地区撤出也是办不到的了!不仅九连无法从634高地撤出,七连和八连此时也无法再从632、633高地的战斗中撤出了!身为这支小部队的最高指挥员,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全营官兵遭遇最黑暗的命运而无法帮助他们了!

但是他们的处境就一定这么绝望吗?一时间他心中一个悲愤的声音高叫起来,目前全营的处境如此绝望,你就想不出一点办法来帮助这些被你带上战场的兄弟们了吗?“不,我一定要想些办法!一定要想出办法!”他的心不屈地叫道。

望一眼副团长那张情绪异常冲动的面孔,肖斌的脸色也变了。他望着633高地,突然打破沉默,说:

“副团长,我请求你准许我到八连去一趟!七连有曹副营长,我去八连看看,顺便可以近距离地观察一下634高地上的情况!”

肖斌的脸涨得紫红,目光中涌满了痛苦与激烈。刘宗魁只冲那张脸望了一眼,立即想到这个年轻人此时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了。处在目前这种危急时刻,他不能拒绝一个人上战场的请求,何况八连连长李骜也许确实需要一位营首长的帮助!

“好吧!……你去那儿安排一下就回来,不要恋战!”他大声说。

肖斌回答了一个“是”字,带上警卫员,匆匆下了山腿,朝633高地去了。

刘宗魁重新把目光投向634高地。这时,教导员陈国庆一闪到了他面前。

“副团长,我有一个想法。”他开口说道,眼镜片后的两只眼睛异常明亮,因为副团长转过脸来注视自己,他的脸猛然涨红了,但他还是顶住了刘宗魁目光的压力,把自己想说的话讲了出来,“我认为在目前情况下,我们应当向A团请求增援!”

“增援?!”刘宗魁几乎叫起来。就在半分钟以前,他脑海里还刚刚开始为全营从目前的绝境中寻觅到一条生路,这种可能就被想到过。但他不敢相信自己能够成功:江涛是那么爱惜自己的羽毛,今天的形势很明显,一场恶战肯定要在这个地区发生,谁也不知道战局会怎样恶化,江涛不会不清楚这一点,他会将自己的部队投入到这片死地来吗?!

“副团长,我认为A团江团长应当给予我们增援!”陈国庆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接着说下去,“因为我们营在632高地地区的出现,整个骑盘岭地区的战场局势已发生了根本变化,目前A团除631高地地区的三营外,164高地的一营和342高地的二营基本上没受到太大压力,A团是可以从那儿抽调兵力增援我们的!还有,只要我们能在632高地地区坚持住,翡翠岭方向的敌人就不可能对A团骑盘岭正面防御阵地构成直接威胁,天子山方向的敌人受到B团和632高地地区两处战场的牵制,没有比眼下更充足的兵力,也是不敢从164高地和342高地方向攻击骑盘岭的!”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退一步说,即便江团长担心敌人会向164、342高地进攻,抽不出兵力来,他也可以向师首长请求增援,哪怕能给我们增加一个营的兵力,632高地地区的战局就会发生重大变化!”

说完这番话他颧骨上的两片红晕变得更大了,目光更明亮了,并且没有从刘宗魁的逼视下移开,仿佛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地认为自己的意见正确。刘宗魁心里一震:从昨晚全营向黑风涧运动开始,这位生性腼腆的教导员已是第二次说出在军事上很有见地的话了!这次他不会再把陈国庆的话当做书生之见置之脑后了!在请求增援的问题上,他和陈国庆的差别是:他方才是完全站在C团三营的角度、站在对江涛不信任的立场上思考它的,因此很快得出了否定的结论;陈国庆不然,后者是站在江涛的角度上思考这件事的,于是就得出了对他们有利的结论。这就是这个书生的高明之处!

是的,他应当向江涛求援!江涛有力量也应当给予他们增援,哪怕是从师的预备队里为他们请求增援,因为这对江涛自己守住骑盘岭并最终完全控制632高地地区的三座小高地,完成今天的作战任务是有利的!刘宗魁的心已经热起来,只要江涛给予他相当一部分兵力——比方说就是一个营——的增援,632高地地区的战局就会再次出现转机!再有一个营他就能确保632、633高地不丢失,也就有了力量拿下634高地,将九连从覆灭的命运中解救出来(当然他们必须坚持到增援部队到来),拿下那座高地!以后他用手中这两个营的兵力在632高地地区组织防御,敌人没有八个营也即两个团加两个营的兵力是不可能取胜的!陈国庆的分析有道理,632高地地区的我军已成为敌人的心腹大患,不将这颗钉子拔掉,他们不大可能贸然去攻击骑盘岭!

江涛会给他一个营的增援吗?一刹那间这个疑问也在他心里升起来了。但它没能消除生命里已经膨胀起来的激动情绪。江涛会这样做的,他为了别人不会这样做,但今天他是为了自己!而一旦江涛这样做了,已陷入绝境的C团三营也就有救了!

他让魏喜跑去把电台报务员喊上山腿,从后者手里接过送受话器,大声向A团指挥所呼叫:

“黄河!黄河!我是渭水!我是渭水!……”

A团指挥所马上就有了反应。但回答他的呼叫的不是江涛,而是A团参谋长尹国才飘飘忽忽的声音:

“我是黄河!我是黄河!渭水有话请讲!”

“黄河!黄河!我是刘宗魁,我要和江团长讲话!”

A团指挥所那边耽搁了一会儿。重新有人讲话时,传过来的仍是尹国才的声音:

“刘副团长,我是尹国才!江团长不在,有话你就对我讲吧!”

江涛肯定就站在尹国才身边,但不知为什么不愿与他直接通话,刘宗魁感觉到了,心中的激动立即打了折扣!

“尹参谋长,我是刘宗魁!请你马上转告江团长,我们在632高地地区遭到了天子山和翡翠岭方向大批敌人的攻击和狙击,处境十分困难!我现在请求至少一个营的增援!”

送受话器里突然只剩下电流的充满不祥意味的“沙沙”声。过了很久,尹国才的声音才又试探似的飘过来:

“刘副团长,我是尹国才。我想问你一句:除了兵力增援,你们还需要什么样的增援?”

“需要重机枪!让增援部队至少带一挺重机枪!”刘宗魁一刻没有犹豫,就说出了他日前最渴望的东西。632高地上有一挺重机枪在啸叫,633高地上也有一挺重机枪在啸叫,唯独没有从634高地上下的九连听到重机枪的射击声,他能分辨出的只有敌人的一挺从南向北打响的重机枪的叫声。一闪念间他想到自己手中有一挺重机枪,就可以由西北向东南封锁住634高地西北侧的冲沟,迟滞鹰嘴峰山腿上的敌人跨过冲沟的时间。“……对了,”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我们的担架队在翻越骑盘岭大山梁时没有跟上来,我们还需要担架队和前沿包扎组!”“明白了!”尹国才回答,“刘副团长,我马上把情况向江团长报告!”

送受话器里又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声。刘宗魁等了一会儿,醒悟到他同A团指挥所的通话已经结束。他向对方提出了增援的请求,但江涛会不会给予增援或者会给予什么样的增援,就不是他能把握的了!

“但愿这次他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胜利,也能答应我的请求!”又一发炮弹落下来,在他身后的林子里炸开。当魏喜慌忙将他按倒在裂沟里时,刘宗魁变得软弱和黑暗的心底,竟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仿佛发向上天的祝祷!

……猫儿岭的A团指挥所。江涛在“大厅”里走了几个来回,猛地站住,转过身去,用通红的凶狠的目光望着一直肃立在电台旁的尹国才,说道:

“你通知三营营长,让他从628高地上抽出一个排,带一挺重机枪去增援C团三营!……再查查哪一个前沿包扎所和担架队离他们最近,也给他们派去!”

之后他便撇下所有人,走进自己的“卧室”,拉过一张折叠椅,深深地坐下去,硕大的士兵型的光头埋进两膝之间,两只手并拢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自从翡翠岭方向的敌人开始对630、632、633高地实施大规模反扑,他在猫儿岭上的指挥所也遭到了敌人炮火更疯狂的袭击。它们不仅烧掉了岩洞外营地里没有拆除的五顶帐篷,炸坏了停在山腿下的一部运送给养的卡车,还让安装于一号岩洞深部的小型发电机停了转,刹那间江涛置身的二号岩洞里一片漆黑!

等刘二柱和参谋人员们先是用蜡烛后用汽灯代替了电灯,江涛就从631高地上的三营营长那儿听到了敌人从翡翠岭方向大举反扑的消息。他原先就担心敌人对骑盘岭大规模炮击后会发动反扑,现在他的忧虑成了现实!出乎意料之外也更让他惊慌的是:对于骑盘岭东端之630高地以及C团三营已占领的632、633高地的反扑,竟是由翡翠岭方向的敌人单独实施的,而他以前最担心的却是天子山方向的敌人!既然翡翠岭方向的敌人倾巢出动对付630高地和632高地地区,天子山方向的敌人大概也要全部出动攻击骑盘岭中西段的342高地和164高地地区了!

他的方寸已经乱了,虽然他没有意识到;他用一种愤怒和焦灼不安的声调向三营营长布署了该营在630高地上下的防御战,接着又呼叫631高地南方大山腿上的刘宗魁,向后者传达军长不准再丢弃已收复的国土的指示,命令C团三营死守已占领的632、633高地,并尽快结束634高地进攻战斗。——不久前他已将这个营收复632、633高地的消息报告给了军师首长,现在再丢了它们,或者拿不下634高地,他也是要负责任的!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卧室”里,身边回响着一发发炮弹在指挥所四周围的爆炸声,才意识到已经发生的事变具有更深一层的含意。战前无论是他,还是军师首长,想的都只是收复骑盘岭,却没有想到骑盘岭在敌人那儿,只是整个公母山—天子山—翡翠岭防御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你攻击这个部分,必然会引起这个整体的反应。早饭前敌人之所以会给他一段时间享受胜利的愉快,那是因为一部庞大的战争机器运转起来,总要有一个过程。现在这个过程结束了,公母山—天子山—翡翠岭敌人的整体反应开始了!

此刻让他深深忧虑的还不是翡翠岭方向已发现的敌情(虽然骑盘岭东端630高地和整个632高地地区发生的激战已成了他内心的一个焦虑点),而是骑盘岭正南方的天子山。从早上到现在,除向001号高地之敌增援了一个营、C团三营又在634高地上遭遇到狙击之外,没有人再向他报告天子山之敌还有任何举动。我军占领骑盘岭后敌人最应当做出的反应就是兵出天子山中段和西段,近距离地攻占164高地和342高地地区。一旦实现了这个意图,西可瓦解001号高地上下我军的攻势,东可与翡翠岭之敌遥相呼应,对631、632高地地区实施战术合围。天子山之敌没有这样做,反而由翡翠岭方向之敌率先对骑盘岭东端的630高地和632高地地区实施攻击,其中就不可能没有问题。他还没有想明白那是什么问题,刘宗魁就通过电台向他呼叫了!

这时,师指挥部的电话也打来了,他让尹国才跟刘宗魁通话,自己拿起话筒,向师长简短地汇报了情况。他了解C团三营目前的艰难处境,但与他正在思考和为之焦虑的整个骑盘岭的安危相比,那个营和它在632高地地区的战斗又不是最重要的了!当电台里传出刘宗魁要求援兵的呼声时,他的大脑仍在迅速转动,方才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忽然有了答案:天子山敌人沉默不动,而让翡翠岭之敌先期行动,很可能隐藏着一个阴谋。这个阴谋是:利用翡翠岭之敌在骑盘岭东端和632高地地区制造的危机局面,调动我军部署于164、342高地地区的防御力量,然后乘虚而入,攻击骑盘岭,一举夺回整个公母山地区!

“怎么办,团长?!”在他旁边,尹国才神情紧张地问。

“你问问他,除了援兵还需要什么?!”江涛回答。这个刘宗魁也太异想天开了,居然跟他要一个营的增援!

如果刚才设想的局面发生,他就将承担使骑盘岭地区我军彻底失败的责任!不,他绝不能让天子山敌人的阴谋得逞!这个阴谋眼下已在他心里变得如此逼真和凶险,以至使他盲目地在鸦雀无声的“大厅”里焦灼地踱起步来,然而一个新意念也浮上了脑际:刘宗魁那儿肯定已经十分艰难,不然这个秉性倨傲的汉子是不会向他求援的。如果今天的战事真有可能像他想到的那样扩大和复杂化,让C团三营在632高地地区更久地坚持下去,不使它过早地全军覆没,对于整个骑盘岭防御战又具有重要意义了。只要那个营顽强地顶在632高地地区,敌人就很难从那个方向对骑盘岭展开正面攻击;从军事学术的角度看这个营,由于它突出在敌人的防御纵深,已成了天子山和翡翠岭敌人的腋下之疾,不先除掉它,是很难想象他们会没有顾虑地对骑盘岭西段和中段展开攻击的。——从这种作用上看,他还是应当给刘宗魁一些增援!

但这种增援却不会是一个营!一想起刘宗魁竟然向他要求一个营,江涛心中的火气就腾腾地蹿上来。这个刘宗魁,他以为我是个军长吗?他以为我现在的日子很好过、兵力很充裕吗?一闪念间他也想到了陈国庆和刘宗魁想到过的解决办法:向师长要求,从师预备队里抽出一个营来。但这种想法马上就被他自己严厉地否定了:骑盘岭一线的防御战还刚刚开始,战斗目前仅仅局限在632高地——630高地那样一个很小的地区,他就开口向师长请求增援,师长会怎么看?师长一定认为:防御战还没有全面展开,江涛就惊慌失措了!事实上——自从昨天清晨他就一直有这样的感觉——即使到了这种时刻,师长也还是可以在报告军长同意后将他从A团指挥位置上换下去的!不,他不能给师长造成那种印象!一刹那间他下了决心:给C团三营派去一个排的兵力!

即使这一个排他也是不愿派给刘宗魁的!在他的内心深处,632高地地区的攻防战斗固然对骑盘岭一线的防御战有重要意义,但最重要的防御目标却是骑盘岭!628高地位于631高地西侧,一旦骑盘岭东段629、630、631高地相继失守(作为指挥员,他应当把情况想得更坏些!),这个排还可以在那座小高地上抵挡一阵!眼下让这个排从628高地上撤出,去增援刘宗魁,无疑像从他心头割去一片肉!

“但愿这个排真能帮助C团三营!”江涛默默地祷念着,此刻他也真心希望刘宗魁得到他这个排的增援后,能够巩固自己在632、633高地的阵地,挡住翡翠岭、天子山两个方向敌人的攻击,直至最终把634高地也拿下来!

江涛离开“大厅”后尹国才马上向三营营长传达了团长的命令。他还问清楚了:眼下距632高地地区最近的一支战地救护小分队,就在631高地下骑盘岭山梁上的树林子里待命,它是位于631高地北方的师医院第三包扎所支援给三营的,他们一直没用这支小分队,可以让他带上自己的担架队立即前往C团三营的作战地区,执行救护任务。

“你让他们现在就出发!”尹国才命令道。

于是在刘宗魁向A团指挥所发出请求增援的呼叫后四十分钟,一个排的援兵加上一挺重机枪就由628高地出发,顺631高地南方大山腿下到C团三营营指挥所所在的山腿最南端东侧的冲沟里。看到这支小小的队伍,刘宗魁对江涛寄予的最后一线希望完全破灭了!

这就是江涛给予他的增援!江涛并非没有给他增援,江涛给了他一个排,这就是说,除了这个排,你再也不能从他那儿得到更多的增援了!他们这个营的命运真的要像他想过的那样,完全交由战场上各种未知因素左右了!

那种无望的和愤怒的感情又一次涌上心来,残存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点镇静和自持也失去了!

——是他将这个营从黑风涧带进632高地地区这一死亡地带的,现在他却没有力量将它从覆灭的厄运中解救出来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与全体官兵一起战死!

他的眼睛盯上了那挺重机枪!它让刘宗魁的心热辣辣起来!机枪手们已把它抬到山腿腰部棱线上架起,瞄准了634高地西北侧鹰嘴峰山腿上下的敌人。他没有让机枪手去操纵它,处在一种悲愤、绝望而又渐渐为自责充满的心境中,他觉得只有亲手操纵这挺重机枪,去遏制鹰嘴峰山腿之敌对九连的威胁,才是他最应当做的事情!是他今天的两次错误将这个连送进了绝境,九连的所有官兵都将因为他的错误而牺牲,他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他现在只能用这种方法帮助九连了,让敌人的子弹在对射中将他打死吧,但在他被打死之前,他绝对不会让鹰嘴峰山腿的敌人过那道冲沟的!

……他很快就沉浸在重机枪的射击声带给他的亢奋和狂热中了。这挺重机枪刚刚加入战斗,鹰嘴峰山腿上的敌人就乱了套,让他高兴,甚至没有注意自己已轻易地答应了一个人的请求。

“副团长,让我带A团这个排去增援九连吧!”教导员陈国庆走到他身旁,用一种热烈的恳求的声调说道。

尽管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打击目标上,还是转过头来看了陈国庆一眼。陈国庆的表情和目光里有一种东西让他心热。这位教导员仿佛要说:副团长,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可到了这种时候,我还是应该上去了!

“好吧,我同意!”刘宗魁回答。方才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肖斌,现在他也同样不能拒绝陈国庆上战场的请求。此刻拒绝一个军人上战场,几乎等于当着许多人的面污辱他!他没有多想这件事,目光随即转向南方的鹰嘴峰山腿,又打出了一串长长的点射!

他很快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从633高地主峰西南侧凹部林子里,也有一挺轻机枪响亮地叫起来!它是由已经上了633高地的肖斌派到那儿去的。肖斌本来让这挺机枪一路向西南插下去,可它运动到主峰腰部却遇上了雷区,这样它便就地卧倒,向鹰嘴峰山腿突然开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