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愉快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很久,就被破坏了。他刚刚走下记者们“下榻”的岩洞洞口的斜坡,就看到了匆匆赶来找他的尹国才。他忽然想到:从午饭后到此刻,尹国才已经第三次来催他与C团的副团长见面了!
“团长,刘副团长等你好久了,不好意思再让人家等下去了!”看到他从岩洞里走出来,尹国才脸上现出一点焦急和不满意的表情,压低嗓门说。
“我这就去见他!”江涛的好心绪受到了损害,一边回答,一边快步走向指挥帐篷。
他知道尹国才为什么对他不满意:C团带该团三营配属A团作战的一位副团长午饭后就到了猫儿岭,人家是正式受领任务来的,他却一直待在记者的岩洞里不出来;C团的这位副团长所以此时还要到A团前沿指挥所跑一趟,又是因为数天前在师里接收C团三营后,他一直没有给这个营明确作战任务,尽管尹国才提醒过他。江涛飞快地想着这些事情,脑海里又一次很自然地浮出了对尹国才的一种潜藏得很深的看法:参谋长人虽然精明能干,却不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原因就在于他总是不懂得在许多事情中,什么是最重要的。比方说今天,他或者能够猜测到自己热情接待两位记者的真正原因,却不能认识到两位记者在明天战斗中的作用要远远大于C团的那个营。江涛之所以一直没给这个营下达作战指示不是出于疏忽,真正的原因是他一开始就对师里加强给他这个营并不高兴。师首长没有给打主攻的B团加强一个营,却给了A团一个营,不能不让他生出一种A团的作战能力受到了怀疑的想法,而他向来对此类事情异常敏感。他曾向师长提出不要这个营,师长却把它硬塞给了他。说穿了,从那一天起,他就压根儿不打算使用这个营!
两人走近指挥帐篷时,尹国才疾走几步,赶在江涛之前掀开了门帘。江涛弯腰进去,立即看到作战沙盘旁的空炮弹箱子上坐着一个人。——说他坐着是不确切的:他只是将屁股贴在炮弹箱的一只角儿上,两条长腿成直角竖着,向两侧大大展开,膝部紧张地前倾,裤腿高高挽起后裸露出的小腿部的肌肉一条条硬绷绷地用力;上体大跨度地朝前方弯曲,脑袋似乎要直伸到沙盘那边去,一根下半截沾满干泥浆的竹棍子被他双手紧紧握住,干净的一端抵在胸口,和两条小腿一起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在头颈部重量的压迫下,两肘难受地向外侧平平地拐出去。这最后一个动作使他的整个坐姿在别人看去犹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笨拙的大鸟。——此人正专注地盯着沙盘沉思,一动不动,给江涛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仿佛自从三小时前走进帐篷,他一直都这样坐着,一直都在聚精会神地、目光阴郁地研究着沙盘上的每一道沟壑。
江涛脑海里忽然亮了一下!正是此人这种特殊的、让自己和别人都不舒服、却又僵硬有力的坐姿,使江涛在对方没抬起头时就想到他是谁了。
坐在沙盘边的人这时也听到了脚步声,缓缓转过脸来。一双细眯的眼睛开始还保持着沉思的神情,一旦看清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江涛,目光立即变得明亮、锐利,充满了生气和戒备的神情。他慢腾腾地从空炮弹箱上站起来。
“……老刘,是你?!”
“江团长,是我!”
一点模糊的尴尬神情在江涛眼睛里持续了半秒钟,又消逝了,对方明显不友好的态度使他的目光欻然间变得高傲和冷峻。江涛将胸膛挺直,用不满的、盛气凌人的语调说:
“老刘,你好像来迟了!我认为你和贵团三营早该到我这儿受领任务了!”
他采取的是奇兵突袭先发制人的战术,力图在对方猝不及防之际将其精神中的攻击意识击溃,至少也要稍挫其锋芒,令其处于守势。他注意到这个做法最初是有效的:客人听到他的话之后全身很厉害地一震,脸上现出一瞬间的吃惊表情。但他马上就重新镇静下来,紧紧盯住江涛的眼睛,目光里陡然增添了讥讽与憎恶。他用一种缓慢、沉着、略带轻蔑的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江团长,我们昨天早上六时就已按师部命令到达芭蕉坪待命,那时起我们就在等待你的指示。师里命令上说的是由你们派人来跟我们联系。我是在一直没等到你的人和你的指示的情况下才一步步找到这里来的!”
他特别加重了最后那个“找”字的分量。而仿佛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字,使一向口若悬河的江涛一时竟语塞了。
尹国才一直站在江涛身后,感兴趣地注视着这两个人之间突然发生的唇枪舌剑。他觉得自己是理解团长的:面前这个汉子正是江涛平日最瞧不起的那类军人中的一个。C团的这位副团长看上去比江涛还要高几厘米,一副干巴瘦的身板,左肩怪模怪式的向上斜耸着,皮肤烧炭工一般黑,直接贴在骨头架子上似的;一套邋里邋遢的军装,上面印着块块白色碱迹,浓烈地散发着士兵的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呛人的气味儿。上衣前胸半敞着,裸露着细长的脖颈和嶙峋的胸骨。下面两条裤腿挽到膝盖,小腿和解放鞋上沾着半干的泥浆和一些碎草叶,让人联想到他刚才用力说出的那个“找”字的全部含意;此人还有一张丑陋的长脸,眉毛疏淡,眼窝和两腮凹陷,额头和颧骨凸出,肥厚的嘴唇忧郁中透着倔强,目光愤懑而又锋利刺人。——这是一个出身卑微的人,不幸醒目地从他身体的每一部位溢出来,他不但不去掩饰,不以为耻,相反那张黧黑难看的脸上的神情还是格外倨傲、坦然、目空一切的。他站在这儿,仿佛要说:尽管我生来倒霉,将来还会倒霉下去,可我就是不买那些自以为比我高贵的人的账!
“现在请你给我们明确明天的任务。”短暂的沉寂过后,黑瘦汉子意识到自己在与江涛的精神对抗中占了上风。面部没有现出得意,眉毛相反还厌恶地颤了一颤,似乎觉得眼下发生在自己与A团团长之间的冲突不仅是丑恶无聊的,还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玷污了一样令他难受,以致他生出了尽快结束这次会见的念头。“我还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芭蕉坪招呼部队,做好战斗准备。”他再次加重语气说,没有从江涛脸上移开自己锋利刺人的目光,“你为我们留下的时间不多了!”
两块不自然的红白色块在江涛脸上快速交替出现着。C团副团长当着指挥帐篷内所有人的面公开对他表现出的敌意和轻蔑,已经让他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他意识到如果不用更生硬、更不客气的态度同对方说话,自己就要在部下面前丢脸了!
“好吧!刘副团长,现在我把你们的任务明确一下!”他换了一副更高亢、更严厉、而主要是上级命令下级那样直截了当的声调说道,脸上又现出那种高傲的神情,用一个更正式的称呼代替了刚才的“老刘”,以此让面前这个人也让周围的人不要忘记了由暂时的隶属关系构成的、他对黑瘦汉于拥有的居高临下的权力。
他清清楚楚地觉察到自己的新态度给对方带来了屈辱感。但黑瘦汉子忍住了,江涛觉得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不得不如此。江涛也就在这时快步走到了沙盘另一侧,今天早上以来第三次举起了沙盘示意棒,目光落到沙盘上,大脑却充分利用这短短的几秒钟飞快地思索着——
由于他从没打算用C团三营,所以至今没有为它在战场上做出安排;
不仅仅觉得师里加强给他一个营是怀疑A团夺取胜利的能力,是对他的污辱,内心深处还潜藏着另一个念头:明天的仗很好打,他不想让别人分享A团的胜利与光荣;
他原本还是为C团三营暗暗做了一种安排的:骑盘岭战斗胜利结束之后,由它负责A团一二三营阵地上烈士伤员的转送工作以及弹药食品的补给。他是个有实战经验的指挥员,明天这项工作与前沿的胜利与光荣不大沾边儿,却又相当艰巨和重要;
……
几秒钟过后他已在大脑中明确了自己现在要为这个营做的唯一的事情:给它指定一个今夜靠近战场隐蔽待命的地点,以便明天战斗结束后马上投入战场转运工作,但眼下又不能把话说透。他心到眼到,手中的示意棒已在沙盘上找到这个点了。
“刘副团长,我命令你带C团三营,于今晚二十四时前赶到342高地北方的黑风涧集结待命,”他开口说道,将示意棒的尖端指向骑盘岭中段北方大山坡下一道深深的沟壑,无论语气和动作都没有任何破绽,好像这件事不是他临时决定的,而是一种深思熟虑后早已做出的安排。“你们明天的任务是担任我团的预备队,随时准备支援各营战斗。”他抬起眼睛来用力盯了黑瘦汉子一刹那,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让对方记住自己的命令。“这个位置距离我团二营负责攻击的骑盘岭中部的342高地最近,又等距离于一营要攻击的骑盘岭两端的164高地和三营负责拿下的东端的631高地,是最合适不过的待命地点。”他停顿下来,从沙盘中央那道名唤黑风涧的沟壑上方收回示意棒,军刀一样有力地拄在地下,嘴角边出现了一丝坚硬冰冷的微笑。这一刻里他觉得自己无法抑制内心中腾起的一种冲动,要将沙盘对面那个注意力已全部转向“黑风涧”的人轻蔑一番。“不过我想,明天没有你们,A团也能打胜仗,”他用一种明显要使对方感到丢脸的、讥讽的、盛气凌人的语气说,“贵团三营和刘副团长此次很可能没有机会参加战斗了。由于你们目前暂归鄙人指挥,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们注意防炮,也不要让人员乱跑踏中了地雷,因为战后你们的伤亡数字也是算到我团账上的!……当然,明天骑盘岭战斗结束后我或许会麻烦到你们,为阵地上做一些与战斗无关的事情。”他忍不住补充了一句,略略泄露了一点暗藏在心中的秘密,以期让它进一步刺伤对面那个人的骄傲和自尊。忽然他又觉得自己话讲得太多了,作为整个骑盘岭进攻战斗的指挥员,他没有必要降尊纡贵地同一支根本没仗打的加强分队的副团长多耽误时间。这样一想,他的脸上马上现出另一种不耐烦的神情。江涛直视着对方,用一种公事公办的、上级对下级的冷淡口气说:
“刘副团长,我看咱们就谈到这里吧!其他事情你可以问我的参谋长。……请问你现在还有不明白的事情要我回答吗?!”
“我想是没有了!”黑瘦汉子从沙盘上抬起头,郑重地、同时又是讥讽地回敬了江涛一句,用那种锋利的蔑视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瞅了对手一秒钟,似乎要让后者明白,他方才那样装腔作势对他是无用的。然后他并不理会江涛话中含有的赤裸裸的赶他走的意思,又把眼睛低下去,两腿半蹲,继续仔细琢磨那道叫黑风涧的沟壑,目光中的敌意和锋芒顿失,它们又像江涛刚刚走进帐篷时那样专注和阴郁了。
他以这种姿势在沙盘旁边半蹲了至少有十分钟,才像蹲下时一样慢吞吞地起立,目光无动于衷地越过江涛——好像他是不存在的——落到尹国才脸上,又用那种最初给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沉着、迟缓的语调一字一字地说:
“请尹参谋长将明天骑盘岭战斗的实施方案给我讲述一遍。另外,我需要知道我与你们保持通信联络的具体方式、骑盘岭沿线展开的各前沿包扎所和弹药补给点的位置、我分队受命支援战斗时同原执行攻击任务的分队之间的指挥关系,我在战斗中呼叫炮兵和增援的程序。”
尹国才愣了一下,接着便像每次遇到智力挑战的机会一样,简明清晰流畅地回答了他的问题。随着这场不愉快的会面的时间的延长,A团参谋长越来越觉得C团这位其貌不扬的副团长其实不可小觑,从他提出的问题可以认定,这家伙是一位相当有修养的军事专家。
黑瘦汉子并不以尹国才的回答为满足,他眯细眼睛,又慢吞吞地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请问,有没有想到战斗过程中可能出现意外情况?……我是想说,有没有为应付这些意外情况拟订的补充方案?”
同黑瘦汉子谈话过后一直站在原地、准备走开却没有走开的江涛勃然变色。他方才还以为自己在与客人的舌战中赢得了胜利,现在才意识到那胜利是虚假的,黑瘦汉子仅用上面的一个问题就把他重新推回到一个大可怀疑的位置,这是他格外不能容忍的。
“我团的作战方案是经过对敌情的周密细致的思考,估计到各种意外情况发生的可能之后制订的,并受到了军师两级首长和作战机关的严格审查,实施过程中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因此也就不需要什么补充方案!”江涛抢在尹国才之前,尽力压抑着心中的大怒,高傲地、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的声音很大,怒意到底还是因话音的抖颤泄露了出来,这使他越发恼怒了。
黑瘦汉子迎着他的目光,默默地与他对视了一秒钟。就是这一秒钟,江涛迅速觉察到对手也被激怒了,猜疑、憎恶、轻蔑等等感情一同回到他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并且被两片火焰般的亮光从内向外照耀着。随即,A团团长听到一个低沉的、不屑再顾的声音:
“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得到江涛肯定的、毫不迟疑的回答,他转过身子,举起手中做拐棍的竹棍,微跛着一条右腿,大步走出了帐篷,没有片刻的耽搁,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再朝任何人瞧上一眼。
然后他就顺着营地前的斜坡,一步步走下山去,很快就成了远方急造公路上一个不停蠕动的小黑点,继而消逝不见了。
江涛随着他走出帐篷。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尹国才发觉团长的情绪不仅没有好转起来,反而彻底变坏了!
下午四时的太阳正从西天高处一大团银灰色的云丛背后向大地山川迸射出万道耀眼的光芒,那随着山势连绵起伏的郁郁苍苍的南国热带雨林在阳光下显出一种呆板的静谧与无奈。江涛眯细眼睛望云丛下的阳光,忽然觉得心绪恶劣极了。他不愿承认他的情绪变化同刚刚下山的刘宗魁有关系(那太抬举这个不知何时成了C团副团长的人了),却不能不清醒地意识到,进入战区后一直潜藏在他心底的一点模糊的不安,却因为这个人刚才的一番话重新浮上他的脑际。他不愿意承认这点不安的存在,于是就去想下山的那个人。二十余年的军旅生涯中,他同刘宗魁只打过两回交道,每次给他带来的都是不愉快。使他恼怒的是,刘宗魁甚至不是柳道明那类可让他视为对手的农家子弟,而是部队里他既无法理解又难以把握的另一类农家子弟。他们人数众多,对人生好像并没有什么企求,不论战功、晋升、远大前程等等对他们都没有吸引力,性格又桀骜不驯,内心里认定一种自己的生活哲理(他至今也不懂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哲理”),在这种哲理面前,无论你的职务多高,权力多大,对他们的心灵和关键时刻的行为都不具有真正的约束力。他们活着,仿佛只是为了无目的地显现自己的顽强。但也就是这个刘宗魁,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勇敢和由实战经验培养出来的特殊的军事才能。在内心深处,他甚至认为刘宗魁作为一名军事专家要比尹国才、比他的副团长赵勇更胜一筹。那种模糊的不安又从意识深处冒出来了,使他在一惊之中想到了另一件事:明天的战争打响之后,他亲自为两位记者安排的电话专线,既可快速向后方报道胜利的喜讯,也可以同样的效率传递失败的噩耗!
“国才,叫人把我的车开过来!你在家守着,我再到各营看一看去!”他突然下了决心,大声说道,脸色变得比乌云密布的天空还要阴沉可怕。
尹国才很快为他喊来了车,目送他上了车,一路黄尘而去。这之后A团参谋长久久地站在原地,心情沮丧:怎么搞的,今天这是第一次,他居然没有跟上团长的思路和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