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穿越死亡

为两位记者准备的下榻处是营地南侧崖壁下三个自然天成的喀斯特岩洞中较小的一个。洞内空地呈圆形,两间房大小,洞顶很高,从上往下悬着一只三百瓦的灯泡,将每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一线泉水从山体内流出,在空地中央形成一个脸盆样的泉池,水深盈尺,清澈见底,一条暗溪将它引向洞口,因此池中水永远不会少,也总也不会溢出来。洞内已分开左右安排好了两张行军床,每张床前各放了一张折叠桌,一把折叠椅,挂着一方可展开和收拢的帘布(实际上是两块方形军用雨布)。空地中央还放着一张折叠桌,桌上有一部电话,旁边是一只空军用罐头盒,里面插着一大把刚从山林里采来的红的、黄的、粉的野花。

正是这些被青翠可人的绿叶衬托着的、看上去有些凌乱的野花,使整个岩洞里有了一种活泼、新鲜的生气。

走进岩洞之前,白帆的心境就是愉快的,现在一眼看到这些野花,目光马上亮起来,叫道:

“啊,真漂亮!”

肖群也望见了这些花,脸上露出了满意的、感激的笑容。就因为这一把山花,他再次体会到了主人接待他们的周到和细心。

“谢谢江团长为我们准备了如此优雅的工作环境。我和白帆只有努力工作,才能对得起这么好的一个住处!”他感动地说。

江涛大方地做了一个“这不算什么”的手势。

“两位别客气!我这里条件有限,只要你们还满意,我就放心了!”

在刘二柱和警卫排长的帮助下,两位记者很快安顿下来。尹国才又派人送来了茶水,江涛一直陪记者待在这个岩洞里,事无巨细地关照着安顿工作。肖群忽然意识到:如果他想写那篇从战争角度论部队改革的文章,现在就应当抓紧时间采访江涛。明天拂晓战争打响后,江涛可能就抽不出时间了。

“江团长,我们现在就想请您介绍一下明天的战斗,”终于坐下来后他对江涛说,“然后再介绍一下自己!”

“肖记者肯定是一位视记者职业为第一生命的人。”江涛开口说,让人觉察出了其中的敬意。虽然他相信自己已与女记者建立了相当融洽的个人关系,但肖群刚开口,他就明白更应把注意力放到哪位记者身上了。“……好吧,”他大声笑着说,“既然你们抓得这么紧,我只能遵命了。请吧,我先带你们去看一样东西!”

他把他们带出岩洞,带到指挥帐篷里的作战沙盘前,今天早上以来第二次举起了沙盘示意棒。

“为方便二位尽快进入情况,我先把整个公母山地区收复战斗的作战方案大致介绍一下。”他用一种权威性的、铿锵有力的声调说,随后把001号高地和骑盘岭地区的地形粗略地陈述了一遍。“公母山地区收复战斗总共包括两部分,其一是B团的001号高地进攻战斗,其二便是本人率领的A团的骑盘岭进攻战斗。从沙盘上你们可以看清,001号高地及周围小高地仅占整个公母山地区面积的九分之一,骑盘岭及附近有关高地则占它的九分之八。实际上我团负责攻占的正是这九分之八中所有的高地、山腿和突出部。”他用沙盘示意棒沿骑盘岭山脊线由西向东缓慢有力地划拉了一下,同时抬起眼睛深深地望了肖群和白帆一眼,以加重他们对自己的话生出的印象。然后他流利地讲述了A团明天的作战方案,怕两位记者听不出这个方案的妙处,他又详尽地做了一番解释。

“记者同志,我认为公母山地区收复战斗的主要内容就是骑盘岭之战。我们团明天将用一个漂亮的歼灭战来完成祖国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最后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自己的话做了结论,为了显示自己的不偏不倚,也没有忘记补充下面的话:“当然001号高地进攻战斗也是很重要的,B团是一支有光荣传统的部队,柳道明团长肯定也能取得辉煌的成功!”

如果说走进指挥帐篷前他还只是一位好客的主人,此刻在肖群和白帆心目中,他却已经是、也只是一位即将投入战争、神情坚定激烈、对胜利满怀信心与渴望的步兵团长了。——无论对于他们中的哪一个,江涛此时的形象,都更符合他们原先的想象。

走出指挥帐篷,江涛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两位记者那儿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他对明天骑盘岭之战的介绍,显然给军事素养不足的白帆和肖群留下了深刻印象!

午饭时间到了,为了表示对两位北京客人的欢迎,江涛在记者们“下榻”的岩洞里举办了一次小小的宴会。虽然摆在餐桌上的全是热的冷的荤的素的罐头食品,两位也算见过世面的记者却发现许多菜竟是他们闻所未闻的,主人为招待他们倾尽了自己的所有。

正是这一桌显尽主人真诚欢迎态度的饭,让肖群和白帆心中持续了一上午的感动达到了顶点,也融化了他们对这位优秀得几乎无可挑剔的步兵团长的最后一点戒备之心。

“江团长,我得承认,记者当了这么多年,见过各式各样的盛筵,但今天在这里见到这样一桌饭,让我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感动!”肖群真诚地、老老实实地说。

“我也是!”白帆忙忙地跟上来说,“江团长,谢谢你的厚意!”江涛注意到,这一刻女记者那双美丽的、含笑的大眼睛里,竟闪烁起了亮亮的一层泪光!

江涛心中那点不断高涨的快乐,也几乎要把自己淹没了。

“今天我能在自己生命的重要时刻,在我的前沿指挥所里,用这样一桌粗陋的军人的饭菜款待你们,既感到惭愧,也充满骄傲和荣幸!”他应和着他们的话语、更是应和着他们的感情说道,“招待你们这样想请也请不来的贵客,应当去北京饭店。可这儿不是北京。不过没有什么,只要我没有以身殉国,战争结束我回北京补请你们二位!……现在请举杯,为了胜利,干!”

他站了起来,肖群和白帆也举杯站起。由于刚才一席话部分地传达了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思想与感情,他的话和说这话时的表情就不由自主地将其中的那部分诚恳与真挚泄露了出来,令肖群和白帆再一次感动了。

“来,为明天的胜利,也为江团长的成功,干杯!”肖群说。

“干杯!”白帆也说。

一种格外真诚的和令人感动的气氛左右了这顿饭,让主人和客人都多喝了几杯“蝴蝶泉牌”汽酒。饭后等肖群不失时机地请江涛介绍一下自己,岩洞里的每个人恰好正处在微醉的和过度兴奋的心境里,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思想却在极为愉快和舒适的感觉中变得异常活跃。虽然,江涛并不认为自己的头脑仍然十分清醒,似乎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清醒过。

“好吧,尊敬不如从命。我就讲讲自己……”江涛开口说道。从今天早上做出那个决定后他就一直盼望着这个时刻,肖群和白帆的主动配合更给了他一种接近成功的愉快感觉。他的自述很快使两位记者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充满激情的倾听状态:生在天津战役的炮火之中;在严厉的父亲管教下长大;五年级就从父亲的书房里偷出了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来读,自此便生出了对军旅生涯的向往;十六岁参军后经历的一些有代表性的事件,它们足以说明一名天资聪慧的军事指挥员在部队生活中受到的锻炼和他的成长过程,后者还可以表明他永远是一名生活中的强者。江涛还着重讲了自己三次进军校深造的情况,认定它们分别从传统军事学说和现代观念两方面给了他不可缺少的滋养。他用肯定而清楚的语言讲A团这些年的“改革成果”,用淡漠的语气含糊地讲自己因“改革”受到的非议,似乎它们很可笑,从没对他的生活和信念产生过影响。他还没有忘记向记者们介绍自己破裂的婚姻,用真诚的语气称赞尤莉娅和大胡子画家的勇敢,表示自己不仅不恨他们,反而对他们那种爱情至上主义的精神深感钦佩。他甚至问白帆和肖群知不知道京城美术界有一位小有名气的大胡子画家,“这个人的画多次到国外展出过呢!”他说。对于白帆提出的他与某一位女军医的关系是否如别人言传的“那么浪漫”的问题,他粲然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要做什么,只要不伤害第三者,都是不应当受到指责的。但现在的问题是,有些人常常用些无中生有的谣言来伤害一个想做些事情的人。“我的意思你们当然明白。”他最后说。

他也没有忘记讲自己的理想。“我认为我们这一代人不该再隐蔽自己的思想、追求和信仰。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们,我终生的梦想就是做一位伟大的军人。如果我生在历史发生巨变的年代,我的理想是做拿破仑或者库图佐夫,巴顿或麦克阿瑟。但我现在生活在和平的中国,和平的年代,我的理想是抓住一切机会,使自己成为一名成功的军人,我的意思是使自己迅速登上更高的阶梯,一旦祖国需要军人的时候,我能够统率千军万马,建树伟大的功勋。”

“现在谈谈我的业余爱好。它同你们的职业相近:我喜欢文学。当然不是什么狗屁小说都读。我喜欢的是那些描写战争的大家的传世之作,譬如荷马史诗和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只有这些作品才能让你对战争的本质和特性有一种广阔的透彻的理解。荷马认为特洛伊之战是奥林匹斯山上诸神争斗的结果,托尔斯泰则把一八○五至一八一二年的俄法战争看成是欧洲大湖里两股今天你荡过来明天我荡过去的大潮的一次往返运动。”他知道自己讲到最精彩的地方了,目光变得更加明亮和富有激情。“明天发生在公母山地区的固然是一场正义的战争,因为我们要夺回自己的国土,维护民族的尊严,但从军事学的角度上看,它差不多不能被看成一场真正的战争,它的规模、地域、气魄都不够大。不过身为军人的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和平时代,就是这类算不上战争的战争对我们也是很重要的。我个人认为这场战争的另一层意义是,它将使一批有理想有才华的新人脱颖而出,崭露头角,以期在战后漫长的和平岁月里不被埋没,能顺利地走上我军的高级统帅位置,一旦将来异族将战争强加给我们,他们就能不负众望地承担起卫国战争的重责,击败强大的侵略者,也使自己作为最伟大的军人留名青史!”

他讲完了。从记者们脸上高度亢奋和聚精会神的表情中他明白自己今天真正成功了,两位记者尤其是男记者已被他从现实世界引入一个关于他的神话世界,并把它看成了比现实世界更真实的世界,以后他和白帆就只能在这个世界里兜圈子了。江涛并不认为自己对记者们撒了谎,他只不过稍稍改变了001号高地战斗和骑盘岭进攻战斗在全局中的主次位置,除此之外他觉得自己讲出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包括他对这场战争的看法,他的理想和梦境。随着谈话的深入,他自己还率先进入了“角色”,真实地激动起来。不,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那个终极的目标,只要那个目标是有价值的,他做的一切就都是有意义的,正确的。

但他也意识到该收场了。“蝴蝶泉牌”汽酒的力量正在消退。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清醒的,现在尤其清醒。文章做到了高潮处,得给两位记者尤其是男记者留下点咀嚼消化、领会文章重心的时间。江涛庄重地笑了一笑,站起来,眉宇间闪过一个沉思的表情,对客人说:

“今天咱们只能谈到这里,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二位如果还有什么要求,就请现在讲出来!——战斗一打响,我恐怕就很难照顾到你们了!”

两位记者交换了一下目光。半天来他们一直全身心地感受江涛,江涛觉得文章做到高潮处时,他们觉得自己对面前这位团长的认识也达到了全新的高度。但这时他们的心情却是不一样的:开始时白帆的神态如果还可称之为平静,那么到了此刻,她脸颊上早就有两片火焰在燃烧了,那双因倾心投入而显得极为专注的漂亮大眼睛里,也毫无知觉地泄露出了那么多钟情和置身梦境般的亮光;江涛的长篇自述进行的时候,肖群一直保持着最初那个斜身倾听的姿势,一动不动,这时的他不但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甚至也意识不到江涛的存在,存在的只是一个声音,一个故事,一篇他一直渴望写出的“大文章”的重要章节。江涛的自述不但给了他许多又新鲜又强烈的冲击,也越来越多地带给他一种深山寻宝者长年跋涉后终于发现一座金矿一般的喜悦和激动。肖群现在甚至十分感谢当初师前沿指挥所和B团团长柳道明对他和白帆的拒绝了,正是因为他们,才使他和白帆——首先是他——有了机会结识面前这位“藏在深闺人未识”的军内改革家。无论如何,明年的“中国新闻奖”他是非拿不可了!想到这里,他的两只眼睛也炯炯地放光了。听到江涛最后一句话,肖群的思绪马上越过千山万水,径直转到一件很具体的事情上。

“请问江团长,团里有没有可与北京联络的传真机?”

“没有。”江涛说,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明白肖群需要什么了,目光暗淡一下又亮起,“不过我可以给你们接通一条直达北京的电话专线,保证你们及时向后方传送前线的消息!”

“那太好了!”肖群叫道。

五分钟后,江涛就用岩洞里那部电话机,通过军司令部的何晏,为两位记者安排了一条直通北京的电话专线。肖群刚刚报出报社总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电话就接通了。接电话的正是总编本人。

“总编,是我,我是肖群!”“我是白帆!”两位记者争先同自己的上司通起话来。

一时间白帆和肖群都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同万里之外的“家里人”说。他们已经费尽周折在战区前沿安顿下来,他们遇到了江涛这样一位尊重、理解和愿意帮助他们的人;明天拂晓公母山之战就要打响,他们无法不感到兴奋,等等。这段时间,肖群已通过总编向报社发回了第一条战地新闻——《公母山地区收复战斗准备就绪,我军官兵士气高昂枕戈待旦》。肖群对这场战争的描述是以江涛的介绍为蓝本的:全部战事由两部分组成,一是由L师A团团长江涛指挥的骑盘岭进攻战斗,一是由该师B团柳道明团长指挥的001号高地进攻战斗,战斗的重点在骑盘岭地区。现在他和白帆就在江团长的前沿指挥所里,从这里可以了解到明天战斗的全过程。肖群要求总编留人昼夜值班,他们可能会随时利用某军司令部提供的这条电话专线向报社报道战场新闻。短短十几分钟里,江涛就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两位记者提到了十几次,他忽然想道:至少在这家具有巨大权威性的报社的总编那儿,A团的骑盘岭之战现在就已成了公母山之战的重心所在,而他的前沿指挥所则成了这场战争的中心!

十分钟后江涛离开了记者们的岩洞,他的心情舒畅极了。收获是多方面的:他成功地把两位记者“请”上了猫儿岭,赢得他们的尊敬;只要明天拂晓的战斗打响,岩洞里那条电话专线,连同与它相连的一部完整的庞大的舆论机器,就会隆隆开动起来,按照他的意思,向首都、向全国、向那些关心这场战争的领导人物,报道他在骑盘岭的胜利!这样,他的名字、他的功勋,以及骑盘岭战斗本身,就不会再被埋没在B团的胜利之中!战争尚未打响,他已在军师首长和柳道明那儿争取到了第一个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