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下-穿越死亡

此刻让他感受最强烈,像呛人的浓烟一样充塞在全部生命意识中的还不仅仅是他差一点失去明天指挥A团作战的机会这件事,更重要的还有此事蕴含的另一层意思:当他日以继夜地在A团前沿指挥所为打好骑盘岭之战忙碌、一心认为自己将会建树功勋的时刻,居然还有一些人在背后诋毁他的指挥才能和品行,他们根本不愿意相信他,给予他这一次指挥战斗的机会。正是后面的一点,才是他的骄傲和自尊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江涛承认自己当团长两年来与师里的关系处得不好,一直有人不断在上级面前诋毁他的名誉和才能,却不明白这次他们怎么能把事情做到此种地步,具体的原因又是什么。难道又是因为他是将军之子!抑或真如何晏暗示的那样,又是因为他和张莉目前的关系?

一个人往往会在情绪最激动的时候清晰地向外部世界展现出自己的全部性格。此刻江涛坐在那儿,胸中雷鸣电闪地滚过许多思想,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生命中那种几乎与生俱来的优越感,那建树在优越感之上的强烈的自尊、骄傲与自信,以及与之相连的事业心和使命感,他性格深处的争强斗狠,都不自觉地通过他这个僵硬的、高昂着头颅的、怒气冲天的坐姿鲜明地显现了出来。

江涛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在某高级军事机关的大院里度过的。他的父亲战争年代功勋卓著,和平时期清正廉洁,因而在部队内部赢得了巨大威望。这是一个他那一代人中常见的生活作风严谨的革命家,从小对江涛的要求就十分苛刻。他不准儿子随便进自己的办公室和书房,不许他与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更不准他生出一点瞧不起大院外面的工人农民的思想。江涛童年的世界是父亲世界的一部分,但父亲的世界却不是他的世界的全部。除了父亲,江涛还有一个格外娇宠儿子的母亲,有恭顺的警卫、司机、保姆和厨师,稍大一点又添上了幼儿园的阿姨和小朋友,以后又是一所挤满高干子女的小学、中学。江涛很早就明白自己与别的孩子是不同的,不然他便无法解释许多事情,譬如他同小朋友打架时警卫叔叔为什么训斥那个孩子连同孩子的父母而不训斥他;为什么大院外头的孩子穿得破破烂烂自己却一年四季丰衣足食;为什么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别的孩子却不能,等等。生下来那天起他就在被动地接受这些不平等,等有一天他长得能够理解它们时,要从心灵深处去除这种“天之骄子”式的优越感已经不可能了,何况从他的眼里看去,也没有必要。生活给予了他这种意识,而它不仅成了他的世界观的最重要的一部分,还成了他的基础和他的特殊人格、尊严得以维持的前提。很久以后他读到孟子那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经过目,便觉得此话似乎正是对自己这一类人讲的。人与人本来就是不同的,他所以是他,正因为他出身特殊,受过良好教育,聪明过人,从很小时就明白自己一定要建功立业,做个不同凡响的人。这样,他内心深处的那种优越感,就不仅不是有害的,还似乎成了一种必要,一种自己要实现远大理想的保证与动力。

父亲是江涛成长道路上的另一所学校。少年时期,他没有意识到父亲的学校已经向自己开课,就已读到了那本教科书的深奥文字。不大懂事的时候,他就见惯了那些来拜访、探望、请求什么或报告什么的人在父亲面前那种尊敬、拘谨乃至于畏惧的神态。有资格踏进江涛家门的人都是些军衔相当高的军官,他们小心翼翼的举止,忐忑不安的神色,年复一年地使不苟言笑的父亲在江涛心目中具有了不可言喻的高大和威严。他十二岁那年就已经懂得了许多东西:只有像父亲这样在人生旅途中建树了无数功勋的人,有一天才会被授予如此重大的权力。父亲的成功是他在军人的事业上的成功。以前他总觉得父亲与自己相距很远,从这一天起他突然觉得自己与父亲很近,父亲成了他真正崇拜的人。然而他还刚刚读完父亲这部大书扉页上的题词。只要他朝父亲的成功里望上一眼,便立即望见了战争和父亲在战争生涯中走向的辉煌,如同每一个农家子弟从小就懂得大量春种夏锄秋收冬藏的知识一样,少年江涛的脑海里早早地就塞满了各种与战争有关的知识:父亲的战争、中国和人类历史上的战争、因战争而名垂青史的伟人、著名的战役和战例、经典的战略、战役和战术理论,等等。也还是从那时起,江涛就再也没有怀疑过自己将终身做一名军人,他的使命,他的责任就是战争,而他自己则将在战争中功勋卓著,成为一名伟大的军人。

父亲还没等到他长大成人就病逝了,连“文化大革命”也没有看到。老将军生前威望崇高,死后极尽哀荣,于是他和他的家庭既不像一部分高级将领那样在十年“运动”中先是飞黄腾达而后又锒铛入狱,也没有像另一部分人和他们的家庭那样先是惨遭蹂躏后又在浩劫完结之年平反荣升。他的英名和荣耀在死后仍旧庇护着儿子,使江涛能顺顺溜溜地走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江涛十六岁便到父亲的老部队当兵,然后入党、提干,排长、连长、营长一帆风顺地升上来,其间两次进军事院校深造,并以师司令部作战科长的身份参加了几年前早春的边境战争。二十九岁回北京结了婚,用当兵的话说就是“有了根据地”。没有谁怀疑他前程远大,他也相信自己正沿着父亲当年的脚印前进,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仗打,不能像父亲年轻时那样获得辉煌成功,迅速成长为一名万众瞩目的高级将领。

此后一段时间内江涛有了某种失落感。这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其一,随着时光流逝,父亲的名字在后人眼中逐渐淡漠,不再能像过去那样给自己以庇护了,证明便是他职务的晋升不如往日那样顺畅了;其二,过去他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现在却意识到,自己作为生命和尊严基础的那种“天之骄子”式的优越感正在受到别人的轻蔑与挑战。后一种情况不仅来自那些不熟悉他和他的家庭背景、却能够左右他的命运的上级,还来自部队中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工农子弟,其中就包括明天带B团打001号高地的柳道明。柳道明出生于黔西山区,与他同年入伍,参军时不但带来了一口难听的方言,还带来了他农民式的坚韧和精明。江涛一直瞧不起此人,但当柳道明和一批与之相似的农家子弟终于在部队成了“气候”,客观上能同他分庭抗礼,甚至有可能将他挤出跑道时,江涛的整个观念世界便受到了一次强有力的冲击。战争的事业或曰将军的事业本应只属于他以及他一类的人,柳道明们却要从他的生活中将它夺走,连同与他联系在一起的成功与光荣!接下来发生的事对江涛打击更大:一直是L师第一主力的B团团长空缺,全师范围内可供选择的候选人只有他和柳道明两个,命令下来,被任命为B团团长的是柳道明而不是他。这一纸命令还有着谁都明白的意义:一般说来,只要柳道明近几年内不出大娄子,下一任L师师长也会是他。江涛接到的是另外一道命令:打起背包,去首都参加军事学院的一个为期一年的指挥员训练班。

江涛带着自己将要被部队淘汰的危机感回到了首都。就是此次回家后,他觉察到了妻子尤莉娅已经移情别恋。对方是一位大胡子画家,与尤莉娅青梅竹马。江涛毕竟出身不同,受过良好教育,知道怎样做才能使自己少受伤害。他爽快地同尤莉娅办了离婚手续,以一种新派的优雅态度继续同她保持亲密朋友式的关系。他还通过尤莉娅请大胡子画家画了一幅戎装的拿破仑半身像,背景是奥斯特里茨原野的黎明。他把这幅水平相当高的油画挂在家中自己的房间里,引起了朋友们的一致喝彩。没有谁知道这件事构成了对他的心灵的又一沉重打击。他在部队与柳道明的竞争中已经失败,回到京城又发觉像尤莉娅一类的女人也不尊重他了。他是做惯了天之骄子的;军队是他的故乡,是他仅有的、熟悉的、能够耕耘的土地,离开军队无疑等于他整个生活和梦想的彻底毁灭,那在他是不可想象的。一个个不眠之夜,江涛恼怒地鞭挞自己的心灵:你不能认输,你必须好好想一想发生了什么事,必须对自己进行一番脱胎换骨的改变,告别旧我,在新时代的背景下走向一个更有魅力的新我,重新回到部队去投入竞争!

一年后江涛回到师里,先被安排到C团当了半年副团长,后来被任命为相对来说不那么受重视的A团团长。熟悉他的人这时都对他身体和精神上发生的变化大吃一惊。除非特别正规的场合,江涛不再穿军装,只穿迷彩服,节假日则换上考究的西服,领带的条数之多令同事咋舌不已。他在革新自我形象的同时声言要在A团实行“改革”,并真的拿出了一套经过深思熟虑的“改革方案”,于军事训练、政治教育、生活管理、后勤建设诸领域一股脑儿变出了许多新花样。这时上下都在喊“改革”,江涛恰恰赶在点子上,立即就成了本部队引人注目的人物。这一时期江涛也确实使A团的全面建设出现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新局面,柳道明的B团无形中被他比了下去。江涛有成功的愿望,也有这方面的条件。他在北京的家庭背景,他的新学历,他那些进入政界、经济界、思想文化界的朋友,都帮他比别人更早地认识到改革对于部队特别是对于自己的重大意义。最初的成功重新恢复和扩张了他那受到伤害的优越感,也由此让他看到了自己在同柳道明竞争中的优势所在。柳道明即使当了团长仍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他自己生命的根须却深深扎在左右中国历史发展方向的社会上层。江涛几乎本能地明白:社会的变革最初往往会以异端的形式长期酝酿于思想界,终为一位大权在握的领袖首肯,这时少数得风气之先的人就会抓住历史给予的机遇,成为新时代的“弄潮儿”。借助自己那些扎在上层的根须,他永远可以让自己成为本部队新思想的拥有者与传播者,新事物的创造者。在江涛看来,所谓创造新事物首先就意味着对旧事物的破坏,一个开风气之先的人必然是一个旧事物的掘墓人,而破坏的首要条件便是大胆乃至于一定程度的肆无忌惮。江涛于此还发现了一个真理:所有的游戏规则都只在规定范围内有效,一旦越出了这个范围,法则就将对你毫无约束力。你可以在裁判员尚未制订好新的法则之时轻而易举地赢得观众的瞩目,而新的法则问世时你已经得到了普遍的承认和事实上的成功。就柳道明和他这一对竞争者来说,也只有在新的场地上游戏,对方才无法与他匹敌。这是一种建立于新的自以为清醒和胜券在握的思考之上的优越感,据此,他又连续搞了多项令上下左右瞠目结舌的“改革”:下令让军官们一律买西服;节假日晚上请师范学院的女生到礼堂和官兵们联欢;让军官们在学军事、政治之外学礼仪,学外语,以“提高”他们的“层次”。过去连队政治学习,一律读报纸,他让他们在完成规定的学习时间和内容后去游览名胜古迹,名之曰“愉快式教育”。他也没有忘记“改革”自己的假日生活:每到星期天,他或者一个人,或者带上几个人,身背双筒猎枪,骑上摩托车,到山林里打猎和野餐。他的目的很快就实现了,效果却部分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做的事情连同他这个人迅速在上上下下引起了争议,使他成了军区方面也开始注意的“明星式”人物,但在本部队范围内,特别是在师首长那儿,却遭到几乎一致的非议,他与他们的原来还算可以的关系,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变坏了。

也就在这时,部队里开始沸沸扬扬地传播他和师医院女军医张莉的“风流韵事”。

哪怕到了此刻,冷静下来思考,江涛也不认为自己和张莉的关系超出了逢场作戏的范围,因而便格外不能够理解别人对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的热情与关注。江涛一贯的感觉是:同妻子离异之后,半年前他和张莉的邂逅以及交往是一种非人为的安排。在邂逅的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日后还要有很长时间的交往;而当交往开始以后,他们仍然没有想到两个人的情感会逐渐滑向一种似乎都不愿意滑去的地方。私下里江涛不得不承认,差不多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看上去并不十分漂亮、有些幼稚、单纯的女军医就对自己具有了难以言传的吸引力。他知道吸引他的是什么:张莉生命深处焕发出来的热情,连同与之在一起的勇敢精神,甚至还有一点游戏态度。张莉是那样一种女人,她们乍看上去并不美丽,但只要你和她们交往一次,就会发觉,她们的热情本身就会成为你快乐的源泉。一旦你与她们开始交往,她们的善良、单纯、那种完全不对他人设防的心态,都会让你的复杂沉重变得多余和好笑,你的疲惫的身心不知不觉就会在她们的微笑中获得真正的休憩。然而,即使在他对张莉迷恋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也没有将自己和这个女子的关系发展到别人传说的那种程度。越是往灵魂深处观察,他越会发觉自己骨子里仍是一个把婚姻看得很严肃的人。这几年虽然人生道路上出现了一些坎坷,但他仍然相信自己有一天将会完成童年的梦想,走向军人生涯中最高、最辉煌的阶梯。江涛需要一位妻子,但绝不会是张莉这样类型的女子。事实上直到今天,他对她的故事仍旧一知半解:张莉也出身于一个军人家庭,还受过四年军医大学的正规教育,二十四岁在家人的撺掇下同父亲任职的某军区机关的一个年轻英俊的副团职参谋结了婚,两年后她令人费解地同本院一个相貌丑陋的化验员玩起了冒险勾当,事后化验员被处理转业,她也很快同丈夫离了婚。江涛不想过分打听她的私人秘密的原因很简单,他不想知道得太多,以免让张莉在自己的生活中进入得太深。张莉也一样,从开始交往时就明确地对江涛说:我同意我们之间以朋友的身份来往。我虽然是个单身女人,你是个单身男人,可我对你没有婚姻愿望。“这么好的一个男人,我可不想马上把你吓跑。”她用玩笑般的语气说道。然而真正的问题是:时光流逝,江涛意识到自己对张莉的依恋之情却越来越深了。有的时候,他甚至会不知不觉地想到:如果不是顾虑自己日后要走向那样的辉煌,他是宁愿现在就与张莉结婚的。

至于昨天他将张莉从配属给他的师医院第三包扎所调出来留到猫儿岭上,动机并不像一些人猜测的那样污浊。猫儿岭也需要一名军医;更重要的是,在一场他从未承担过如此沉重的责任的战争即将来临之际,他内心里一直有一种声音,要他将张莉召唤到自己身边来。一种潜藏得很深的感觉是:当你到了最困难、最软弱的时候,最能给予你安宁、镇定、力量和勇气的人就是她。今天是你需要她而不是她需要你。

他并不在乎这件事会给别人造成什么印象。过去对于由他与张莉的交往引起的传言,他向来持一种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态度。像他朋友圈子里的许多人一样,他也认为一个单身男人和一个待嫁的女子做什么是他们自己的权利和自由,别人评头品足不仅是一种无聊的行为,还是一种应引以为耻的、缺乏文明修养的表现。何况他还是一个有自制力的男人,只要他还不打算与张莉结婚,他就不会让她的热情和自己的热情将他诱到一道他难以回头的深渊里去。但是,今天早上他得到的教训是:你怎样看待和处理与张莉的关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上级怎样看待它。江涛意识到自己第一次对半年来和张莉的关系生出了疑虑:无论如何,将这种关系和自己在部队的事业与成功相比,后者无疑是更重要的。既然前者已对它构成了威胁,他和张莉分手的时刻或许已经到了。这种思想并不十分清晰,也没有完全占据他的意识中心,但它毕竟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