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手持望远镜,站在指挥帐篷前那块尹国才早上站过的岩石上,朝北方山下望了一望。军师首长的吉普车刚刚在视野里消失,他就放下望远镜,轻松地回过头,朝帐篷外空地上的何副处长(他在军长走时留了下来)、尹国才和从附近一顶帐篷里走出的女军医张莉会意地一笑,跳下岩石,拉过一把军用折叠椅,叉开双腿坐下去,大声招呼自己的警卫员:
“刘二柱,叫伙房开饭!”
两名炊事兵马上就出现了,仿佛他们早就站在旁边,等候着团长的这一声喊。转眼间江涛面前已支起一张圆饭桌,摆上四副碗筷,两大盘刚出锅不久的小笼包子,一盆大米粥,四样精致小菜。刘二柱又从指挥帐篷里搬出了三张折叠椅。
江涛并不客气,先用筷子夹起一只包子,咬了一口,才向别人喊道:
“来来,吃饭——”
另外三个人围着饭桌坐下了。互相望了一眼,神情都显得有些兴奋。
尹国才兴奋是因为今天早上他大胆地在军长和师长面前替团长打了“掩护”,如果不是后来那三个人径直撞在军长眼睛上,他认为自己差不多就算成功了。这件事显示了自己对团长的铁杆儿式的忠诚,江涛以后不会不知道的,由此他觉得自己与团长的私人感情又亲密了一层。何晏兴奋是因为今天早上他在猫儿岭看了一场好戏,并且亲眼见到了据说是被江涛热恋着的L师医院女军医张莉。他是江涛的朋友,被后者戏称为自己在军司令部的“内线”,他认为虽然严格说起来张莉并不算漂亮,江涛为这样一个女人弄得谣传纷纷不值得,但江涛今天敢于几乎是公开地展览自己的“爱情”,而坐在对面的这个细看上去还十分单纯的女子居然给予了积极主动的配合,则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如同站在场外看惊险表演一般的快活。张莉的兴奋来自两天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昨天师医院第三包扎所奉命前来加强A团,团的前沿指挥所需要留下一名军医,她连想也不敢想,江涛居然留下了她。虽然他没有对她说明理由,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江涛这样做说明自己和他的关系正在向真正的爱情靠近。她甚至热烈地想,这件事也许就是江涛已经离不开她了的标志,而这恰恰是她盼望的。正是基于这种想法,她才勇敢地接受了江涛这种差不多是公开他们关系的举动,留在了猫儿岭,于是也就被动地和江涛一起经历了早上的一切。她知道别人乃至于军师首长会怎样看她,但只要江涛能够爱上自己,所有那一切她都是不在乎的。张莉的兴奋还来自对面坐着的何副处长。在她的感觉中,何副处长似乎比她热恋的江涛还要风度翩翩,这个显然与江涛私交不错的人一早上直到此刻都在用欣赏的目光打量她,让她心中的紧张情绪总也无法消减。江涛的兴奋则因为他觉得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冒险。昨夜部队秘密进入潜伏地域,早上他想到林子里让头脑清醒一些,便唤上张莉一起去打鸟,张莉在林中的热情却差点让他向她吐露了近来自己心中一直酝酿的那种热烈的感情;他没有想到军师首长会来,他们却来了,并且让他经历了林边略显尴尬的一幕。他知道自己和张莉的关系是清白的,因此用坦然的一笑战胜了所有人那充满怀疑的目光,这件事让他觉得如同打胜了一仗那么痛快;接着,他又利用这次机会,痛快淋漓地表达了对军师首长让B团打主峰,而让他的A团打相对来说不那么重要的骑盘岭的不满。他认为虽然自己还是没能改变首长的决心(到了今天,要他们那样做已经来不及了),却无疑给军长留下了深刻印象。当然,军长最后的一番话也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总而言之,他对自己今天早上的表现是相当满意的,唯一的困惑是:A团的作战方案早已报送军师两级司令部并得到了批准,军长不会不对整个方案了如指掌,老头儿完全没必要再来一趟。但老头儿今天却来了,其中不能没有某种他不明白的特殊原因。
“喂,今天军长到我这儿来,到底有什么事?”早餐刚开始,他就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向何晏提出了这个此时他最为关心的问题。
餐桌旁另外两个人的目光也随之落到何晏脸上。张莉是一种兴奋心态下单纯的好奇,尹国才却像猎狗嗅到了猎物的气味儿,眼睛顿时明亮了。
何晏没有马上回答,他安详地微笑着,斯斯文文地喝粥,一小团一小团地把包子撕开,送到嘴里去,用筷子挑剔地在菜碟里选择着。他知道自己将要说出的消息对江涛是爆炸性的,就故意用了一种轻描淡写的语调。
“你真不知道?”他反问道,“贵师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向军党委请求,要将你和C团刘团长对调。”
张莉没能一下听懂他话中的含意,只是把自己兴奋的目光由何晏移向江涛;尹国才已经嗅出了点异样的气味儿——C团是师的预备队,将江涛与C团刘团长对调,就等于把前者从前线撤下去——但他对自己的这种想法还没有把握,或者说还不愿意相信,不过面部的兴奋神情却被破坏了,嘴巴张开了没有再合上;江涛的两道浓眉诧异地向上扬了扬,眼睛里飞快地飘过两片乌云般的阴翳。他是头一次听说上面的消息,与其说开初未听懂里面的含意,不如说根本难以正视这个消息本身。
“对调?”他轻轻笑起来。眼睛本能地避开何晏的注视,“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你应当明白。”何晏望着他,嘴角再次浮出那种局外人洞察一切的笑意,“你难道以为,贵师的首长就那么相信你的指挥才能?这是一场战争,不是演习,胜利不论对于我们国家,还是对于每个人,都异常重要。还有你们俩——”他含笑望望对面的张莉,目光回到江涛脸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说你们的好话。……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江涛依然笑着,但那笑容已经不大自然了,仿佛有一团乌云,正从天边缓缓聚拢过来;但他毕竟不是尹国才,不会立即把内心的情感全部暴露在面前这个朋友眼里。一时间他的眼睛不笑了,两颊上的笑容却被努力僵固在那儿,用惯常的洪亮声调问道:
“那……军长是什么态度?”
“军长今天早上到了A团指挥所,并且给了你一个最后打赢明天战斗的时间。”何晏将最后一口粥倒进嘴里,拿起餐巾纸在唇边擦拭,这表明他的早餐结束了。他直视着江涛的眼睛,话语也变得硬实响亮了,“这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至少在明天午夜二十四时前,不会再有另一个人来替换阁下了;但军长也给了B团柳道明团长一个同样的时间,这其中就大有深意。”他停了一下,想看看江涛能否猜出他下面的话。“以我一个局外人的眼光看,明天打响的不仅是一场我军对公母山之敌的战争,它的结果很可能还要决定今后几年将由你还是柳团长来领率L师。……还有,”他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江涛和张莉,其中多了一点调侃的意味,“明天的战斗结果大概还会影响到上头对你们二位的态度,决定战后的走留。”他重新笑起来,目光中的严肃意味消失,又变得轻松和明亮了,“江团长,这就是今天早上我借故在贵团指挥所多留一会儿的真正原因,”他只对着江涛说,“现在你该送我回军前指了。”
由东方转向东南的阳光现在明晃晃地直射到餐桌上了。餐桌上的气氛已与方才大相迥异。尹国才直挺挺地坐着,脸色有些发暗,张莉尽管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何晏话中的含意,却明白它对于江涛和自己都是不利的,脸上的笑容便像开败的花儿一样凋谢了。江涛随何晏起立,脸上已完全没有了笑容,就像一个方才还晴朗无云的天空,此刻虽然还没有雷鸣电闪,乌云却已沉沉罩上来了。这一刻他还是镇静的,支撑着这镇静的不再是一向良好的自我感觉,而是面对猝然来临的打击时被深深激怒的骄傲与自尊。他吩咐尹国才去派车,一边走近何晏,用拳头重重地在对方肩头擂了一下——这是他们之间特有的亲昵方式——感激地、有力地望着对方的眼睛,大声说:
“好何晏,够朋友!”
一辆吉普车开了过来。
“再见,江团长,好自为之!……再见,诸位!”即使在最后告别时,何副处长的举止仍然是优雅从容的,与脸上已显出几分焦躁的江涛构成了鲜明的对照。
“再见,何副处长!”车外的三个人回答。
吉普车开动了。转眼之间,它已经消失在山下的林莽中。
留下的三个人又回到餐桌旁坐下。就从这时开始,尹国才和张莉注意到江涛的脸色一点点地改变了。刚才那还是一张努力保持着镇静的脸,转瞬之间,就已经变成一张盛怒的、铁青色的脸了。从他那双为他们所熟悉的眼睛里,几乎要有火苗喷出来。
“张莉,你回自己的帐篷去!……参谋长,你也走!你们都走,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蓦地,他怒冲冲地朝他们发作起来。这些话不仅是气急败坏的,还是粗鲁无礼的。一刹那间,往日如此熟悉的江涛在他们眼中突然变得陌生了!
尹国才的反应是灵敏的,江涛的话刚刚说完,他已条件反射式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回头望一眼张莉,他发觉女军医的眼圈正迅速地红起来。张莉对江涛此时对她的态度首先是大吃一惊,接着一腔委屈便涌上心头。张莉想,尤其是今天早上,她不应当在这里受到他如此的对待,何况还当着尹国才和众战士的面!今天早上她在这里过得也不容易。师里要将你换下去,那是他们和你的事情,你因此就应当冲我发火吗?她本想对他说一句什么,可是又觉得此刻同他没有什么好说的,再说她又不愿意让别人看到那正涌满眼窝的泪水,就猛地站起身,快步向自己的帐篷跑去!
张莉消失在她一个人住的帐篷里了。尹国才回过头,正想提醒一下江涛,今天他对张莉的态度太粗暴了,江涛那双怒不可遏的目光,也已经拳头似的砸在他的脸上。他一刻也没有再耽搁,马上快步走向了指挥帐篷,一边还向手足无措的刘二柱使了个眼色,“团长今天真恼了。”走进帐篷后尹国才想到,“他平日就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但像今天恼得如此出格,六亲不认,我却是第一次见到!……”
现在指挥帐篷前空地上只剩下江涛一个人了。他叉开双腿,重新在餐桌前坐下,用一双冒火的眼睛眺望着南方耸入云霄的群山,觉得自己心中的怒意刚刚像暴雨来临前的乌云一样翻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