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比都市人更都市-谁为谁憔悴

汀州市经济开发区的十八洞高尔夫球场是韩商投资兴建的,那里引进的草坪就像毛毯一般细密而富于弹性。球场的附设建筑是清一色的圆木屋,那些远道运来的红杉原木粗粗地锯断了,然后仿佛不经意地一垒一搭,就成了一座座木房子。红杉横断面的年轮一波一波地荡开,犹如湖水的涟漪。原木周身裹着的树皮斑驳陆离,望上去仿佛依旧在氤氲着大森林的气息。汀州独一无二的高尔夫球场要的就是这种独一无二的情趣,要的就是这种独一无二的品位。

前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晓雄陪着一位富婆来这里玩了一次高尔夫球。整整一个下午,晓雄都在那里起劲地挥动高尔夫球棒,可是讨厌的小球居然一次也未能滚进球洞里。晓雄的动作和表情想必有些可笑,逗得那位富婆开心不已。就是在那一刻,晓雄给自己派定了新任务:一定要学会打高尔夫。

自从把双脚迈进都市,晓雄就在心里拿定了主意,要把都市所有的时尚都披挂起来,让自己从头到脚都成为都市人。

此刻,晓雄正坐了出租车前往经济开发区的高尔夫球场。快速道两旁的景物飞快地在他的眼前掠过,新建的楼群富丽而华贵,相形之下那些间或夹杂的低矮的农村土屋就愈发显得贫贱了。这种刺眼的落差使得晓雄心里生出许多感慨,他不由得想起了阮珊那个娘们儿说他的那些话。

他妈的,老子就是箕山人!他妈的,老子就是爱说“面条日(子)!他妈的,老子就是“枣树疙瘩瘤”,就是吃过大苦掏过大力啊!

箕山是数得着的偏远穷困小县,石家坡是箕山县数得着的偏远穷困小村。石大川家呢,石大川家是石家坡村数得着的穷困户。

石大川家本不会那么穷的,穷是被病拖累的。父亲做着乡村小学的代课老师,多多少少也有些钱,可是那些钱都变成了永远也买不完的药。先是母亲有肝病,脸变黑了,浑身的皮都跟着黑,胳膊和腿越来越细,肚子却一天天鼓起来。每住一次医院,家里就像被贼偷了一回,锅里和碗里的饭菜少了,全家人身上可以换穿的衣服和鞋子也少了,几乎难以为继。

石大川忘不了母亲那张无奈的脸,忘不了母亲咬着牙恶狠狠地念叨,“我怎么不死呀?我死吧,死……”

听了母亲的话,石大川就抱着母亲的腿哭。“娘,你不死,你不能死。”然而在他心底最隐秘的旮旯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嘟哝,“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那个声音熟悉而又陌生,那个声音让他像打摆子一样骇怕。

这个家已经不堪承受了,老天爷却还不停手,老天爷让父亲后来也得了肝病。老天爷一定是没有心肝的,老天爷如果有心肝,就不应该这样!

石家坡的村外有一孔砖窑,从九岁起,石大川就在窑上打零工了。他帮衬着挑水踩泥托坯,他凑跟着装窑出窑。挑水的木桶大呀,比他的两个腰还粗。木桶里的水也就是盖着个底儿吧,他就直不起腰了。直不起腰就迈不出步子,他强挣着直起来,直起来……。装窑的土砖坯每块有五六斤重,大男人们一搬就是八九块,可是他搬起两块来胳膊和手就觉得撑不住。托坯和装窑还算不得啥哩,顶要命的是出窑。常常会赶上客户急着要货,于是就得抢窑。那时窑温很高,人披着湿麻袋进去,过一会就烘得像块烤软了的熟红薯。

石大川记得自己出事那回是个五黄六月天。在那种天气里,狗子还知道躲在树阴下伸着舌头喘气呢,可是他却披着湿麻袋钻进了闷罐似的砖窑里。几个来回他就喘不上气了,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像是刚刚在热锅里焯水后捞起的绿豆芽。还有那些弥漫着的粉尘,它们像数不清的蠓虫一般往他的嘴巴和鼻孔里钻。

“咳咳咳”他不停地咳呛着,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

不能倒,不能倒!娘在卫生院挂瓶呢,娘在卫生院挂瓶呢……他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

他拼命挺着,他要每天给娘挣回三块钱。

挺着挺着,他渐渐麻木了,仿佛在砖窑里进进出出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

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倏然而至,他觉得自己轻飘飘地飞升了起来。飘在天上就觉得身子不当家了,旋来转去地没个着落。天是黑乎乎的,依旧热依旧闷,依旧憋得人透不过气。

终于下了大雨,哗哗啦啦地淋着,好痛快。

他睁开眼,看到爹在哭喊,窑主和几个伙计都精疲力竭地望着他。

原来他方才已经死过去了,整整浇了五桶凉井水,这才活转过来。

他妈的,老子可不是吃过大苦掏过大力嘛!

……

出租车在高尔夫球场前的泊车坪上停稳了。这儿没有石大川,这儿只有晓雄。

晓雄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动作从皮夹里取出钞票付了车费,然后懒洋洋地推开汽车门走了出去。那份从容,那份慵倦,完全是一种有闲人的神态。他穿过泊车坪往前走,一眼就瞥见了那辆卡通玩具般的小“威姿”。

“嫩嫩来了!”他的心怦然而动。

卡通玩具般的“威姿”车是宝石蓝色的,从车里走出来的姑娘出奇得嫩白。初次见到这幅情景时,他就在心里把她叫做“嫩嫩”了。“嫩嫩”用遥控器锁好车,脚步轻盈地往球场入口处走。晓雄也像被遥控着似的,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

就像电脑游戏的熟玩家一样,晓雄其实是十分熟谙对付女人的通关要义和制胜秘诀的。可是说来也怪,对方越是世故越是老练,晓雄就越是得心应手越是从容自如;如果对方是个新手呢,他反而变得拘谨起来。仿佛对方的纯洁对方的羞怯是一种着色剂,在不经意间就将他染变了。

晓雄与“嫩嫩”的邂逅就是如此情形。

上次晓雄虽然随在“嫩嫩”的身后进了高尔夫球场,可是对方始终没有回头。“嫩嫩”是独自来的,换了装拿了球杆之后,一直在独自练习,直到离开也不曾望他一眼。晓雄同样目不斜视,但是无论他把目光落在哪里,满眼都是动人的“嫩嫩”。似乎身边的这片草坪,也仅仅是因为“嫩嫩”的存在而葱郁可人。

这次一定要和她搭上话,晓雄心里暗暗地想。

起伏的高尔夫球场犹如一片绿海,晓雄看到浪谷中的那片帆了。银白色的帆影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着,仿佛在燃烧。晓雄拿着球杆向那边走,尽可能地走过去,尽可能地靠近。“嫩嫩”没有向他张望,一次也没有。

本来就是各练各的球,本来就是互不相干的。

大约是太紧张了,大约是太分心了,晓雄挥杆的时候,球杆居然会脱手而飞,落在了“嫩嫩”那边。

“嫩嫩”捡起球杆,笑着说,“喂,你要是能把球打这么高就行了。”

“对不起。”

晓雄绷紧的身体松弛了下来。瞧,这不是对视了吗?这不是说话了么?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

“嫩嫩”的笑容开朗而又自然。“你好像打得比我还差嘛。”

“是,刚刚学。”晓雄愉快地承认。

“你击球的姿势不对,你瞧,应该这样。”

“嫩嫩”双手握杆,曲着臂弯认真地比画。

这是个直爽、任性的姑娘,晓雄在心里做着评判。他学着“嫩嫩”教的姿势,一次次地演练着。终于,球杆恰如其分地击中了高尔夫球,那小东西像争胜的精子一样,向球洞奔去。

“哇,太棒了!”

“嫩嫩”欣欣然地欢呼着,仿佛那是她自己打了一个好球。她那披散的长发在阳光下抖动着,宛如波光流变的涟漪。她和晓雄站得很近了,晓雄不露痕迹地捕捉着她那若有若无的体息。那迷人的体息一波一波地荡着,一丝一丝地甜着,就像雨后清新的嫩苞米。

晓雄对女人原本是太熟悉了,对付女人也原本有着太多太多的手段,然而此刻他却听任自己做着一个刚刚出壳的新蛹,软弱得无所作为,无能为力。

“……你上次也来了,是上星期二吧?”

“嫩嫩”的声音听上去远远的,像是在梦境里浮着。

“嗯,嗯,是上星期二。”晓雄恍惚地应着,心里愉悦地想,她其实早注意到他了,她其实很注意。

这种白日的梦境被手机的铃声打断了,电话是阮珊打来的,那个肥臃臃的猪婆子。

“对不起。”晓雄赶忙离开“嫩嫩”,到旁边接电话。

“喂,晓雄呀,没想到我会给你打电话吧?”

对方用的是聊天的语调。声音软软耷耷,浮浮泡泡,有点儿像母猪的肚膘。

晓雄本能地反了一下胃,他冷冷淡淡地回答道,“没想到。”

“哎哟,你不知道,打完麻将的第二天呐,我就想找你。”

“是吗,有什么事?”

晓雄向“嫩嫩”那边瞥了一眼,他可没心思跟电话里的这个女人聊闲天。

“我想,请你今晚服务服务啊。”那女人说。

晓雄的心异样地沉了沉,然后回答说,“谢谢你的信任。可是对不起,今天晚上不行。”

能有机会拒绝这个女人,晓雄的心里生出了快意。

对方好像在笑,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哦,我明白,你的业务很忙。”

晓雄没有接话。

“这样吧,你把约定的业务推掉,我付给你三倍的报酬。”

哇,三倍呀!晓雄的心激跳了一下。他太需要钱,他从不拒绝钱,何况他还不知道今天晚上会不会有钱入账。

他咬了咬牙,他又想起了麻将桌上这个女人对他的揶揄。“实在抱歉,今天晚上真不行。”回答完这一句,他立刻挂断了。他怕再耽搁一会儿,他就会动摇。

就在晓雄打电话的时候,“嫩嫩”独自打着球,渐渐地远离了他。

莫非“嫩嫩”发觉身边的通话是肮脏的吗?晓雄怯怯地想。这念头让他自卑起来,他居然未能再度提起心劲儿,去接近“嫩嫩”。

此后他只是远远地张望,直到眼巴巴地看着那姑娘最终离去。

失去了“嫩嫩”的绿草坪变得黯然失色,他也心情黯然地往外走。出了高尔夫球场的大门,正要招手拦出租车,身上的手机忽然响了。那是钟文欣打来的,约他去富丽宾馆用晚餐,然后在那里陪她过夜。

唔,真是老天有眼,虽然拒绝了阮珊,今夜他却并没有落空。

钟文欣的梦湿漉漉的乱糟糟的,还带着一股下水道的气味儿。洪开源的哨牙和厚嘴唇就堵着她的嘴,那气味儿正从洪开源的嘴里汩汩地往外冒。钟文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要窒息。

二十二岁的花瓶摆在洪开源的写字间里,二十二岁的钟文欣是公司里最漂亮的女孩儿。钟文欣刚刚被摆进总经理室的时候,总经理洪开源在她的眼里还是一个父亲般慈祥的小老头。钟文欣的任务除了接打电话收送文案什么的,再就是陪着洪开源去见见客人,吃吃饭说说话跳跳舞什么的。在此期间,洪开源并不曾对她动手动脚,至多不过是说句带点儿荤味儿的笑话,或者找个什么借口,给她额外多发几个红包罢了。

那一年的春节前夕,洪开源说是要到珠海的海花度假村与韩国的客商谈一桩生意,要钟文欣陪他同行。钟文欣有些犹豫,她原本打算春节回家与父母团聚的,再者她也有些预感,觉得此行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最终她还是去了。陪老板谈生意是公司的业务,她不应该推托。老板的计划虽然有些暧昧,不过只要自己把持得住,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大格。

陪着洪开源飞到珠海,她才明白所谓生意只不过是和一位在珠海开公司的朋友见了见面吃了顿饭而已。第二天就是除夕,白天洪开源带着她转了转商场游了游景点,晚上两人就坐在露台上赏月观海。不知不觉地吃了很多瓜果喝了很多红酒,终于要睡觉了。洪开源却一把搂住她,又要把她当做零嘴儿吃。

看上去干干瘪瘪的小老头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他弯弯腰一挺身,就把钟文欣像布袋一样扛在了肩上。钟文欣叫喊着,求告着,洪开源仍然像得手的猎人一样兴冲冲地扛着她往大床那边走。

大床就是剥宰猎物的案台,钟文欣被甩上去,洪开源捋袖伸胳膊地动了手。

“不!不——”钟文欣尖厉地哀叫,拼命地挣扎。

那叫声就像冲锋的号角,让洪开源兴奋莫名。“哧”的一声,钟文欣的真丝T恤被撕开,露出了文胸。

洪开源的小眼珠里有灼热的亮光欣快地闪动。

钟文欣只是在事后很久才明白,这个男人要的就是女人的喊叫,要的就是女人的挣扎,要的就是那种在女人的抵抗中将其强暴的感觉。

当时她却来不及多想,她只是本能地伸出双手,在对方的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几条殷红的血痕鼓起来,宛如充盈的活虫。

洪开源疯了,洪开源狂了,他风卷残云般撕光了钟文欣身上所有的披挂,用一种几近狰狞的凶恶扑压上来。

那一刻的感受是撕裂,钟文欣觉得她就像衣物一样被撕裂开来。她在洪开源的身下呻吟着,辗转着,痛楚和愉快奇怪地混杂在一起,就像调酒师勾兑出的一杯色泽斑驳的鸡尾酒。

那酒让她迷眩,让她沉醉,她徒费气力地拒绝着,她欲罢不能地畅饮着。她在半醒半醉之中与对方打斗不已,搏战不已。她撕抓着对方的前胸和后臀,让那些部位全都披了红挂了彩。

在搏战中,钟文欣的头被推到了床边,当她的脑袋顺着床沿坠下去的时候,洪开源亢奋到了极点。

“啊——”他大叫着,死死地扼住了钟文欣的脖子。

钟文欣几乎要窒息,天花板、吊灯、地毯、桌脚……全都在眼前倒置着,旋转着。这一刻,她沉沦到了极深处,也浮飘到了最高点。

……

“喂,你醒醒,醒醒。怎么了,你怎么了?”

钟文欣睁开眼,看到枕边的晓雄正晃着她。

“没什么,我做梦了。”钟文欣咽了咽唾沫,仿佛是要将残梦咽回,“我渴了,想喝水。”

“你躺着,我来。”晓雄体贴地下了床。

晓雄穿着一套都彭牌羊绒内衣,望上去柔软而熨帖,宛如闪着暗光的水獭皮。那是钟文欣为他买来的,颜色和质地与当初韩冰的那套内衣相似。嗯,这才够档次,钟文欣欣赏着眼前这个她亲手装修的男人,心底又痒痒酥酥地钻出了那种欲望。

晓雄端着水杯上了床,钟文欣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努了努嘴。

唔,这个女人,她是要我喂她。晓雄笑了笑,由着女人靠上来,然后把水杯凑到女人唇边。

“嗯,不——”女人撒娇般地摇摇头,然后将努起的嘴“噢噢噢“地张开,做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

妈的,耍嗲呢,晓雄心里骂,脸上却乖巧着,含了一口水,嘴对嘴地喂给钟文欣喝。女人闭上眼睛,陶醉地吞咽着,脸上露出一副动情的样子。

晓雄心里又厌又腻,身子又困又乏。方才他睡得正香,却被身边这个女人闹醒了。看得出女人在做梦,嚷嚷叫叫地说着梦话,手脚也不闲着,搔搔抓抓踢踢打打。晓雄看看表,刚刚凌晨四点钟,正是睡黎明觉的好时候。于是他就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拍打女人的脸。原本不过是要让女人从梦里松脱一下不再弄出动静,好接着再睡大头觉,却不料女人睁开了眼,醒出这许多麻烦来。

女人一只手将他搂定,另一只手颤颤地抚着他。不一会儿晓雄就明白了,女人是想要他加班工作。

晓雄没有露出丝毫不情愿的样子,昨晚洗澡的时候,女人给他送了那套都彭内衣。他听说过都彭这个法国牌子,他懂得女人这样做是因为喜欢他。其实喜欢不喜欢让他看来都是无所谓的事,喜欢他的女人很多。他注重的是职业道德,他是一个敬业的人,满足客户的要求是他的工作准则。

他打起精神,尽心尽力地服务。女人无疑是在渴望着需求着,然而行动起来却推推拒拒,闪闪躲躲,在床上不停地磨转,让他额外地消耗了许多气力。他渐渐躁起来,猛然着力,女人就像雪橇一样滑向床边,脑袋垂落而下,散披的头发在地毯上扫拂不已。

“掐我,掐我!”女人迫不及待地呼喊。

晓雄的双手就恶狠狠地掐卡下去。

身下的女人痉挛般地挣扎,忽地翻出眼白。

晓雄下意识地松了手。

女人急促地喘着气,像只’移�募Α?

晓雄这才觉得心里怯了,他怔怔地盯着女人的脖子。那一带白暂的皮肤上赫然地留着卡掐的红痕,看上去着实有些惊心动魄。

他担心女人会生气,女人却在他的耳边喃喃地说,“真好,真好……”

钟文欣真的是以此方式达至了满足。洪开源是她的入门师傅,她是在挣扎中在受虐中初享快感的,以后便相沿成习了。

躺在晓雄的臂弯里,钟文欣让自己由亢奋状态慢慢地转为平静。是这个男人让她如此快乐的,她的心里溢着惬意,也溢着对身边这个男人的依恋。她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晓雄的脊背,那情形就像出足了风头的舞女,在爱抚自己的红舞鞋。

晨光早已升起,密闭的窗外隐约地传来汽车的声响。虽然还恋着床,但是钟文欣不能不起身了。九点钟还要会见几位大客户,那是已经约好的事情。

钟文欣一边穿衣一边对晓雄说,“对不起,我真想留在这儿,可是今天上午,还有一单生意要谈。”

“真的,我也想留在这儿,可是今天上午我还有课。”晓雄说。

洗漱完了收拾好了,两人一起离开客房。钟文欣心里忽然有些依依不舍,于是说道,“走,找个地方,咱们一起喝牛奶吃比萨好不好?”

晓雄点点头,女人买单请吃早点,这等好事晓雄就却之不恭了。

汀州市有一家“佛罗伦萨”西饼屋,那里的西点颇有名。钟文欣带着晓雄,开车去了那里。看得出这家店的生意不错,店前的泊车位几乎是满的,钟文欣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空位置,插进去把车泊住了。晓雄从车里出来,正要跟着女人往店门那边走,忽然有什么东西一晃,让他即刻收住了脚。

是那辆宝石蓝的“威姿”车。“嫩嫩”在店里!陪着这么个老女人在“嫩嫩”面前用餐,那可真是有病了。

“喂,晓雄,快进去呀。”钟文欣在店门前回身催促他。

“对不起,我这才想起来,讲义没有拿,等会儿上课就麻烦了。”

“吃了东西再去。”

“来不及,来不及了。”

晓雄忙不迭地摆摆手,转身就走,仿佛担心动作慢了,会被人拖进去一样。

钟文欣也就招手道了再见,然后独自进了店门。

“佛罗伦萨”西饼屋的店堂挺大,店里的味道十分诱人。那是由蛋糕和面包的鲜奶油味儿,比萨饼的洋葱烤肠味儿和现磨现煮的咖啡什么的混合而成的气息。靠墙那边的货架上陈列着蛋糕和各式西点,烤比萨的电炉就摆在收款台旁边,在那里做着现烤现卖的表演。临街的那排玻璃窗下摆着桌子和厢式座椅,供用餐的客人落座。

晓雄既然没来,钟文欣也就不想去买什么皮萨,她打算来杯热奶和一小块蛋糕,就这样把早饭打发了。

钟文欣排到收款台前,忽然看到女儿钟蕾站在柜台里边,正和一个领班模样的人谈着什么。钟文欣叫了声“蕾蕾——”,钟蕾转过身看到母亲,神色竟有些慌乱。她匆匆地离开那人,然后向母亲这边走来。

钟文欣说,“蕾蕾,你在跟人谈什么呀?”

钟蕾说,“没,没谈什么。”

女儿大了,很多事都不会给妈妈说的。钟文欣叹口气,随便地问一句,“是来这儿吃早点呀?”

“对,对,吃早点。”

钟文欣觉得奇怪,“梅姨在家没有给你做早饭?”

“不,做了。是我自己出来,想,换换口味儿。”

钟文欣又叹口气,女儿这是执意要瞒着她了。钟文欣不再追问,只是说,“你想吃什么?”

“和妈妈一样吧。”

于是,钟文欣就买了两杯鲜奶,两块巧克力蛋糕。

昨晚折腾了一夜,钟文欣是饿了。不一会儿,面前的巧克力蛋糕就进了肚,牛奶也喝下了多半杯。钟蕾的那块蛋糕却还在碟子里,碰也没有碰。其实从家里出来之前,钟蕾已经用过了早点,自然没胃口。

钟文欣说,“蕾蕾,你怎么不吃呀?”

钟蕾搪塞道,“不想吃,减肥。”

“肥不肥没关系,重要的是健康,”钟文欣把女儿面前的蛋糕又吃下一半去,然后自嘲地抚抚肚腩说,“你瞧妈妈,身体多好。”

两人都要上班去,也就不再耽搁。出了门,钟文欣发动了“凌志”车,钟蕾开上她的小“威姿”,母女俩就此分道扬镳了。

拿个狗屁讲义,上个狗屁的课。

晓雄离开“佛罗伦萨”饼屋,立刻打“的士”回了出租屋。身子一挨床,就觉得累了,眼皮坠坠的,要睡觉。晓雄的生物钟已经适应了他的活动规律:白天睡觉,黄昏之后出去“工作”。

被子刚蒙住脑袋,房东太太就在外面敲门。“喂,‘石大川’是不是你呀?这儿有‘石大川’的信。”

他赶忙从床上跳下来,打开了门。他上个月刚刚换了出租屋,这位房东太太还没有代他收过信。

白色的信封捏在房东太太手里,那女人狐疑地盯着他问,“你不是叫晓雄吗?怎么又叫个‘石大川’呢?”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晓雄是我的笔名。”

“笔名?”

“对,是我写文章时用的名字。”

“噢——”房东太太似乎恍然大悟,她从头到脚将晓雄重新打量了一番,“你是个自由撰稿人吧?什么时候把你发表的文章拿来让我看看。”

“行,行。”晓雄含糊地回答。

将房东太太打发走,晓雄急忙看信。信封上的字狗爬猫跳的,一看就知道不是父亲的笔迹,而是小妹一凤的字。

哥:

咱爸住院的钱不够了,他想出院。听说还得五千块,彩彩姐不让给你说,她说你刚寄过钱。彩彩姐说,她想办法。彩彩姐卖血了。

哥,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我想要一个随身听,人家说在那边大商场买便宜得多。俺班贺宝珠有,不让我听。

……”

看了信,晓雄睡意全无。

父亲凝固的脸像旧年画一样贴在他的眼前,脸上最醒目的部分是那副白边近视眼镜,因其大因其圆而使父亲的脸显得更小更窄了。

眼镜是父亲残留的全部斯文,除此之外,他就是个完完全全的山民。

“读出来”,“读出来”,“读出来”……,父亲沙哑的嗓门在他的耳边周而复始地响着。那情形就像送葬的和尚在敲着木鱼,念着超生的经文。

从小父亲就是这样在他的耳边念叨,希冀他能够脱离苦海,去往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天地。

父亲当年没有“读出来”。

“川儿,你瞧这个人,这个人考到北京了。他在北京,他老婆孩子都在北京呀……”

父亲老是拿着那张毕业合影照给他看,父亲指的那个人看上去鼻子和眉眼儿都很平常。那个人就站在父亲的身旁,肩膀头一点儿也不比父亲高。

父亲当年在县里读完高中,高考时因为差几分落了榜,结果就留在乡下做了代课教师。虽然只是几分之差,他的生活与那个“读出来”的人就天差地别了。

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的所有旧课本,父亲都小心翼翼地攒着,那情形就像一个集邮迷集攒着旧邮票,等待着有一天它们会升值。

是父亲用那些旧课本教他学完了小学的功课,他一天也没有进过小学的课堂。那几年是他们家最困难的时期,家里为了给母亲治病欠了许多债,不但无力为他拿学费,有时还得指望用他小小年纪挣来的那点儿钱救救急。读初中是父亲咬着牙做出的决断,再难再苦也不能断了儿子读书的路。

“读出来!”父亲给他鼓着劲儿。

他拼了!

他不信就读不出来,他不信!

只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只是在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现在,他才回过头看清楚了当年。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失败了。

那是命,命定的失败。

那些成功的登顶者是从山半腰坐着缆车出发的,可是他却必须从山脚的谷底开始往上爬。没有可以指望的外援,他靠的是双腿和双脚,然而别人却有充分的外力助他们向上提升。那些人起步时就是最好的小学,然后是最好的初中,然后是最好的高中,因此他们拥有最好的学习环境,最好的教师,最先进的教学手段和最高质量的课外辅导班……

正因为有了这些“最好”做着铺垫做着烘托,他们才有可能考上最好的大学,拥有了最好的前景并进而得以在最理想的社会位置上立足。

可是他呢?他没有上过小学,小学的功课是由父亲教他的。他在魏庙上的初中,他没能考上县一高,他以魏庙初中第一名考上了镇高中。三年后,他以镇高中的第一名考上了省城的汀州师范学校。

他尽了全力。

然而那仅仅是个不足为道的大专学历罢了。

他终于毕业了,可是汀州这个几百万人口的都市却没有他的位置,他只能重回家乡箕山,做一个乡镇学校的教师。不能,不能回乡重复父亲的人生!他已经知道什么是都市了,他发誓要成为这个都市的一部分。

是都市繁闹的商业大街告诉他什么是阔气有钱,是都市灯光变幻的歌舞厅告诉他什么是轻松快乐,是都市觥筹交错的酒楼饭店告诉他什么是奢华享受,是都市豪华的别墅群告诉他,什么是另一种生活……

留在都市里有钱,有钱才能留在都市里,几乎是从迈进校门的当月,他就开始找机会四处打工,以求养活自己了。他做过家教,干过商品推销员,替矿泉水公司送过水,甚至偷偷去货运站做过按件计酬的装卸工……那一切都是为了钱,钱。他要抹去自己身上那些箕山人的痕迹,他要脱胎换骨地成为都市人。都市人拥有的气味他也要拥有,都市人会玩儿的一切他也要会玩儿。

当他第一次在美发厅做了发型,换上西装打上领带,他发现他比许多都市人更都市。宽肩蜂腰,一米八二的身个,笔挺地往落地镜前一站,真是帅呆了也酷毙了。他学会了打保龄,学会了打沙狐,他学会了唱卡拉OK,学会了跳舞。

偶然的一天晚上,他在一家舞厅的门前站着。那家舞厅的门票贵了一点儿,五十块钱一张,让他有些犹豫。忽然,他听到身后有人低声说,“喂,你愿意陪我进去吗?我可以给你买票。”

那嗓音清亮而尖细,听上去像个女孩。他回过头,看到了一个混浊而粗重的胖太太。裙子只有二十岁上下,皮肤的年岁却加了倍,还有加了倍的香水味儿。他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便点了点头。

胖太太点了桌台,要了果盘和红酒。舞厅里灯光幽暗,偏于一隅的那个桌台也就暗得几乎只能看到轮廓。那幽暗让他庆幸,女人带给他的不良的视觉减弱了,剩下的只是一些感觉。伸出胳膊勾住女人的腰,手感是丰腴的,颤颤晃晃,仿佛那是一块硕大的果冻。踩着舞曲的拍点,他带着她走,感觉里是一种滞重和沉笨,就像小拖轮拽着一艘歪歪斜斜的大货船。

他恪尽着“陪”的本分,一曲又一曲地随那胖女人走下舞池。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闪过了悔意,一张五十块钱的门票就买断了他在舞厅里的自由——那种如鸟儿一般四下翩飞,如风儿一般随意游走的自由啊!

可是,很快他就释然了。五十块钱,那对于他不是个小数目,那是十个盒饭,那是一百个包子!

一次五十,就算是打工吧,他自嘲地想,就算是在扛麻袋。

他坦然地扛着,他那份坦然让麻袋觉得很满意。果盘里的水果吃完了,桌上的红酒喝完了,终场的灯光亮起来之前,那女人说,“你愿意去吃夜宵吗?”

当然,当然,累了一晚上,他的肚子也饿了。

她带他去“粤海酒家”吃晚茶。那里的灯光是明亮的,两人相对而坐,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女人的脸上布满了那瓶红酒的颜色。她面前的筷子动也没动,她就那么看着他吃。看着看着,她忽然开口说,“你愿不愿意陪我开个房?付你这个数行吗?”

那句话像个耳光一样打在他的脸上,他心里先是愤慨地想,哼,把我看成了什么人。片刻之后,他又释然了,走到这一步,往下再走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就算是多了个打工项目吧,就算是加了个夜班。

于是,那女人就在“粤海酒家”的客房部开了房间。那是他的处男作,在完成的过程中他始终处于被动,拙于应对,甚至有那么一点被强暴的感觉。

当然,其中也不无肉体的快意。

还有一下子就到手的三百块钱。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做法有些不堪。他也下过决心,下次决不,决不……。可是,即使他找到了诸如小家电产品送货员,广告公司业务员这类打工的杂活儿,到了晚上他也会情不自禁地走向歌舞厅、咖啡馆、茶社,去寻找那些脸上写着孤寂的太太们。

从那所师范学校毕业,揣着含金量不高的大专文凭,在这座都市里辗转找了几份招聘的工作,那点儿钱那份忙那种累,让他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提不起兴趣来。他已经习惯了从太太们那儿轻松快乐地挣钱,稍一懈神,他索性让自己滑入了泥泞的习惯里。

他的手机几乎是为女人们服务的专用品,此时手机铃声响了,他知道那是又来了生意。

“喂,晓雄,是我呀,阮珊。”

他听出来了,那个软软耷耷浮浮泡泡的声音。

“给我打电话,什么事儿?”

“跟我一起去新马泰玩一趟,机票我已经给你订好了。”

“是嘛。你就没有想过,万一我不去呢?”

“你一定会去的。吃住游玩的费用除外,我再给你另开五千块钱的酬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