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奔波之后我决定做一个叛徒,不管功成名就没有什么能将我拦阻。我四处漫步我肆无忌惮,狂傲的姿态中再也感受不到束缚……”
忽然听到张国荣在房间里唱,美发师把吹风机停下来,东张西望着,仿佛那位姓张的“哥哥”没有从香港文华东方酒店的二十四层楼上跳下,此刻就躲在理发椅的下面。
“麻烦你,请把我的风衣拿过来。”晓雄对美发师说。
晓雄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哥哥”唱得更响了,“哥哥”就在他的手心里。那是他的手机铃声,从网上下载的。
是那个女人打来的电话,要他立刻到富丽宾馆。自从在“秋月舫”茶社分手,晓雄就等着那个女人的电话。直觉告诉他,那个女人还会找他的。
他向镜子里望了望,镜子里的安在旭也在望着他。他是拿着杂志封面上韩国明星安在旭的照片来美发店,要他们克隆一个的。安在旭眼下正在电视剧里忙着,正在唱碟的封面上忙着,他也应该帮一帮安在旭的忙。
嗯,美发师的克隆技术还不错。他满意地对镜子里的安在旭点点头,然后从理发椅上站起来。
“不用吹那么干了,谢谢,我得走了。”
他打上出租车赶到富丽宾馆,然后乘电梯上了十五楼。楼道里的厚地毯又松又软,脚在上面踩出麋鹿那样弹弹跳跳的兴奋来。他的脑袋有点儿发晕,他几乎辨不出那是做猎手的兴奋还是做猎物的兴奋,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1506房。门是留着的,门把手一扭就开。
“请问,有人吗?”
“是晓雄吧。”
“是我。”
“请进来。”
女人的声音是从卫生间传出来的,声音和含义都有些暧昧。晓雄笑了笑,脱下风衣,顺手拉开了壁柜的门。女人的那件奶白色的羊绒大衣在里面亭亭玉立着,他把自己的黑风衣搭上衣架,让它亲昵地贴了上去。
“喂,你在干什么,怎么还不进来?”女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急巴巴的味道。
“哎,等一等,我就来。”晓雄慢悠悠地回答。
女人急的时候,他不应该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啜着,一边踱进里边的卧室。他看到了那张大餐桌一样的圆床,他看到了抛在床上的那些粉红色的女人的贴身装备。他把环境和地形都熟悉了,这才出发上前线。
女人隐在掩体的后面,只露着一颗脑袋。白色的水雾在掩体上方氤氲着,望上去犹如弥漫的硝烟。
“你来得挺快嘛。”女人斜着眼儿笑。
“我向顾客提供的是优质服务。”他也笑着回答。
女人饶有兴味地半坐起来,把一对酥乳暴露在水面上。冲浪浴缸里的水喧哗着,亢奋地将它们撩来撩去。还行,这个女人难度不大,他打量着眼前的目标,心里暗暗地庆幸。最近的几个老女人在观感上都比较困难,让他几乎举不起武器。
“我要的是全套服务,你是什么收费标准呀?”女顾客故意拿腔拿调地摆出个在做上帝的姿态。可是她的脸居然红了红,露出了几分娇态。
她是初次做这种顾客的,晓雄看得出来。他懒慵慵地伸出三个指头,比了一下。
“三百块?你可要做好哦。”女人忽然傲慢地板起了脸。
“当然,当然,放心,放心。”晓雄连忙陪着小心。
“那好,你先帮我搓搓背。”
哗的一声响,背对着男人,女人出水了。
晓雄皱了皱眉头,然后把手放了上去。脊背上的皮肤虽然很白,按摩下去却有陷落的感觉,那情形就像用久了的沙发,已经失却了弹性。霉点似的黑斑是当年的青春痘吧,有些女人的青春痘很给主人面子,不上脸只上脊背。
女人背上的那双手很敬业地劳作着,在它们无微不至的揉搓下,女人惬意地呻吟起来。她转过身体,把脸颊微微地仰起。
如此一来,女人的嘴就送在了晓雄的面前。那对红唇有些瘪有些暗,就像已经不大新鲜的鱼鳃。
晓雄懂得,此时他应该迎上去。于是他迅即伸长脖子,去承担这项新增的劳作。
女人闭上了眼睛,在她的眼帘上浮起了多年以前韩冰的身影。韩冰就是这样为她搓背的,然后女人就是这样转过身,向韩冰报以热吻……
回忆使女人沉浸在温馨的遐想之中,当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晓雄那尖削的下巴和鼻子近得有些变形。那些特征与韩冰竟如此相似,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喊出韩冰这个名字来。
晓雄是穿着长裤和毛衣的,只是捋起了袖子。裤腿和毛衣上都溅着水迹。
女人说,“哟,都弄湿了,脱了吧。”
晓雄就一件一件地脱。女人目不转睛,像是在看一场脱衣秀。晓雄的外衣质地还算可以,内衣则是那种超市柜架上的大路货,质地和做工实在够不上档次。当最后一片护甲从髋上褪去的时候,晓雄的目光中倏地闪过一丝羞意。
他其实远远算不上老手呢,他显出了他的嫩,他的生。女人的心底隐隐地生出一点怜惜,还有一点欣喜。
“快,快进来。”女人在浴缸里摆着手。
坚实的骨骼和肌肉应召而至,女人紧紧地贴了上去。“抱着我,抱啊——”那语气分明是驱使,却又像是在乞求。
女人在晓雄的怀里是那样不安分地蠕动着,他得用点儿心思才能既保持住平衡,又不使双手的劳作停顿。他一丝不苟,一处不漏地揉着,就像一个专业的面点师。女人在他的手里一点一点地软下来、软下来,到了最后就软耷耷地说,“抱着我,到床上去。”
让人把她摆上那张餐桌一样的圆床,女人食欲大开地叫着,“做吧,做!”
女人在下面逃脱般地移转着身体,晓雄必得锲而不舍地追逐。此时显出圆床的优越了,周而复始,旋而不绝,那活动的天地似乎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要制服女人的挣扎,要不停地追逐着女人磨圈儿,如此地耗时费力,使得晓雄渐渐气喘吁吁,汗流满面。就在他苦苦撑持的时候,女人仿佛逃无可逃,忽然把头向床边滑了过去。
女人的胴体还在男人的身下,头却顺着床沿下垂。如此一来,原本臃肿的脖颈就拉长了,变得又细又白。
“掐住我的脖子,快——”女人在坠势中大喊。
晓雄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卡住了女人的脖子。
“掐呀,使劲儿!”女人痉挛着,呜咽着。
晓雄就狠狠地掐下去。
堤坝在刹那间溃决,两人双双被冲落在床下的地毯上。
女人仿佛死了一回,她耗尽了气力,变得虚弱不堪。她心满意足地偎在晓雄的胸前,吻着他,抚着他。那情形就像一个骑手在纵情奔驰之后抚着自己心爱的骏马。
他此时通体流汗,变得粘津津的。韩冰这种时候也是汗津津的呢,女人遥遥地回忆着。女人把脸儿抬起来,很近很近地挨着晓雄的大眼睛,晓雄那对清亮的眸子圆溜溜的,望上去像温顺的小马一样善良。女人去挨他的唇,他的唇上有一层薄薄的茸毛,犹如枝头的青杏。
他其实还是个孩子呢,女人怜惜地想。
那一夜,女人没放他走,就让他在身边陪睡。
什么叫沉溺?什么叫不可自拔?有了晓雄在身边,钟文欣才懂得了那是什么含义。午饭是让侍应生送餐,在床上和晓雄一起吃的,然后才给公司打电话。下属们正着急,说是打不通她的手机,有些事情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钟文欣安排了一番,告诉他们今天她在外面有事,就不再过去了。打完公司的电话,又给家里打。梅姨说,哎呀太太,你在哪儿呢?昨天蕾蕾过生日,怎么也等不到你。钟文欣这才觉得自己荒唐了,怎么就忘了女儿的生日?心里自嘲地笑了笑,顺口答道,临时出差了,今天晚上恐怕还回不去。
钟文欣打电话的时候,晓雄就躺在她的身边,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那情形就像一只乖乖猫,只顾自己打盹儿,完全不过问主人的事。
钟文欣很喜欢他这种神态。
迫不及待地放下手机,返身搂住男人,跃跃欲试的,又想做起来。可是心里虽有,身上却没有了,就像宿食未消似的,眼大肚子却小。正在行又不得,弃却不舍的时候,手机的铃声响了,是女友阮珊打来的。
“哇,总算听到你的声音了,”阮珊在那边叫起来,“我还以为你失踪了!”
“瞧你说的,怎么会。”
“怎么不会?从昨天晚上就打电话找你,公司,家里,手机,都打烂了哎。不是不在,就是关机。”
“唔。”钟文欣含含糊糊地应着。
“你现在干什么呢?”
“在外面,谈生意。”
“嘻嘻,不对吧,”电话里传来诡谲的笑声,“我猜猜——”
“你猜。”
“你是在床上,身边躺着个男人。”
钟文欣浑身一抖,她下意识地环顾着房间,仿佛是在找阮珊的那对眼睛。
阮珊是那种精精怪怪神神道道的女人,平时最爱谈一些预感啦、命相啦、风水啦什么什么的。听得多了,就让人觉得她还真有那么点儿通灵,有那么点儿玄秘。
此时,被阮珊一下子说中了,钟文欣禁不住笑起来。
“你别笑,怎么样,是被我猜中了吧。”阮珊在电话那边得意地说,“你把他带来吧,你们俩一起来。”
“去哪儿?干什么?”
“来我家,打麻将啊。我们家朱卫和去深圳了。”
阮珊的老公朱卫和生意做得大,阮珊图清闲,早几年就辞职在家做了专职太太。独生儿子在美国读书,每逢丈夫出远门,阮珊就邀朋唤友,在家里摆麻将局消磨时间。往常钟文欣去玩的时候,总是带着程世杰。眼下带不动程世杰了,那就带着晓雄去?
冒出这个念头,钟文欣就有些兴奋。
“走,陪我去打麻将吧。”钟文欣说。
晓雄点了点头。陪这个女人去哪里、去做些什么,对于他来说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事。反正都是陪,反正那“陪”都是要按时计价的。
于是,钟文欣就开上车,带着这个年轻男人出现在了阮珊家的客厅里。
红木椅红木桌,桌上摆着像牙麻将,桌旁坐着阮珊和她的邻居董大姐。眼瞧着钟文欣手臂上挽着这么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走过来,阮珊禁不住“哇”了一声,肉泡泡的小眼睛闪了闪,旋即变得更小更细了。
看到阮珊这副神情,钟文欣不免有些得意。她故意将目光关切地投向晓雄的肩背,然后伸出手亲昵地在上面拂了拂。
阮珊立刻夸张地用手按住胸口,那样子似乎是要激动地昏过去。
钟文欣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阮珊盯牢了晓雄,嘴里说道:“喂,文欣,给我们介绍一下啊。这位先生是——”
钟文欣正犹豫着不知如何介绍才好,晓雄已经“啪”的一声打开了名片夹。“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今后请多关照。”
阮珊在名片上扫了一眼,便意味深长地发出了一声:“噢——”
钟文欣觉得脸上有点发烫,立刻解释道,“晓雄还在读研究生。”
阮珊嘴角上挂着坏笑说,“哦,明白,明白,是半工半读嘛。”
钟文欣便觉得心里有点儿堵,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大家落座打牌,晓雄坐在了钟文欣的上手。阮珊问晓雄,“你会怎么打呀?”晓雄答了句,“怎么打都行。”然后就伸手在桌上洗那副像牙牌。哗哗啦啦地将牌洗开了,便左手右手一起上阵,飞快地将像牙牌码了起来,那动作流畅而熟练。
钟文欣看出来了,晓雄有点儿卖弄。
阮珊眯起眼儿,半真半假地夸了句,“哟,还是个老手呢。”
几把牌打下来,钟文欣就感觉到晓雄的牌技远在众人之上了。他又是吃牌又是自摸地连着“和”了几把,面前赢的码子就堆了起来。董大姐已经清了几次嗓子,阮珊屁股下面的椅子也吱吱扭扭地响了几回。钟文欣就拿眼来睃晓雄,毕竟是初次登门的客人嘛,还是不要太露锋芒才好。
晓雄乖巧得很,接下来再打,就不动声色地收敛了。明明是要赢的牌,他却捂在手里,只在那儿等着钟文欣。说来也怪,钟文欣手里的麻将牌在晓雄的眼里仿佛是透明的,就缺着一张“北风”配对呢,晓雄可可地就送过来,让钟文欣“和”了。晓雄坐在钟文欣的上手,就这样又“送”又“喂”的,把个钟文欣捧成了常胜将军。
董大姐没说什么,只是打了几个哈欠。阮珊不乐意了,她笑嘻嘻地站起来对钟文欣说,“你这个位置是风水宝地呀,来,咱们俩换换。”
钟文欣就与阮珊调了调座位。
阮珊得过肾炎病,治疗时用多了激素,人就变得黑黑胖胖,望上去有点儿像日本火锅填肥的大相扑手。她那么重磅地落在椅子上,晓雄不由得偏起身子躲了躲。牌局再度重开,阮珊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却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晓雄似乎变得愚钝了,他慢吞吞地看牌出牌,显得有点儿自顾不暇,当然也就谈不上给下方的人“送”和“喂”了。
阮珊睃睃晓雄,再睃睃钟文欣,不咸不淡地说:“哟,我说文欣,怎么你坐在这儿灵,我坐在这儿就不灵啊?看来这不是地的风水,是人的风水呀。”
钟文欣抿着嘴笑。
阮珊沉了沉脸,目光冷冷地投向身边的晓雄。晓雄做出个浑然不觉的样子,双手托着腮,看上去像是在琢磨他面前的几张牌。如此一来,他左手腕上的那块表便从袖口里一览无余地露了出来。
阮珊眯起肉泡眼扫了扫那块表,然后抬起指尖问,“大梅花?”
晓雄点点头。
“假的。”阮珊唇上爆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尖厉。
晓雄像被刺中似的倏然一抖,左手紧紧地捏起了一张牌。
“不会吧?哪儿能呢。”钟文欣皱了皱眉,赶忙挺身卫护。仿佛那表如果被指为赝品,表的主人就会跟着赝了。
“真梅花表外壳没这么暗,表蒙子比这透得多。”阮珊不依不饶,又深深地刺了一句。
晓雄不由得垂下左肘,于是那块表就畏畏葸葸地缩回了袖口里。接下来,他又像失手似的,抛出了紧紧捏着的那张牌。
“啊,‘白板’!”阮珊得意洋洋地把晓雄喂的这张牌“吃”了进去,“嘻嘻,我‘和’了。”
仿佛要掩饰自己的情绪,晓雄伸出双手去洗桌上的麻将牌,他胡乱搅和着,竟把几张牌划拉到了地上。
钟文欣弯下腰帮他捡。
阮珊似乎意犹未尽,她一边码着牌,一边说,“眼下世面上假货多得很,别说手表了,什么都能做假呀。”
钟文欣实在忍不住,回了一句,“我就不信,谁还能造出一个假阮珊吗?”
阮珊的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那牌往下再打的时候,晓雄重又精神抖擞了。他势不可挡地一路赢下来,似乎是方才受了憋屈,此时要发泄。他打得太顺手太得意了,出牌时每每要用三个指头捏着那牌在空中不停地晃,仿佛那不是麻将牌,而是一张中了大奖的彩票。
“条日(子),条日(子),六条日(子)——”
他口中念念有词,他简直不是在念而是在唱。他唱得奇特而宛转,在每个“子”的结尾处都带着一个微妙的卷舌音,听上去就像舌尖在轻巧地打滚儿。
“你是箕山人。”
阮珊冷冷地说。
得意的神情不见了,晓雄像是凝固了一般愣在那儿。
唔,他是从箕山来的?钟文欣疑惑地望了望晓雄,那可是个偏远的山区小县。
晓雄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目光尖利地望着阮珊说,“不错,我是箕山人。箕山很偏,很远,很穷。”
最后那几个字像是被牙狠狠地咬过。
阮珊不由得向后移了移身子。
钟文欣连忙打趣说,“阮大姐行啊,她会相面,相出了你是箕山人。”
“哦,真的?你再给我相相,看看还能相出什么来。”晓雄往前探伸着脖子,那模样有点儿咄咄逼人。”
阮珊将身子重新坐直了,斜斜眼儿说,“你就别相面了,相相手得了。”
“相手?”晓雄下意识地把手指团紧,握成了拳。
“把手展开,这样嘛——”钟文欣比画着。
晓雄就照着样子把十指合拢,掌心向外举了起来。
“嗯,枣树疙瘩瘤,钱财全都溜……”阮珊念念有词,“你,是受过大苦,掏过大力的人。”
晓雄的脸陡然涨红了,“对,受过大苦,掏过大力。”他使劲儿地点头,那神情与其说是狼狈,不如说是有点恶狠狠的。
“哎哎,枣树,溜,是什么意思嘛。”董大姐不无好奇地插话。
“你瞧他指头的关节骨,像不像枣树枝上的疙瘩?”阮珊指指点点地说,“手指骨生成这种骨相的人,都是因为出过力,受过苦。”
听阮珊这么一讲,钟文欣才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晓雄的手。那十指的每个骨节果然都生得很大,形状也是瘤子那般凹凹鼓鼓的怪样子。钟文欣此前只留意了晓雄与韩冰的相似之处,然而这双手却与韩冰的手大相径庭。如果说晓雄的手指有点儿像枣树疙瘩的话,那么韩冰的手指则生得有点儿像直直溜溜圆圆长长的茭白。茭白是细嫩的,优雅的,全然不像枣树枝那般虬曲粗硬。
“枣树疙瘩就枣树疙瘩吧,怎么会让钱财溜掉呢?”钟文欣不明白。
阮珊说,“你让他的手掌挡住你的眼睛,试试能不能看到我。”
钟文欣就把眼睛凑到晓雄的手掌跟前。
“看到了,看到了。”钟文欣从指缝中看到阮珊在那儿挤鼻子弄眼儿地一脸坏笑。
“看到了,就明白了。”阮珊说,“这就叫漏,漏财,钱财全都从手缝里溜走了。穷啊。”
听到那个“穷”字,晓雄的脸顿时阴沉下来。他收了手,再不说话。
“好了好了,打牌打牌。”钟文欣打着圆场。
牌是出了,可是气氛却有些沉闷。
这种沉闷让董大姐觉得不舒服了,于是她故作轻松地换了个话题说,“阮珊,昨晚我做了一个怪梦,你给我解解是什么意思吧。”
钟文欣看得出董大姐的用心,便凑趣儿道,“真的,什么梦呀,快讲讲。”
“那个梦啊,是梦见墙角窜出个东西呢,黑黑的,往人身上爬——”董大姐信口开河,边想边诌。
钟文欣说,“是老鼠吧。”
“老——,不,是蜘蛛,四脚八叉地就爬过来了。我赶快跑吧,跑啊跑啊,就是挪不动脚。你猜怎么着?被蛛网粘上啦。黑蜘蛛爬上来,张口就咬。我‘哇’地一叫,醒了,这才知道是个梦。”
董大姐说完就笑,笑自己总算把梦给编囫囵了。
晓雄鼻子里哼了一下,权做也是笑。
就是这个“哼”让阮珊觉得不舒服了,于是她开口说道:“梦也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你做的是个土梦。土就是黑土啦,臭,脏,不痛快的事儿,倒霉的事儿,都会做这样的梦。你要当心啊,当心小人算计。”
董大姐问,“什么小人?”
阮珊瞥了一眼晓雄说,“就是蜘蛛啊,蜘蛛就是个小人。蜘蛛是个土鳖虫,哼,他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四下张网,处处作乱。他可是个真正的小人呐。”
阮珊指着桑骂着槐,觉得淋漓尽致了,就仰面大笑起来。
董大姐陪着笑,钟文欣却只是咧了咧嘴。她听出了阮珊的话外音,不由得向晓雄望了望。
晓雄腮边的肌肉跳了跳,旋即又松弛下来。他尽量用坦然的语气说,“我只听说过古时候有个周公会解梦,没想到阮大姐更神。等什么时候我做了金梦,一定请大姐给我解一解。”
说完,“哗”的一声将面前的麻将牌推倒在桌子上。他又“和”了。
钟文欣以为他会接着洗牌,没想到他却站起来说,“对不起,我得告辞了。”
晓雄的举动让钟文欣大感意外,她疑惑地望着晓雄,“不是说好了,今天晚上——”
一丝冷笑在晓雄的嘴角掠过,“不,我忘了,今天晚上我有课。”
钟文欣明白,阮珊方才的态度和她说的那些话,还是让晓雄在意了。钟文欣于是起身对阮珊说,“你们坐,我去送送他。”
钟文欣陪着晓雄往外走,两人来到门外的台阶上,钟文欣站住了脚。
“真的要上课吗?”她盯着晓雄的眼睛问。
“真的。”晓雄仰仰头,那对酷似韩冰的眸子中有一种决绝。
钟文欣叹了口气。也好,她想,今天晚上可以回家看看钟蕾。她把要付的钱给了晓雄,然后又说,“我开车送你吧?”
“不,谢谢,我坐出租。”
目送着晓雄消失在夜色里,钟文欣重又回到了阮珊家的客厅。
见钟文欣独自回来,阮珊绷着脸问,“他走了?”
“走了。”
“可惜,打麻将就少了一个人。”董大姐叹口气。
“没关系,咱们就聊聊天嘛。”钟文欣见阮珊不高兴,便笑着说,“阮珊呐,他走了,我正好问问你,你相面怎么会那么灵,一下子就相出他是箕山人呢?”
阮珊说,“这没什么奇怪的,我很早以前用过的一个小保姆是箕山人。那孩子一张口说话,就是这副调调。‘中午吃啥日(子)?吃的是面条日(子)。中午嚥啥日(子)菜?嚥的是豆芽日(子)。’”
阮珊学得惟妙惟肖,在每个“子”的结尾处也都带出一个轻巧的卷舌音,逗得大家忍不住大笑。
阮珊开心了,阮珊得意了,钟文欣趁机又问,“你看了他的手相,说他‘漏财’,说他吃过大苦掏过大力,也是真的吗?”
阮珊正色道,“这种事我是绝不会看走眼的。说到这一步,他已经不高兴了。其实还有更深一步的,我怕说出来,你也会不高兴。”
阮珊卖着关子,故意不往下讲。
钟文欣急了,“说吧,说吧,怎么会,怎么会。”
“哎哟,你就快讲吧。”董大姐也想听。
“好,那我可就说了。”阮珊做出诡秘的神色,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这个人手指的骨相奇特,筋相更不一般呢。”
“是嘛。”
“你们没注意他手背上的青筋吧?那些青筋一鼓一鼓,一缠一缠的,那可是有讲头啊,那叫‘盘蛇筋’,又名‘浪子筋’。有这种手筋的人,大多祖德薄,罪孽重。所以生涯飘浮,穷困无依。”
钟文欣听了将信将疑。“真的,不会吧?”
阮珊不悦了,“你别不信,其实我还没有说他的手纹呢,我要是说了,只怕你更吃惊。在他两只手的坎宫位和艮宫位上,有数不清的细线,其形若网,这叫‘心网掌’。有此纹者,大多工于心计,你可要当心,他会陷你于罗网之中哩。”
虽然阮珊的这番话只能是姑妄听之,却让钟文欣的心里塞了一团乱糟糟的东西。她不无勉强地笑笑说,“谢谢,谢谢。我一定当心,当心。”
钟文欣从阮珊那儿离开,回到自己家。她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换了换衣服,就打算上楼去看看钟蕾。昨天是钟蕾的生日,钟文欣没能回家来为女儿庆贺,她心里有些歉疚。钟文欣打开卧室壁柜旁的小保险箱,从首饰盒里挑出一条翡翠手链来。钟文欣要拿它做生日礼物,补送给女儿。
钟文欣家的这栋别墅式小楼临着人工湖,属于钟蕾的三楼卧室有一个朝向湖面的大阳台。卧室里没有开灯,钟蕾坐在阳台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的那架天文望远镜。钟文欣觉得奇怪,那架天文望远镜的镜头并没有朝向天空,而是平平地置放着,看上去就像是一门平射炮。
钟文欣说,“蕾蕾,你在看什么?”
钟蕾这才把眼睛从望远镜上移开,说了句,“看水鸟。”
“水鸟有什么好看的?”钟文欣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天这么黑,能看得清楚吗?”
钟蕾淡淡地笑了笑,一言不发。
女儿的表情应该说是平和的,然而钟文欣的感受却十分强烈。那平和是不以为然,是不屑于争,是一种让对手无从发作的反抗。
钟文欣叹了口气说,“蕾蕾,昨天你过生日妈没有赶回来,这个手链,是送给你的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钟蕾顺从地伸出手,让母亲把手链戴在了她的手腕上。碧绿的翡翠石,金灿灿的链串,把白暂的手腕衬托得十分动人。
“谢谢。”钟蕾说。
钟文欣看得出来,女儿并不特别在意。女儿的表情有些恍惚,似乎心神不在。
“蕾蕾,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钟文欣担心地问。
“妈,你去忙你的好不好,我这儿还有我的事儿。”
女儿下了逐客令,钟文欣只好离开。
钟蕾的确有她的心事,她的感觉告诉她,今夜黑马王子会到网上与她相会。钟蕾早早地就坐在电脑前,因为等得实在太焦急太无奈,所以她才到阳台上来散心。
如果说在网上有黑马王子与她做伴的话,那么在阳台上这个带支架的小天文望远镜就是她的伙伴了。钟蕾喜欢用它看星空,也喜欢用它看湖面。对于钟蕾来说,天空就是一个湖,那些星星们就是斑斑点点的水鸟,而出现在镜头里的湖则是另一个天空了,那些游飞的水鸟不就是数也数不清的星星吗?
天黑之前,钟蕾一直在看湖面上的水鸟。那些鸟们原本都在无忧无虑地嬉戏着,然而在天色暗下来之后,它们仿佛一瞬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鸟儿们不是浪子,它们的心里都有家呢,钟蕾感慨着。它们的家都在哪儿?
湖边的一棵大树上筑着鸟巢,巢里住的是一家小鸟。钟蕾已经留意它们很久了,三只小鸟还不会飞,两只大鸟轮流地叼回食物,嘴对嘴地喂它们。脑袋上戴着花翎冠的是鸟爸爸吧?它飞回来的次数最频繁,喂孩子们的时间也似乎更长一些。
鸟们还有爸爸呢,可是我——
只要一想,钟蕾的心情就变得黯然了。
月光下的鸟巢朦胧而静谧,这一家鸟们想必是睡着了。钟蕾收起天文望远镜,离开阳台,回到了卧室。
用目光向电脑上一扫,就看到“今生有约”聊天室的在线人名中有了黑马王子!
“王子,你来了!”
“哈哈,花蕊,你等急了吧。”
“等急了,等急了,你让人等了你两天!”
顾不得那么多了,钟蕾敲上去的那一行字带着娇嗔带着抱怨。
“真抱歉,我又出差了,刚刚回来。”
“我真想跟你一起去出差。”
钟蕾忍不住又敲上了一句让她自己都有点儿吃惊的话。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干些什么?”他显然是在换话题。
“不知道都在干些什么。”这话有点儿热昏的味道,钟蕾发现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于是她又补了一句,“刚才我在看一架天文望远镜。”
“你喜欢看星星?”
“是的,我喜欢用天文望远镜看星星。看着看着,我会觉得我已经和星星们在一起了。那些星星好像离我很近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它们。”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时候比星星与星星之间还要遥远呢。人就在你的旁边,你却永远看不明白。”
“你好像是在谈哲学,王子。”
“是哲学在谈我们,花蕊。”
“这类复杂的东西有时候会弄得我脑袋发昏,于是我就去看最简单的东西,我看湖上的鸟。”
“简单的鸟要比复杂的人活得更洒脱,更从容,也更自然。”
“是的,我时常用望远镜看湖边的一棵大树,那树上生活着鸟的一家人:三只小鸟和它们的爸爸妈妈。我喜欢鸟爸爸,它脑袋上戴着花翎冠,瞧上去好威风好气魄。鸟儿们还有它们的爸爸,可是……”
“花蕊,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只是想起了,我的那位朋友——”
“唔,我知道你说的这个人,你提起过她。她虽然二十二岁了,却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
“是的,是的,我的那位朋友,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诗意’。”
“啊,‘诗意’,真是个动听的名字。‘一个女孩名叫诗意,心中有无数秘密。因为世上难逢知己,她必须寻寻觅觅。她以为她脸上没有露出痕迹,在她的脸上早已经写着孤寂’。”
钟蕾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自己的脸。奇了,真是心有灵犀呀,钟蕾想,黑马王子仿佛看到她的脸上写着孤寂呢。
“王子,我记得我对你说过,昨天是她的生日。”
“请你向她转达一个未曾谋面的网上朋友带给她的祝福。这个朋友想知道,她昨天过得快乐吗?”
“真遗憾,她不快乐。”钟蕾重重地敲出了这行字。
对方仿佛感觉到沉重了,于是故意轻松地回复道,“不会吧,不会是没有吃到生日蛋糕吧。”
“生日蛋糕很好吃,是蛋糕店特意送来的。每年她的生日,她的父亲都会让蛋糕店送一个最漂亮的生日蛋糕来。可是她的父亲呢,却总是不露面。”
“唔,我明白,我明白。你是说,她想看到她父亲在生日蛋糕后面藏着的脸。”
“是的,年复一年,这个愿望越来越强烈。”
“请你转告你的朋友,有一个方法可以试一试。”
“什么办法?”
“蛋糕盒上应该有蛋糕店的地址,店里的人或许会记着订蛋糕的人的模样。还有,那人或许会在订单上留下名字的。”
钟蕾的心悸跳了一下。哦,其实并不复杂,自己为什么就没有想到!
“哇,你的指点真是让人心明眼亮呢。如果有一天我的朋友找到了她的父亲,她该怎么谢谢你呢?”
“不用了,只要她快乐,只要她快乐地给我唱支歌就行。”
“好吧,就让她给你唱支歌,就让她给你唱那首《诗意》。”
“她唱的时候应该有伴奏。你说过你家里有钢琴,你说过为了有一天能为我伴奏,你决定好好学学它。”
“是的是的,王子,我会弹起钢琴,让她为你唱那支歌。”
钟蕾的眼前变得朦胧起来,她仿佛看到了一幅快乐而幸福的情景:客厅里的吊灯璀璨而明亮,黑马王子就站在光影里,听她弹着钢琴唱着那首缠绵悱恻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