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过家家-最后的拍拖

翁怡心出门去看母亲之前,特意又来到儿子的房间。她进去的时候,杜晓强正靠坐在床上,窗外的一束阳光很锐利地射进来,沿着鼻线将他切割成半明半暗的两块。暗的那半边看上去有些阴郁,有一种迹近枯萎的成熟。亮的那半边望上去是明光光的,带着一种新鲜的稚嫩。

“强,做什么呢?“翁怡心站在那里,轻轻唤了一声。

儿子没有应声,仍旧用那种姿势在床上靠坐着。脑袋似乎是向她这边转了转,然而目光却是空的,显然并不在她的身上。

翁怡心忧心忡忡地盯着儿子,自从儿子出了剖腕这档事情之后,他的精神状态就有些让人不大放心。离开医院回家的时候,翁怡心曾经向大夫咨询,大夫说没有发现明显的精神异常,眼下只是受了些精神刺激。可以观察观察,平时多注意一下心理卫生。翁怡心不清楚心理卫生的确切含意,只是觉得“卫生”这两个字用得很形象。卫生是需要经常打扫的,凡是不干净的东西都应该打扫掉,比如桑乐。

儿子的目光是空的,翁怡心明白那还是因为桑乐,是桑乐在那儿堵着,她得把这个女孩儿给清除出去。

“强,你听妈妈给你说,桑乐这孩子离开你是——”

翁怡心忽然把话打住,她看到杜晓强虽然实实在在地用目光注视着她了,但是并没有在听她说话。杜晓强的耳朵下面吊着细细的黑线。

“强,把它拿下来!”翁怡心提高了嗓门,并且还用双手在自己的耳朵上比划着。

杜晓强把那东西拿了下来,那是一副耳塞,他在听音乐。�

翁怡心叹口气,尽量把声音压下来说,“强,你呀你,虽然长了这么大的个子,可还是个孩子。你听妈说一句,桑乐这姑娘离开你,是件好事情。”

“啪”地一声,有东西从床头掉下来,是银闪闪的小录放机。

翁怡心俯下身去捡,杜晓强的胳膊也伸了过来。手腕上那块拆了线的新痕,粉红粉红的,像条爬动的大虫子。翁怡心咬咬嘴唇,声音狠狠地说:“你想想,桑乐这姑娘居然勾引,勾引……那是不折不扣的坏女孩子嘛。你应该感到庆幸,这一回她终于暴露了自己。你说说,这是不是好事呀?“

“嗯,嗯,好,好。”

杜晓强点点头。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幻象,他仿佛看到桑乐丰饶而又肥沃地站在那儿,模样真是诱人得很。

“妈知道,你很难忘了她,”翁怡心挨近儿子,用手抚了抚儿子的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可是我告诉你,一定得忘了她,听到没有!”

杜晓强无精打采地应道,“听到了。”

看着儿子那蔫蔫乎乎的样子,翁怡心窝着的那团火又蹿了起来。“儿子,打起精神,打起精神来!是她垮了,是桑乐垮了,懂不懂?你应该昂首挺胸去上学。你请的是病假,学校里只知道你病了,没有人知道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嗯。”杜晓强瞧了瞧腕上的伤痕,他闭闭眼睛,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

“好了好了,我的儿子。我劝你出门走一走,活动活动,别老是躺在家里,窝在床

上。妈希望你能振作起来。你可以重新开始,你可以重新选择。有一句话说得好嘛,

‘天涯何处无芳草’——”

翁怡心说完,把手挥了一挥。那是一种表示天高地广的姿势,看上去很舒展很豪迈。做完了这个动作,翁怡心才心情舒展地离开了家。

翁怡心一出门,杜晓强就重新躺在了床上。

躺是人在世上最轻松的存活形式,它能让人暂时忘却躯壳的负担,仅只感觉到一个轻松的魂灵。杜晓强就是这样轻若飘絮般地任由自己放松着,魂灵也无着无落地在空间浮游。母亲说得对,应该忘掉桑乐,忘掉……杜晓强把录放机的音量开得很大,轰隆轰隆的,仿佛占满了整个身体。杜晓强就是想用那声音占领所有空间的,他想让桑乐没有立锥之地。�

那是一盘卡本特兄妹演唱的摇滚歌曲,旋律动人音色完美。“justlikebefore,It'syesterdayoncemore……”哦,“昨日重现”,那歌声把一切都淹进去了,都浸没了。可是可是,昨日的情景又浮了起来,就像水里的皮球,就像充了气的橡皮圈。那是桑乐在唱,她嘬动着她那血色旺盛的嘴唇。那是吕藻在弹着吉他,不不不,怎么是姥爷?姥爷居然也扎着小辫,还随着那节奏摇着脑袋扭着屁股!他妈的,怎么会这样?杜晓强沮丧地揉揉眼睛。他妈的,我这是不是真的有病啊?……杜晓强用

手使劲儿拍着自己的额头,啪啪啪,声音浅浅地在表皮上浮着,听不到一点儿内里的回声,那情形就像是拍着一块没有孔窍的石头。拍疼了,拍麻了,这才把手放下来,于是看到眼前仿佛有许许多多黑黑的小虫在游飞。那是死神身边的飞虻么?桑乐的脸宛如她手里的那个丰满的橙子,应该用水果刀把她切开。银白色的哑光在刀片上诱人地抖动,溜冰似的在手腕上轻轻地划过,艳红的血就蓬蓬勃勃地怒放起来。天花板摇晃着,软床摆荡着,床头柜上的果盘旋转着,杜晓强又看到了自己倒在地上的那幕情景……

杜晓强汗津津的,他像一条伏在干枯的水塘底的困鱼,张大了嘴使劲儿地喘气。这些回忆使他亢奋,而亢奋之后则是虚脱般的软弱。

这种软弱无奈的状态很像他与桑乐最近的那次做爱。那是在博雅假日宾馆,桑乐急着要离开,他把桑乐扑倒在地毯上。匆匆忙忙地行事,匆匆忙忙地结束,未能尽兴,未能畅意。此刻想起来,仍旧让他沮丧,仍旧让他在懊恼中感到无比的压抑。

振作,重新开始。“天涯何处无芳草”……

心里念着母亲的话,杜晓强从床上一跃而起。他草草地将自己整理一番,便昂扬地出了家门。

阳光在眼帘上灿烂地炸开,他仿佛钻出了阴暗幽长的隧道,陡然面对着另一个世界。迎着颤栗的风,他兴奋地展开双臂。

到哪儿去?去哪儿——

他想到了城西路音像城,那里热烈,那里喧闹,那里汇聚着人声和音乐声,那是一个可以让人振作的世界。去买几盘器乐曲,纯粹的器乐,无词,无人声。那样听起来,应该再没有桑乐,没有吕藻,也没有,姥爷。

他急匆匆地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拐过街角,右边不远处就是102路电车站,到了终点就到了音像城。

刚刚整修过的主干路宽敞又洁净,山楂红的陶砖人行道,绿绒绒的草坪,铮亮的不锈钢灯箱里嵌着城市交通图。在那图箱的前面,出现了另一幅由两个半球组成的图像,它们显然更诱人。它们被猩红色的薄短裙覆盖着,短裙的主人正勾着脑袋观察那张城市交通图,所以那条薄短裙就随之向上,微微提升,可可地露出了弹丝裤袜裹着的大腿根。

杜晓强觉得身体里的什么地方被勾了一下,他立刻加快脚步赶过去。他排在那女孩子的后面,他俯下了身体,他,也要看看城市交通图。

圆鼓鼓的,模模糊糊的,那两个圆臀犹如两个抢劫银行的蒙面歹徒。杜晓强的心悸动起来,周身血流加快,他把眼睛凑得更近一些,想要看清楚隐藏在面罩后面的面孔。蒙面歹徒似乎察觉了,他们移动着,变换了方向和角度。杜晓强哪里会放过他们,杜晓强也随之移动,随之变换。于是,那两个歹徒慌了,他们急急忙忙地向前走去,显然是要撤离。

原来是102路电车来了。

杜晓强锲而不舍,他紧紧地跟随着那两个歹徒上了电车。车上的人不少,已经没有座位了。那两个歹徒顺着人缝往里走,似乎想要摆脱他。杜晓强坚决地堵了过去。歹徒们走到尽头了,歹徒们无路可退,无处可躲,只得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

杜晓强威风凛凛地逼近了。

电车启动的时候,摇晃了一下。杜晓强趔趄着,俯在了对方的身上。

“讨厌!“对方瞪了他一眼,旋即转过身子,给了他一个脊背。

杜晓强发现,背后其实是一个挺有内容的角度。从背后看,对方的那头秀发松垂着,游动着,犹如立体感极强的MP3音乐一般通透。你只要沉溺其间,你就变成了钻入原始森林的小虫,百转千回,不得其路而出。

背后的那段颈脖更是出色的景点,让人不能不在那里留恋驻足。如脂如玉的肌肤上因其丛生着如墨如夜般的发根而显得格外光洁白皙。同样,如夜如墨的发根因其附生的那块如脂如玉的肌肤而愈发让人觉得它们乌黑闪亮。这是相映生辉,这是相生成趣,这种杰出这种有趣足以引发无穷无尽的想象。

于是,杜晓强就驻足在那景点之上,遥想着桑乐那骄人的脖子。

不绝如缕的气息伴着不绝如缕的回忆进入杜晓强的身体,这是站在他前面的那个尤物散发的东西,她就像个没有旋紧盖子的香水瓶。那气息是互联网上的共享软件,可以随便下载,但是有一定的试用期。那些气息下载之后,就在屏幕上显示出来,它们的形体是波动的,就像宿雁湖氤氲的湖水,就像博雅假日宾馆那个热气蒸腾的浴盆……

杜晓强隐约地看到了桑乐那在氤氲中波动的丰臀。

于是,杜晓强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完完全全地振作了起来。他向前压了一下,触到了那两个蒙面歹徒。

不许动,不许动!……

“哎呀,”前面那个尤物惊叫起来,“流氓,流氓!——”

真遗憾,杜晓强还没有来得及动作。可是他分明听到了响声,“啪”,那声音有点儿远,有点儿隔。他的眼前黑了一下,旋即就有一些碎星星闪动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视觉听觉和意识都有些迟钝,有些木然。直至感受到了更多的耳光和更多的拳头,他才一边抵挡着,一边往电车门那边挤。

上天垂怜,电车很快就到站了。

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杜晓强滚了下去。那是一个无可挑剔的落地滚翻动作。他做得如此完美,完全得益于他在学校踢足球时所做的那些守门员扑球滚翻的训练。他滚出一段距离之后,便敏捷地起身疾奔,动作快得就像枪下脱逃的兔子。�

他在一条窄巷里拼命地跑,快要跑到尽头时,他才停住了脚。他向身后张望,没有看到有什么人追来。这条巷子像一个弃置的烟囱,很深很静,只有两个提着菜篮子的老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们走一走,停一停,时不时地转过头用奇怪的眼神望望他。

“嘿!——”他扬起手,向那两个老人怪笑。

两个老人露出害怕的神色,匆匆地加快脚步,再不回头。�

惊魂初定,杜晓强稳稳神察看自己。还好,身上的零件全都完好无损,只是套头衫被人扯开,从脖子那儿一直扯到腋下,望上去有点儿像半袒半披的袍子。幸亏里边还有一件牛仔背心,杜晓强索性将套头衫脱了下来。如此一来,牛仔背心上缀挂的那些铜钮扣就在阳光下熠熠地闪耀着,让人显得更酷更帅了。

杜晓强就这样酷着帅着来到巷口,才发现前面是健康路。顺着这条路走到头,离音像城也就不远了。

健康路也是一条热闹的主干道,汽车和行人来来往往,杜晓强在阳光下昂首阔步,一路上颇引来了一些少女的注目。于是,杜晓强走得愈发轻捷,走得愈发得意,是的是的,天下很大。是的是的,芳草很多……

只是——,只是欲望被压抑着,让他的心底仍旧藏着浓重的抑郁。

杜晓强在102路电车上挨揍的时候,翁怡心正在菜市场里为母亲采购。

少年夫妻老来伴儿,老了老了,正是互相做伴的时候,没想到老两口却分居了。往常在外面采买的任务都是父亲承担的,母亲虽然也能自力更生,但是毕竟腿脚不便。老人要多吃富含维生素的蔬菜,多吃豆制品,还有脱脂奶。翁怡心挑了一些西芹、柿椒、黄瓜、西红柿什么的,然后又买了“放心豆腐”和两罐脱脂奶粉。冷冻食品选的是饺子,汤圆和灌汤包,每样都买了两斤。这是战备物资,不想动手做饭的时候,可以凑合着填饱肚子。

按响电子门铃,听到里边传出母亲那轻重不一的脚步声,翁怡心觉得心里像有爪子刨着一样难受。过去这扇房门后面住着两位老人,房门一开,扑面而来的自有一份充实一份温馨。可是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老人了,这套房子仿佛成了被遗弃的洞穴,只需想一想,就能感受到那种冷清和寂寞。

母亲将房门打开的瞬间,翁怡心颤着声喊了句“妈”,随即下意识地将母亲紧紧抱住。

“哎哟,瞧你瞧你,汗唧唧的,还不快去洗洗。”母亲似乎对她这种过分的亲热有点儿不以为然,她轻轻地推开女儿,然后又趿着拖鞋回了自己的卧室。

翁怡心不能不在心里暗暗感叹,出了这样的事,受了如此的打击,母亲居然没有半点儿沮丧之态,瞧上去倒愈发精神抖擞,目光灼灼。没错,真是仇恨也可以使人意气风发呀。

翁怡心洗了脸洗了手,又把买来的东西归整归整,放进了冰箱,这才到卧室来看母亲。她推开门,只见母亲在窗前纹丝不动地站着,手里捧着望远镜。那是一架老式军用望远镜,黑褐色的镜身上已经有许多地方磨出了黄铜色,皮挂带扭曲着,几乎分辨不出本来的原色。望远镜是父亲在地质队工作时的心爱之物,翁怡心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常一手抱着她,另一手端着望远镜,凑在她的眼前,让她看星星,看月亮。�

母亲在看什么呢?她怎么会有这种兴致。

翁怡心走过去,诧异地说,“妈,干什么,指挥打仗啊。”

母亲闻声转过头,她一边示意女儿过来,一边说:“来来来,看电视呢。你瞧瞧,好看得很。”

翁怡心疑惑地接过望远镜,按着母亲指点的方向往外看,往下看。那望远镜虽然很旧很老了,但镜头依然很清晰。先看到的是几根树枝,蜿蜒虬曲,攀附着寄生的藤蔓。浓郁而肥厚的大树叶和寄生藤的小叶片都仿佛近在眼前,甚至能辨得清叶齿和叶脉。

翁怡心说,“妈,看到了。桉树叶长得肥油油的。那藤子,是爬墙虎吧。”

母亲说,“不对不对,你再往外看,看院墙那边——”

院墙是个很容易找到的大目标,翁怡心把镜头慢慢往外移,一下子就看到了红砖墙,看清楚了红墙上的砖疤和灰水泥勾填的砖缝。一块块水泥预制板平铺着,上面灌了防水的沥青。那是依墙建店,盖的一排临街门面房。

“妈,你说的是门面房?这有什么好看的。”

“看到玻璃房顶了吗?看玻璃房顶。”

翁怡心看到了,有几间门面房的房顶挺别致,像高级轿车的天窗一样,嵌着厚玻璃。

“嗯嗯嗯,玻璃房顶,”翁怡心看到玻璃后面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她下意识地调节着望远镜的焦距,玻璃下面的人影一点儿一点儿变得清晰了。

“那是你爸爸。”

翁怡心的手哆嗦了一下。她也看清楚了,的确是父亲的身影。从这个角度看,父亲像是被压缩了一样,有点儿矮,有点儿变形。他走过来走过去,时而直起腰,时而俯下身,他在干什么?

“嗯,我爸他忙什么呢?”翁怡心不解地说。

“你还没有看清楚?“母亲忽然笑了,“他在铺床啊,他再也整不完他那个床铺了。离上床睡觉的时间还早着呢,他就急不可耐了。这个老东西,他就想搂着他那个小贱货。”

翁怡心笑不出来,她使劲儿皱了皱眉。如此粗俗的话从母亲的嘴里说出来,让她觉得很痛心。

有了这句开头,母亲就没完没了起来。

“你还没有看见呢,那是电视连续剧,一出接一出。等到了晚上,灯亮了,你就看那皮影子戏吧。老东西和那小贱货一起做饭,一起洗衣服,一起擦脸擦身子。就是那张床,两个人就滚在那床上睡觉。睡就睡吧,还一个杀猪,一个杀鸡,拼命地叫。”

母亲双目放光,神采奕奕,两个颧骨上居然泛起了罕见的潮红色。

翁怡心完全沉默了,她实在无话可说。每天有这样的电视连续剧要看,母亲显然过得很紧张,很充实。

母亲应该活得恬静,活得淡然。或许,再过一段时间母亲会平静一些,会适应这种生活的。翁怡心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收拾起那个望远镜,与母亲聊起了别的话题。

“妈,你的腿怎么样了?”

“你别说,让那小贱货治了治,感觉还真不错。”母亲拍拍那条病腿,笑着说,“我还等着她呢,可她再也不上门了。”

一扯,又扯上了桑乐。

“也就是用中药用灸法吧,回头我去找找别的中医。”翁怡心接了一句,然后再转个话题说,“妈,你现在饮食怎么样?我想这段时间住过来,给你做做饭,陪陪你。”

“别,别,妈自己做自己吃,还省事,还简单。再说你那边,也是一家子。”

翁怡心说,“我那边好办,我每天拐过来买买菜做做饭,照顾照顾你。那边呢,有他爸爸照顾照顾家,照顾照顾晓强。”

“哟,那可不成。”母亲眯起了眼儿,“你就那么放心?你还是看好家,看好你们家那两个男人吧。”

翁怡心怔住了。她没有想到母亲会用这种语气。这语气与其说是关心,倒不如说是一种悻悻的尖刻。

稍顷,母亲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长长地叹了一声,恢复了平日的神情,语气也变得和缓下来。

“怡心,你是不是还要去看看你爸爸?“

翁怡心揣摸着母亲的心思,没有回答。

“我来看看,你买了点儿什么东西?”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她打开冰箱门,挑捡着翁怡心带来的那些速冻食品。“这袋韭菜馅饺子,给你爸带去。还有这个,黑芝麻汤圆。这个老不死的,爱吃甜食,也没见他得糖尿病。喏,这个灌汤包,给他带一份……”

翁怡心暗暗地发笑,这些东西本来就买了两份。方才存在冰箱里,就是打算带给父亲一份的。

虽然母亲说了,不用她照顾,翁怡心还是不忍心这样就离开。她想了又想,看了又看,终于想起可以替母亲完成的一桩重活,拖地板。翁怡心抓起拖把,将所有的房间都拖了一遍,心里才觉得稍稍安稳了一点儿。

父亲离母亲只不过是一望之遥,然而翁怡心走过去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这段距离的漫长。翁怡心的双腿又沉又重,她的步子又小又慢。那排临街的门面房开着不同的店铺,翁怡心就像闲来无事随意逛街的人一样,不慌不忙地挨着店门一路走一路瞧。

在一家挂着“上海服装店”招牌的裁缝铺前,她忽然站住了。

“喂,请问,你们做不做窗帘?“

小裁缝赶忙起身相迎,“做,做,请进来,请进。”

翁怡心迈迈腿进了店。一台做活用的缝纫机摆在墙边上,头顶悬挂着几件做好和没有做好的男女衣裤,几种常用的布料摆在木案上,案角随意地撂放着一架陈旧的蒸气熨斗。看得出来,生意很冷清,小裁缝显然很想揽住这档活儿。�

看到翁怡心两条腿进了店,小裁缝又“坐,坐”地搬来了木凳。

“要做多大的窗帘?带尺寸了吗?”

“嗯,长,也就是七八米吧。宽呢,有个三米就成。”翁怡心在心里计算着。

“不对吧,哪有这种窗子。”对方赔着笑脸。

“我就要这个尺寸,能不能做。”翁怡心不容置疑。

“能,能,你说什么尺寸就什么尺寸吧。”小裁缝伸出手,要她拿窗帘布料来。

翁怡心说,“你这儿有什么窗帘料吗?“

小裁缝说,“你想要什么价钱什么料子的,我可以给你进。”

翁怡心摇摇头,“哟,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做好呀?”

“快,明天中午你来取。”

“不行,我这就想拿走。”翁怡心指着木案上的布料说,“你看看那里边的料子怎么样,凑合着能用就行了。”

小裁缝笑了,“行啊,只要你相得中,我这儿做,也就十分钟。”

翻来挑去,选中了一种褐色的化纤布,大概是做裙料的。翁怡心看了又看,只能拿它凑合了。

翁怡心在木凳上坐下来,不到一刻钟,一条大窗帘果然完成了。七米多长,三米多宽,两条长边上各自缝缀了十几个窗帘环。小裁缝做完活,翁怡心展开来看,她忍不住笑了。瞧这大窗帘的样子吧,实在是太怪了一点儿。

翁行天的汽修铺离那个裁缝店不算远,当翁怡心的身影出现在门面房前的时候,汽修铺的几位师傅不约而同地大声和她打着招呼。翁行天闻声而出,他搓着手,喜滋滋地望着女儿。夕阳在翁行天浑圆的头顶和宽阔的肩膀上镶出明亮的银线,使他魁伟的身躯愈加轮廓分明。

“爸。”翁怡心带着复杂的心情叫了一声父亲。她希望父亲是健康愉快的,可是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流溢出的那种潇洒那种活力,又让她隐隐地有些不悦。

“噢,妞妞,你来看爸爸呀。”父亲似乎没有发现女儿的那份复杂,他展开双臂亲热地抱了抱女儿。然后就带着她进了那个小巢。

在翁怡心的眼睛里,这个临时隔开的小屋是寒酸而可怜的。沙发床垫就放在几块木板上,旁边是木桌和木椅。桌子和椅子已经破旧,虽然擦刮过了,然而上面还是留有许多可疑的油迹。墙角摆着一个木包装箱改制的小柜,里边塞着脸盆牙具和做饭的炊具碗筷之类的杂物。在包装箱的上面放着父亲的那个变了形的老牛皮箱,它像纸板一样硬撅撅的。前墙上嵌着一个火柴匣似的窗式空调机,而那个不起眼的小冰箱看上去就更像是一个玩具了。

翁怡心把那个小冰箱打开,将带来的冷冻食品放进去。然后她直直腰,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不能不可怜父亲,她不能不心疼父亲。

“爸,你也太能委屈自己了。”

“哎,妞妞,我这不是挺好嘛。什么都有,冰箱,空调——再来个洗衣机,那就什么都全了。”

翁怡心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偏斜着眼睛看了看天花板上的那块天窗。

“爸,你这块屋顶挺有意思呀。”

“有意思吧?“翁行天得意地说,“这是我当初的设计,安上玻璃天窗,采光好,修车的时候方便多了。”

翁怡心把刚做好的窗帘拿了出来。“爸,我给你的天窗做了块窗帘。我给你安上吧。”

“嗨,我的傻妞啊,这天花板上的窗子要什么窗帘啊。”翁行天不解地望着女儿。

翁怡心却不再说什么,她只管摞椅子,要往上面爬。

翁行天说,“好我的女儿啊,爸用不上那东西。”

“可是我已经给你做好了,做好了。”翁怡心像耍杂技一样,在摞起来的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直了。

翁行天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动手帮她找锤子钉子和铁丝。�

乒乒乓乓的一阵敲打,这才发现要在坚硬的天花板上钉进铁钉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幸而要收工回家的汽修师傅们来了,他们用电钻打孔塞进膨胀镙栓,然后绷紧铁丝,便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这项工作。

褐色的大窗帘遮上去,小巢里顿时暗下来。翁行天打开电灯的时候,看了看表,然后下意识地向外面探了探头。

翁怡心明白,父亲在等一个人。

“我们走啦。”汽修师傅们告辞。

“爸,我也走了。”翁怡心说。

“坐一会儿,和爸再说说话。”

翁怡心就在那把木椅上坐下,翁行天坐在了床沿上。

“妞,你妈妈前一段时间的治疗还是很有效果的,那条腿走起路来好多了。皮肤的溃疡面也有愈合的迹象。”

“嗯。”

“她不能停下来,她应该继续治。”

翁怡心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难得父亲仍旧挂牵着母亲,可是再让桑乐给母亲治疗,那是不可想象的事。

父亲显然明白女儿在想什么,于是他说道,“当然,小桑是不可能再到你妈妈那儿去喽。我想呢,可以这样办,让小桑教教你怎么敷药怎么灸,她隔一段时间给你送一些药和灸条,你呢,就可以给你妈妈继续治疗了。”

翁怡心想了想,如此一来她就必须经常和小桑打交道了,然而她实在没有和那姑娘来往的兴趣。于是,她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句,“嗯,再说吧。”

翁行天看看女儿,又看看表,然后再向外探探脑袋。

仿佛是在向他做出回应,桑乐就在那一刻出现在了门口。�

“Hi,我来啦!”桑乐欢快地走进来。一眼看到翁怡心在这里,她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意外,她若无其事地向翁怡心笑了笑,说了句“你好”。

翁怡心竟稀里糊涂地回了一句,“来了?“话刚滑出口,心里就堵上了。怎么搞的?应该对她说些下水道一样的话嘛,应该对她说些刀子一样的话!或者,干脆就视而不见。

桑乐打开购物袋,一样一样地往外拿东西。油炸花生米,香辣豆干,卤鸡翅……都是些从超市买来的小食品。

“唔,好吃,好吃,”翁行天做出个馋嘴孩子的模样,兴高采烈地搓着手,“你好像是知道来客人了,你瞧,这不真的来了客人么?”

做这些动作做这些表情的时候,翁行天不时地看着桑乐和女儿,那情形就像台上的演员一边表演,一边在台下的观众中寻求着呼应。桑乐善解人意地微笑着,而翁怡心则勉强地站在那里,抑制着自己没有立即退场。

“哎哟哟,这么好的菜,当然不能没有酒喝。我得喝红葡萄酒,红葡萄酒对心脏好,而且你们两个,也能喝。”

翁行天从外衣口袋里翻出钱夹,然后抬脚往外走,“我去买酒了,很近,就在前面路口。你们两个先说着啊,你们两个等着我啊。”

翁怡心看着父亲匆匆消失的背影,她苦涩地闭上了眼睛。她洞悉父亲的心思,父亲是想让她和桑乐有一个相处的机会,是想让她们之间能够有些交流。

可是,她和这个疯丫头能够交流些什么呢!

翁怡心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赫然地看到一朵蘑菇云开放在她的视野里。那蘑菇云犹如晕染的水墨画,只不过用的不是黑色而是蓝颜料。片刻之后,翁怡心才意识到那是桑乐的圆臀。屋角处临时装了自来水龙头,桑乐正在那里躬身搓衣服。她那丰满的双臀将泛白的石磨蓝牛仔裙绷得紧紧的,那形象在这平淡的小屋里显得格外鲜明格外突出。翁怡心一边看,一边阴暗地想,哼,瞧这屁股吧,哪儿像个闺房中未嫁的姑娘?分明是个被雨露滋润的少妇嘛。

桑乐有些笨拙地在洗脸盆里搓着揉着,看得出来那是男人的衬衣和内裤。她那双嫩手在父亲的衣物上亲近着,翁怡心就有些看不下去,她终于走上前说道,“让我来吧。”

“谢谢,不用。”

很平常的一句话,竟然让翁怡心怒不可遏。她用冰块般的语气说道:“小桑,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们家有妈妈管教你吗?“

桑乐听了,懒慵慵地把双手在水盆里甩了甩说,“当然,就像你管教杜晓强一样。”

她居然还有脸提晓强!翁怡心觉得身子摇摇晃晃,像挨了一棍似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稳了稳神,又狠狠地刺了一句,“唔,这么说,你还是有妈妈管的孩子喽。我问你,你妈妈知道你在这儿吗?”

桑乐眯起了眼睛,她傲然地笑着,“我想,只要你爸爸知道我在这儿就行了。”

仿佛仅此一击,便将对手挑落马下。桑乐径直去做自己的事,再也不向翁怡心望一眼。她用小饭盆淘米,然后用小钢锅在小电炉上煮粥,她像是在过“娃娃家”,她是那么自得其乐,那么兴致勃勃。

翁怡心忽然想到她可以搞到这个疯丫头家里的电话号码,杜晓强那儿应该有。不能让她这么有人生没人养地任性胡来,必须把她的所作所为告诉她的家长,让他们来管管她!

想到这儿,翁怡心再也没有在此逗留的心情,她拿起自己的手袋打算离开。走到门口,她和兴冲冲的父亲相遇了。

“怎么,你要走?“父亲怔住了。

翁怡心点头。

“那好,爸陪你走一走。”

暮色犹如薄雾一般将刚刚亮起来的街灯包裹着,于是那些街灯就像营养不良似的显得微小而黄弱。车行道和人行道是汛期的河床,车流和人流在那河床里汹涌不已喧嚣不已。翁行天带着女儿就在那河边漫步,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演出之中,身外的那河床那流水只是衬托他的布景罢了。

“孩子,爸要给你交待几句话。”

翁行天的声音似乎带着回声,颇像剧场里的效果,听上去有些失真。一种焕然的神彩在他的脸上流溢着,望上去油光发亮,仿佛上妆之后忘了涂定妆粉。

翁怡心默默地看着父亲,她扮着一个忠实的观众,等待着倾听他的下文。

“我把钱和房子都留给你妈妈了,你要经常回去看一看,照顾好你妈妈。”

语调有点儿悲壮。“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当然,我会。”

“如果顺利的话,我可能要另安一个家。”

一种憧憬在目光中闪着,使那双眼睛显得年轻。

“就在那个小屋吗?”女儿的疑问里含着一丝讥讽。

“不不不,怎么会,”翁行天朗声大笑起来,“我还有维修铺,我有精力我有技术,我还可以重新开始。重新买房子,重新安排生活。”

说这番话的时候,翁行天的神情中充满了自信,充满了向往。

一串尖酸刻薄的话到了嘴边,又被翁怡心咽了下去,说出来的却是“爸,我希望你能幸福。晚年,能幸福……”

翁行天欣慰地带着女儿的祝福,回到了那个小巢。

小巢里亮着橘黄色的灯,乍一走进去,翁行天有些恍然。这氛围这感觉竟然有些似曾相识,何处曾经身历,一时间却无从忆起。

小小的空调机发出微微的嗡嗡声,清爽和惬意弥漫在角角落落。一盘一盘的凉菜已经摆开,橙红色的葡萄酒在玻璃杯里闪着晶莹的光彩。翁行天抖抖肩膀,晃晃脑袋,他的整个身心都美滋滋地松弛了,那情形就像一只原本蜷缩着的老海龟在松软的沙滩上翻了翻身,把肢体尽情地舒展开来。

他刚刚和女儿谈过,要安排的事情已经做了安排,该交待的事情已经有了交待。

“来,干杯。”翁行天心情极好地举起了酒杯。

“为了什么?“桑乐说。

“为了重生,是你让我获得了重生!”翁行天激情澎湃。

“是嘛。”桑乐得意地笑着。

“当然。”两个杯子相亲相爱地撞在一起。—口气饮干了杯中的酒液,然后是一口气也不喘的深吻。

吻和酒一样,都是异乎寻常的甘冽。

喝了,吻了,翁行天啧了啧嘴说:“乐,真的,你让我重新年轻,你让我重新成了一个沉不住气的毛头小伙子,一个急不可耐的情郎。当我等你的时候,当我想你的时候,我会不停地呼唤你,我会不停地对你说话。”

“可惜,我的耳朵听不见。”桑乐顽皮地笑。

“所以,我要送给你一个耳朵。”翁行天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皮包,将一个精巧的折叠式移动电话拿了出来。那小玩艺儿上系着一个细细的吊带,翁行天手一伸,将它挂在了桑乐的脖子上。

精致的移动电话轻轻地碰在那个三叶虫化石挂件上,太空银色的机身与土灰色的化石相映成趣,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

翁行天打趣道,“瞧,你有了一个古老的眼睛,又有了一个现代化的耳朵。”

“谢谢,谢谢你的眼睛,谢谢你的耳朵。”抚着那个小手机,桑乐真有点儿爱不释手。

“你喜欢就好,”翁行天拿起葡萄酒瓶,将杯子重新斟满,“乐,告诉我,你家里还有谁?妈妈,爸爸?”

“不,妈妈。”

翁行天稍稍停顿之后,很快地说了下去,“那好,我要去见一见你的妈妈。我要对她说,请你答应把你的女儿嫁给我。等她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嘻嘻嘻,”桑乐忽然笑起来,“我说过,我要嫁给你吗?“

在翁行天的眼里,那笑既狡黠又可爱,翁行天忍不住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她。两人笑闹着,不知道谁的脚勾了一下,桌子翻了,酒和菜都顷了下来。

“糟了槽了,我们吃什么?”

“我吃你,你吃我呀。”

于是,他们紧紧相拥着,滚在了床上。他们互相剥掉了食品的外包装,开始彼此享用。

躺在下面的桑乐忽然说,“哟,你瞧,天花板上蒙了一层布,看着真像帐篷呀。”

听桑乐这么一说,翁行天如醍醐灌顶,豁然明白了。怪不得方才回到小屋时,觉得好像有什么变化,那氛围那感觉都有些似曾相识。原来是因为翁怡心给天花板蒙上了那层深颜色的布,使这小巢有了帐篷的感觉。

那是地质队的帐篷……

对于帐篷翁行天有着如此多的回忆,于是他便在回忆中做爱,在做爱中回忆。那些曾经有过的女人都来了,赵婶、“麂子”、“香菇”、贺榆……她们都附在了桑乐的身上,与翁行天一起沉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