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类动物园-最后的拍拖

星期天早上出门之前,母亲问桑乐,“你这是要去哪儿?”桑乐不乐意地回答说,

“去图书馆查资料。”

母亲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又打量。目光中含着审视含着担忧,然后便叹口气摇了摇头。

桑乐上身套着窄窄的吊带衫,下边穿着小小的一步裙。裙子和吊带衫已经山花烂漫了,头上的凉帽又缀着花,这身打扮确实花哨了一点儿。桑乐去矮柜上拿她的手袋,忽然留意到手袋的磁搭扣没有扣好,还露出了里边装食品的一角白塑料袋。很显然,有人动过了。

“妈,你翻我的包了吧。”桑乐说。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关切地看着女儿。桑乐显得削瘦了,目光却是亢奋的。

“小乐,你看上去很疲惫。最近睡觉怎么样?“

“做梦,常做梦。”那回答分明有点儿赌气的味道,神情也有点儿恍惚。

母亲担心地追问,“做的都是些什么梦啊?”

“嘻嘻,”桑乐忽然笑起来,“从小就做,十几年了。原来模模糊糊的,最近倒是越来越清楚了。”

母亲一屁股坐下来,急切地说,“讲讲,那就讲讲吧。”

“等我完全清楚了,就讲给你听。”桑乐抛下这句话,起身离开了。

桑乐没心思和母亲扯闲话,桑乐要去动物园。

市动物园位于北郊区的花园路,桑乐差不多每逢周日都要到那儿去一趟。那情形就像到了双周日,她总是要回家一样。桑乐坐上205路公交车的时候,忽然觉得似乎有人在注视她。双休日车上人多,桑乐四下里望望,并没有发现注视她的人。可是往前走走,那种感觉又出现了。再看看,还是没有看到什么异样的人。车到动物园站,桑乐下车之后,又特意回身瞧了瞧,她心里自嘲地想,哟,今天是不是有点儿神经过敏了?

买了门票进园,桑乐径直往西南角走。那边是狮虎山和猴山,但是桑乐要看的并不是狮子老虎和猴子,她想看的是猩猩。狮虎山和猴山的旁边是猩猩馆,那里养着几只黑猩猩。在所有的动物中,猩猩最像人,桑乐每次看到它们心里都会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她记得以前雄猩猩“苦苦”的脸上还没有那副苦相,他长得很雄壮很威武。母猩猩“贤贤”在它的身边蹭来蹭去,两个小猩猩在它的膝下绕来绕去,它们安享天伦之乐,过得和和美美。

雄猩猩“苦苦”被桑乐叫做“苦苦”,还是年初以来的事。那一次桑乐到猩猩馆来,忽然发现“苦苦”不见了,在母猩猩“贤贤”的身边踞着一个年轻帅气的雄猩猩,后来桑乐把它叫做“帅哥”。桑乐像往常一样把带来的水果抛给“贤贤”和她的小猩猩们,“贤贤”没有动,只是把目光投向“帅哥”,小猩猩们不懂事,喊着叫着抢个不停。这时候,“帅哥”站了起来,它一摇一晃地走过去,龇牙耸鼻,发出一阵有力的咆哮。在那可怖的威胁声里,小猩猩们丢下水果慌慌张张地避开了。“帅哥”自得其乐地抓起那些水果,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嚼起来。

在此期间,“贤贤”始终表情淡然,一副乐天知命随遇而安的样子。桑乐正在纳闷,忽然听到旁边传来铁栅的晃动声。她走过去一瞧,这才发现“苦苦”被独自囚在了铁笼隔间里。“苦苦”右耳上方明显地少了一块毛皮,半边鼻子被扯开,残留着一道黑红色的血痕。见到桑乐,“苦苦”一屁股坐下来,晃着双手,噘着厚嘴唇,喔喔噢噢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它那对大眼睛眨巴眨巴的,似乎有些潮湿了。

桑乐也跟着它喔喔噢噢,仿佛在和它对话,那样喔噢了一阵,桑乐就扔出一把西瓜子,那是“苦苦”最爱吃的东西。“苦苦”好像平静了一些,它慢慢地嗑,噗噗噗地吐出硬皮,两腮鼓起又缩下,仿佛享用到了嚼不尽的美味。

因为经常来这里看猩猩,所以桑乐和老饲养员早已相熟。老头告诉她,新年伊始有赞助单位给动物园捐赠了一只年轻的雄猩猩,这只“帅哥”一来,“苦苦”的地位就成了问题。经过几番势均力敌的搏斗之后,老“苦苦”终于不支。它的脑袋被抓伤,鼻子也被对方扯开。把老“苦苦”单独关在这儿,是为了保护它。如若不然,他会不自量力地与“帅哥”拼命,那样一来还不知道会闹出些什么事儿……

从年初到现在,桑乐再来猩猩馆的时候,也还看“贤贤”和小猩猩,也还看“帅哥”,但是她心里其实牵挂的还是老“苦苦”。

今天到猩猩馆的游人好像比往常多,大家都挤在护栏外指指点点地看“贤贤”“帅哥”和小猩猩们,没有什么人对囚在铁笼隔间里的一只老猩猩感兴趣。桑乐循路先来到护栏前,她把她的包打开,从白塑料袋里拿出了两个苹果。两个苹果抛过去,两只小猩猩蹦蹦跳跳地上来抢,“帅哥”扑过来了,只见它长胳膊一伸,就像篮球场上的高个子中锋一样把苹果抢到了手。小猩猩们围着它叫,那是在撒欢呢,那是在玩闹呢,“帅哥”没有独享那些苹果,它把苹果给了小猩猩。那是很温馨,很快乐的场面。

“贤贤”就在旁边悠闲地坐着,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

看着这和和美美的一家人,桑乐苦笑着离开了。

桑乐到铁笼隔间那边去看望“苦苦”。“苦苦”原本正在水泥地上呆坐,忽然看到衣着艳丽的桑乐,它兴奋地跳起来,哇哇地叫着,把铁栏摇得咣咣当当响。桑乐笑着招招手,然后打开小包,从白塑料袋里拿出一包五香西瓜籽,“苦苦”眼睛一亮,从铁栏缝里伸出手,把它拿到了。安安稳稳地坐下来,不慌不忙地嗑着瓜籽,然后时不时咿咿唔唔地向桑乐说着什么——这些差不多成了它和她之间每次相互交流的既定程式。

下面的程式就有些让人瞠目了。

见了见面,也倾诉了衷肠之后,“苦苦”慢慢地激动起来。它深情地盯着桑乐,忽然开始自渎。“苦苦”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显得那么天真无邪,那么无拘无束,那么直率,那么投入,那情形就像人类偷吃禁果之前,在伊甸园里自我沉醉,放纵忘情。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种时候桑乐都不会抛下“苦苦”,自己离开。她会耐心地等待它的结束。

然而,今天“苦苦”的结束却十分突然。正当它做着那项快乐运动的时候,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颗石子,砸中了这位亚当的塌鼻子。“苦苦”“噢”地尖叫一声,将正在下面忙着的那只手移到了鼻子上。

“哈哈哈!——”“嘻嘻嘻!——”身后传来杂乱的笑声。桑乐回过头,于是她发现她的身后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更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她在人群里居然看到了吕藻。

吕藻屁股上吊着吉他,脑袋后面的马尾辫甩来甩去,一身脏兮兮的牛仔装配着灰土土的旅游鞋,使他看上去就像个游吟歌手。吕藻看到桑乐向他张望,就扬起双手在头顶晃了晃,那动作就像是站在舞台上向台下的歌迷招手。

桑乐走过去,红了脸说,“讨厌,刚才是你砸的吧?“

吕藻指了指缩在铁笼隔间里的猩猩,一本正经地说,“这家伙在公共场合违反治安管理条例,人人都有权利制止。”

桑乐“扑哧”一声笑了,吕藻于是就挽住了桑乐的手臂,两人慢慢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桑乐说,“我的小朋友,请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

“什么什么,我跟踪你?”吕藻摊摊手,一脸无辜的样子,“不对吧,我根本不知道你会到动物园来,咱们是偶然在这儿碰上的。”

桑乐撇撇嘴,“我不信。大星期天的,你—个人背着个吉他,到动物园来干什么?“

“找灵感呐。我在写一首歌,名字就叫《人类动物园》。”

听上去,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吕藻反问道:“我倒是不明白了,大星期天的,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猩猩馆来看那个家伙。瞧那丑家伙的动作,真恶心。”

桑乐淡淡地说,“我怎么没觉得。”

“所以,你才让别人担心你呐。”吕藻认真地说,“你恐怕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接近你。”

“我想——是你觉得我漂亮吧。”桑乐歪歪脑袋。

“不不不,这也太通俗了。”吕藻摇摇头说,“那是因为你身上散发着一种忧郁,神秘的忧郁。还有一种隐隐的痛苦,带有成熟味儿的痛苦。”

“哟,听听吧,多棒的歌词。小朋友,我没看错,你还是挺有才气的。”桑乐调侃地笑着。

“我已经多次提醒过你了,我比你大七个月,请你别叫我小朋友。”吕藻皱着眉头。

“好了好了,别生气,”桑乐觉得吕藻生气的样子很可爱,“嘻嘻,你可真是个小朋友。”

瞧,又来啦,吕藻无奈地摇摇头。其实,他觉得他和桑乐整个的相处都有些无奈,比如说吧,周围的人都认为桑乐是“他的”,他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如此一来,他就有了守护桑乐的责任感。守护者本该是强者,可是只要桑乐嘻嘻的一笑,她就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吕藻在那种被俯视的角度之下,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变得小了,变得稚了,变得嫩了。

桑乐自然无从得知吕藻内心的这种感受。在桑乐的眼里,吕藻就像个浪漫骑士一样,对她很真诚。然而桑乐却无法摒除这样一种感觉:这个真诚的浪漫骑士却是一个扮做大男人的小朋友在努力出演的。

或许这种感觉有点儿怪吧,或许这样有点儿对不住吕藻,可是感觉就是感觉,即便是桑乐自己也无法改变它。

身边有一个浪漫的小朋友陪伴着,桑乐又去看了看狗熊斑马孔雀天鹅什么的。虽然两人并非结伴而来,但是却结伴而游,彼此也还觉得挺开心。有点儿累了,有点儿渴了,桑乐跟着吕藻来到售货亭买冷饮。饮料罐一拉开,猛地喷出些泡沫溅在胸前。桑乐下意识地低下头,于是她发现颈间的那个三叶虫眼睛正在阳光下光波流转,若有所视。

咦,它看到什么了?桑乐不由自主地扭转头,如此一来,她的视线就远远地与一个熟悉的视线相遇了。对方的视线仿佛不堪一触,即刻收拢了起来,那张面孔也随即背转过去,只留下一个没有标识的后脑勺。然而,那对像小旗一样插在脑袋两边的招风耳却明白无误地标示出这个人是路金哲。�路金哲显然是在躲避,他挪动着脚步,想要走开。桑乐的心里腾地升起一股反感来,她立刻提高嗓门喊道,“哎,路医生!——”

“噢,是小乐呀。”路金哲只得回过身,脸上挂着笑,做出一副刚刚才看到桑乐的样子。

桑乐心里蓦然一动,莫非是他一直跟着我么?

这样想了,又觉得怪怪的。这个路医生,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路医生,你真有好兴致,一个人来玩儿呀?”桑乐的口气有点儿尖刻,目光中也带着一点儿审视的味道。

“嗯,不不,陪,两个外地的朋友来,走散了……”路金哲说话吞吞吐吐。

“嘻嘻——”桑乐忽然听到一阵笑声,是那种尖锐的笑。那笑声显得闷,显得隔,仿佛是装在标本瓶里,而桑乐就隔着瓶子在探究和观察那个笑。

那是桑乐自己发出的笑声。

路医生也在观察标本。

“小乐,你最近,睡眠好些么?”

用的是职业化的目光,是中医的那种“望”。

“不怎么样。”桑乐很干脆地回答。

“唉,寐本于心,为神所主,”路金哲深长地叹口气,关切地说,“你记住,神安则寐,神惑则不寐。小乐,安神养心的药可以从医生那儿开,可是神清气闲的心境,还得靠自己去找啊。”

说不清为什么,桑乐就是不喜欢路金哲。即便是眼下路金哲的这份关心,仿佛也带着一种讨厌的药味儿。于是,桑乐诡谲地眨眨眼说,“路医生,我听你这番话好像是有切身体会似的,你平时的睡眠是不是也不太好啊?”

“瞧你这孩子说的。好了好了,这只是我的一点儿建议,你自己做个参考吧。”路金哲显得有些尴尬有些不悦,他说完这些话,便像要逃遁似的,匆匆地离开了。

桑乐和路金哲对话的时候,吕藻就站在旁边。他看到桑乐的身上有一种美丽的诡谲在发光。那一刻,吕藻有些惶惑了,他搞不清楚桑乐是因为诡谲才美丽,还是因为美丽所以诡谲。那情形就像一首让人难以琢磨的摇滚,不知道是因为动听所以难唱,还是因为难唱所以动听。

吕藻清楚的只有一点:桑乐这支曲子对于他来说,自有一种不可摆脱的吸引力,他一定要掌握她。

星期一的那顿晚饭,吕藻没有吃好。他买了两份桑乐喜欢的烧带鱼,还有两份烧茄子,他本想和桑乐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从从容容地吃顿晚饭,可是桑乐却心不在焉。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了搭话,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划拉划拉菜,然后就看看表说,“哟,对不起,不能陪你了,我还有事儿。”脸上似乎带着歉意的笑,然而却坚决地起身离去了。

吕藻还怎么吃得下去?

远远地看到桑乐的背影是往学院大门那边走的,吕藻就身不由己地跟了过去。学院大门外的马路旁有一个绿色的邮亭,桑乐在那里站下来,四下张望。吕藻立住脚,心里不住地忖着:她这是在找谁呀?——

就在这个时候,那辆花里胡哨的老吉普车忽然从一片浓郁的树阴里钻了出来。吕藻看到,桑乐就像迎向灯火的蛾子一样欢快地扑过去,她刚刚靠近那辆吉普车,车门就自动打开,桑乐立刻跳上了车。

没容吕藻回过神,桑乐已经绝尘而去。

这车这情形都让吕藻回想起在那天的黄昏夕阳里,杜晓强驾车将桑乐劫持而去的情景。痛彻心脾之时,吕藻忽然涌出了灵感。他很想写下一些什么,他很想唱出一些什么。

要写要唱的欲望使他亢奋。

于是,痛并快乐着的吕藻就哼唱起来,“痛并快乐着,恨恨且爱且狂;痛并快乐着,不理不问啊不想……”

大约一刻钟之后,杜晓强在学院附近的那条郊外公路上看到了吕藻的吉他屁股。没有桑乐做伴,吉他屁股独自在这条郊外公路上踽踽而行,使得杜晓强有几分欣慰,也有几分奇怪。杜晓强是为了寻找桑乐才转到这条路上来的,依照惯例,今晚桑乐应该去给贺榆换药做灸疗,可是杜晓强拿不准桑乐还会不会去。自从那天黄昏在博雅宾馆受挫之后,杜晓强就对桑乐的事情有点儿拿不准了。虽然如此,杜晓强忍不住还是想见见桑乐,还是想问问她愿不愿意继续给姥姥当医生。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不能不办的事情,那就是被桑乐遗忘在宾馆洗脸间的那条金项链,也应该设法再套在桑乐的脖子上。

此时,杜晓强加快脚步跟上了吕藻。吕藻正低头佝背,蹙眉苦思,竟然对身后跟上来的人毫无觉察。

杜晓强开口说,“喂,大歌星,你这是去哪儿流浪啊?”

吕藻闻声转过头来,他看到是杜晓强,有点儿意外地说,“咦,你怎么在这儿?“

杜晓强未及多想,脱口就问:“桑乐呢?”

吕藻没好气地说:“问你自己吧,不是你刚才开车把她接走了吗?”

“开玩笑,”杜晓强耸耸肩,“我找了一大圈儿,刚刚才从她们宿舍转到这儿来。”

吕藻心里有些恼,方才他分明看到了杜晓强开过的那辆越野车,分明看到桑乐坐了上去。既然如此,这家伙还在这儿装什么相?

想到这儿,吕藻眯起了跟睛,讽刺道:“我说杜晓强,咱们都是大男人。大男人做过的事就做了,别像个女人似的掩掩遮遮。”

“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会开车带她去兜风,我也知道她会深更半夜从宿舍里溜出来,和你去幽会。”

听了这番话,杜晓强顿时瞪起了眼。“喂喂喂,闭上臭嘴巴。你胡编排什么呀,谁和谁半夜幽会了?”

看到对方做出如此反应,吕藻反倒松快地笑了,“哎,你真的没有深更半夜和她幽会过?”

“对天发誓。”

“唉,”吕藻转而又痛心地叹口气,“那就是说,桑乐另外还有别的男人。”

这家伙也太武断了吧,杜晓强觉得有点儿好笑,于是又问道,“喂喂喂,你从哪儿听说的,桑乐晚上从宿舍溜出来,和人去幽会?”

“林晴。”吕藻断然地回答,“她说她亲眼看到的,她半夜起来,跟踪过桑乐。”

杜晓强怔住了。

或许,桑乐真是那种多情多恋的女孩子吧?

看着杜晓强那副失神的样子,吕藻同病相怜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唉,哥们儿,别太难受了。我有一种感觉,桑乐是那种需要帮助,需要拯救的姑娘。”

“拯救?”杜晓强不解。

“对。难道你没有发现,她有点儿怪。她是那样的一种心思,就像瀑布下的水潭一样藏得很深。她是那样的一种痛苦,就像海底的螺壳一样裹得很厚,很厚……。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怎么说呢,甚至有点儿可怕的东西。”

吕藻说这番话的时候,双目微合,像是在舞台上吟唱。杜晓强在心里讥笑地想,瞧你那样子吧,你他妈这才叫怪呢。��

“噢噢噢,高见高见,我还真没有看出来。”杜晓强敷衍地笑了笑。他没有时间在这儿跟吕藻磨牙,他即刻转了话题说,“喂,你刚才说,有车把桑乐接走了?“

“没错,就是你那天开的那辆越野吉普车。”

噢——杜晓强恍然大悟地拍拍脑袋。看来桑乐并没有生气呀,看来桑乐并非要和他绝交呀。瞧,她这不是又去给姥姥看病了嘛!

杜晓强即刻搭乘出租车赶到了姥姥家。

一进门,杜晓强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艾草味儿。是桑乐,桑乐果然已经来了。

“桑乐!——”杜晓强一边叫着,一边循着灸条燃出的气息往姥姥的房间里走。

没有听到桑乐应声,是姥姥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强,你来了——”

推门进去,看到姥姥半躺在床上,伤腿裸露着,正在穴道上接受着灸疗。偎在姥姥肩侧的是那只忠心耿耿的狮子狗,它的目光炯炯,警觉地盯着冒烟的灸条。

拿着灸条的是桑乐,她稳坐在床边的一把木椅上,神情专注,俨然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小护士。见杜晓强进来,桑乐嫣然一笑,轻轻道了声“Hi——”,杜晓强乐滋滋地应了个“Hi——”,感觉里桑乐自博雅假日宾馆分手之后非但没有“隔”,反而愈加亲密了。

“姥姥,你感觉好点儿吗?“杜晓强在姥姥的身边坐下来。�

“好像是,好一点儿吧。”贺榆说。

杜晓强就得意地向桑乐笑笑。

贺榆望望桑乐,再望望杜晓强,慢慢悠悠地开口说道,“强,你这个朋友,本事可不小啊。”

杜晓强听了,觉得是一句夸赞的话,便得意地说,“当然。”

姥姥加重了语气,又说道,“我是说,她比你的本事大些哟。”

杜晓强偏眼望望桑乐,“真的?”

桑乐不说话,只是抿嘴笑了笑。

姥姥又说,“你们俩,谁大些呀?“

杜晓强说,“我,差不多大她一岁了。”

姥姥说,“不对吧?在她面前,你可是像个小孩子呀。”

杜晓强脸上挂不住了,他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至于嘛。啊?”

“啊”字落下来的时候,一只手也落在了桑乐的肩膀上。桑乐由他亲昵,只是低眉敛眼地笑了笑。

这时候,翁行天进来了。

杜晓强看到姥爷,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谢谢姥爷。”

“谢?”翁行天怔了怔,“瞧这孩子,你这是谢什么呀?”

“谢谢姥爷接桑乐。”杜晓强由衷地说。

“唔,这孩子说的是接小桑啊?应该的,应该的,那还不都是为了你姥姥。”翁行天平静地说,“我想过,让你带她来,不管是坐公交车还是打出租,都不如我接一接方便。”

杜晓强乖孩子一样点点头。

贺榆在床上慢悠悠地说,“强啊,往后心眼儿多一点儿,好好向你姥爷学学吧,你哪有你姥爷想得周到呀。小桑,你说是不是?”

桑乐开口说,“其实不用麻烦,我认了门,以后自己来就是了。”

贺榆忽然笑出了声,“瞧瞧,瞧瞧,这姑娘厉害吧。不用你们请,人家自己就会上门了。”

桑乐和杜晓强都跟着笑,翁行天没有笑,他只是淡淡地望了望贺榆。

杜晓强存着心事,他有点儿迫不及待地取出桑乐遗在博雅假日宾馆的那条金项链,在桑乐的脖子前比划着说,“瞧瞧这是什么?你忘了吧!“

桑乐默认地眨眨眼睛,她用手抚抚脖子,摸住了那个三叶虫挂件。

贺榆忽然插话说,“小桑,你现在脖子里挂的是个什么呀?”

桑乐没吱声,杜晓强在旁边说,“那是她自己看上的,姥爷的一块化石。”

“哟,是块石头啊。”贺榆向翁行天瞥了一眼,然后用那种劝诱孩子的口吻对桑乐说,“石头有什么好戴的,摘下来算了。”

“嘻嘻——”桑乐突然尖锐地笑了一下,让大家都有些吃惊。

“我都戴着,这就好了吧。”桑乐一边说着,一边把脖子向杜晓强伸过去。杜晓强心满意足地把那条金项链重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顿晚餐是由杜晓强的妈妈翁怡心做的,饭菜摆好了,桑乐说是已经在学校吃过了,杜晓强也说在学校吃了饭。贺榆说,“吃过饭了也去坐坐,尝尝晓强他妈妈烧的菜。”

一个大圆桌,周围摆了五把餐椅。贺榆未及走到桌前,怀里的狮子狗就率先蹦了下来。它径直奔到右边靠墙的那把餐椅前,摇摇尾巴,腾身一跃,就跳到了椅子上。

“狮子,别着急,别着急,等着和大家一起吃嘛。”

贺榆跛着腿走过来。她抱起小狗,然后自己坐下来,让那爱犬踞在她的膝腿上。她的面前照例摆着一大一小两个碟子,大的那个有点儿深,那是属于狮子狗的。

翁行天的位置是靠墙的左边那张餐椅,紧挨着贺榆。他的身躯似乎过于高大了一点儿,当他坐下来的时候,那张餐椅不堪其负地响了几声。他本人却稳稳地坐着,不声也不响。

桑乐是伴在杜晓强的身后走过来的,她略一观察,便很乖地坐在了杜晓强的身边,她的另一边靠着翁怡心。如此一来,桑乐和翁行天就坐成了对面。

贺榆的面前还有一个青花瓷碗,碗里是饭前要喝的中药汤。贺榆把碗端起来,“吱儿”地喝了一口,忽然听到有“嘻嘻嘻嘻”的尖笑声。贺榆一怔,把碗放下,就看到桑乐正直盯盯地望着她。

贺榆心里一沉,怎么?这笑声好像有点儿怪,这模样似乎有点儿邪。

桑乐意识到了什么,她即刻敛了笑,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如此一来,她又恢复了常态,那神情就像一个闯了祸的孩子,既清纯,又调皮。

桌上摆的虽说是几样家常菜,色、香、味、形都还算得上讲究。狮子狗看在眼里,动在尾巴上,显得有些急不可耐。贺榆对女儿说,“怡心,你的儿子,你儿子的朋友,你就好好照顾吧。”说完,她便“狮子吃,狮子吃”地逗着,照顾起了那条小狗。

翁怡心遵从母亲的叮嘱,很周到地尽着主妇的责任,她时不时地给桑乐布菜,要她尝尝这个,尝尝那个。杜晓强理所当然地扮着保护人的角色,这个肥了,那个瘦了,这个咸了,那个淡了,挑剔着母亲给桑乐的那些款待。桑乐低眉敛目,莞而应对。只是旁顾,绝不抬眼向正面去瞧。

翁行天吃得最专心,他正襟危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在这个饭桌上除了他之外,再无旁人。

或许是因为他太过专心,所以吃得快,没过多久他就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贺榆说:“哎,老翁,你今天怎么坐不住呀?人家已经吃过饭的还坐在这儿吃呢,你这没吃过饭的倒早早离席了。”

“饱了饱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想到外面散散步,走一走。”这话好像是对什么人说的,他却又并不看着什么人。

桌子上少了翁行天,大家似乎吃得更开心,更热闹。饮料、啤酒,开了一瓶又一瓶,频频举杯,频频祝词,仿佛是在庆贺什么节日。

挺晚挺晚的了,翁行天才回来,说是要开车送晓强和桑乐。�

人一走,家里顿时安静了许多。翁怡心动手打扫房间,贺榆就坐在靠椅上,一边抚着狮子狗,一边和女儿闲聊。

贺榆说,“你爸现在学本事了,晚上会出去打麻将。”

女儿说,“行啊,多了一个休闲散心的方式,那多好。”

“好什么,那是多了个叫人操心的事。礼拜天晚上他扔下饭碗出去,直到下半夜才回家。”

“唏唏……”狮子狗在贺榆怀里抽抽鼻子,像是在作证。

翁怡心的心里动了一下,什么,礼拜天的晚上?她记得那天晚上她到“仟僖堂国药店”去买药,远远地看到父亲伫立在马路对面的“新人类”迪斯科舞厅前。父亲穿着飘逸的真丝T恤衫牙白色的休闲裤,乍一看很像是个年轻人。那副伫立张望的样子,显然是在等什么人。就在翁怡心发现父亲的时候,父亲想必也发现了她,只是一瞬间的工夫,父亲就闪进了旁边的小冷饮店……

当然,这不正常。

当然,这不能告诉母亲。

“妈,这你就不懂了。下半夜回家算什么?爱打麻将的那些人,都是一打一通宵。”翁怡心抚着母亲的手,心底隐隐的有些作痛。

母亲毫无表情地摇摇头。

“怡心,你觉得晓强和小桑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怎么样?“母亲转了个话题。

“你不是也看到了,挺亲热的,挺好的。”

“嗯——”母亲摇了摇头,然后目光灼灼地说,“怡心啊,你留意了没有,整整一顿饭的工夫,这个桑乐都没往你爸爸那儿瞧一眼。”

“那又怎么了?”

母亲断然道:“一眼也不看,这就不正常!“

“汪汪汪!”满脸愚忠的狮子狗张大了嘴,表示着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