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渴欲年轻-最后的拍拖

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去赴约。

她在电话里说,大朋友,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你来吧。那声音是不可抵挡的天籁,那是微风拂过了岭上春竹的嫩枝新叶,那是晨雨滴敲着峡间方生的一汪碧水……构成共鸣孔腔的软骨和黏膜都是年轻的,因而那声音的频率就发散着青春的体息。

这声音可以醉人,我在一种微醺的状态中,居然答应了。�

那件真丝T恤衫顾惜它的主人,套在身上依然合体。牙白色的水洗布裤子稍稍紧了些,拉上裤链不挂腰扣,再把皮带放松一点儿,也还差强人意。箱角的那瓶古龙香水有七八年了吧,它像经年的酒一样,越放越浓,愈陈愈香。

门那边有沙沙拉拉的声音,那是贺榆的狮子狗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湿漉漉的塌鼻头,乌溜溜的小圆眼,它们各就各位地装备在那张貌似忠厚内藏奸诈的三角脸上,于是这只玩犬就有了几分警犬的仪态。

唏唏唏——,它抽动着鼻子,一丝不苟地嗅了鞋子,然后又转着圈儿地嗅裤角。

喂,小乖乖,发现地雷了?我伸出手逗它,它挺挺胸脯一本正经地立起来,居然顺着我的胳膊往上爬,来嗅我的T恤衫。

阿嚏!——它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然后便大张声势地叫起来。

它那灵敏的鼻子大概是嗅到古龙香水了。

轻重交替的脚步踢踢踏踏地响着,那是贺榆。狮子狗见女主人进来,立刻跳进她的怀里,先是在女主人的颈项间摩挲,然后才转过头,朝着我“汪”了一声。意思是说,就是他了,他有情况!

四只眼睛一起注视着我。

“哟,老翁,瞧你这身打扮,我还以为咱家来了个年轻人呢。”

“嘿嘿,盼着我老,就见不得我精神精神呐?“

“哪儿的话,精神了好,精神了好。要是有大姑娘把你当成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我才替你高兴呢。”

“大姑娘谁会像你一样昏昏花花,把人看走了眼。”我转身去找无色鞋油,想避避她。

她笑着,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老来俏,你这是要干什么去呀?”

“打麻将。”

“哟,什么时候学会打麻将了?“

“不会打,才要去学学。”

她脸上挂着关切的表情,“唔,那可得当心,别输得让人把裤子都脱啦。”

说完,抱着她的狮子狗转身离开了。

“新人类”迪斯科乐园门前辟了一个停车场,停车场上有牛哄哄的本田跑车,有风度着的尼桑,有端庄大方的桑塔纳,有眉清目秀的富康车,甚至还有小家碧玉的小奥拓……,可就是看不到一辆我开的这种老越野吉普车。

“老人家”在这儿露脸,应该算是卓尔不群,还是误入歧途呢?

当我从车里钻出来的时候,心里忽然生出自嘲,我到这么一个地方来是不是有点儿荒唐了。

“新人类”迪斯科乐园。

我们这颗星球上出现人类已经有五百万年,他们是由第三纪中新世的类人动物进化而来。新纪元更替着旧纪元,新人类取代着旧人类。南方古猿——能人——直立人——智人,在进化的序列上,每一个梯次对于后者都是旧,对于前者都是新。

我曾经新过,曾经新的比迪斯科乐园的这块霓虹灯招牌还要耀眼。可是眼下,在这些年轻的新人类面前,我是个钻出莽林的古猿么?

八点二十五,我已经等了整整十分钟。我像第一次约会的毛头小伙子一样,来得太早太早,而随着八点半的临近,我的心率居然不可遏止地愈跳愈快,愈跳愈不规则了。

这颗已经磨损的老心脏,它能经受得住这种刺激么?

哦,这久违了的新鲜刺激,它是桑乐带来的,这个新鲜的生命!

我明白,是新鲜在吸引着我,而我已经陈旧。我那陈旧的感官渴欲新鲜。我的眼睛渴欲看到新鲜的花朵,我的耳朵渴欲听到新鲜的声音,我的鼻子渴欲被新鲜的气息晕染,我的口舌渴欲品尝新鲜的美味,我的肌肤渴欲新鲜的抚触……

新鲜就是生命和未来,而陈旧意味着衰老和死亡。

愈是陈旧,愈是向往和留恋新鲜啊!

我一边在心里感叹着,一边用我这双陈旧的眼睛寻找那个新鲜的身影。对面的大街上是一家像模像样的医药商店,“仟僖堂国药”。有一个人影从里面走出来,向我这边张望。是个熟悉的人影——翁怡心,我的女儿。她怎么会在这儿?

我呆住了,我觉得她好像也愣了一下,然而随后她却很快地走开。几乎在那同时,我也下意识地钻进了旁边的这个小冷饮店。我不出去了,想想看,在这个时间孤零零地守在迪斯科舞厅的大门前,无疑是在告诉别人,我在等人,等人一起进去玩儿。

心底有个声音在笑我自己:藏藏躲躲,这种感觉也久违了么?

这是附设在大厅门边的冷饮店,你只要坐在椅子上向门那边望,所有进出的人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侧转身体坐着,用眼角的余光扫着大门。其实,我何须依靠视觉,仅仅动用我的听觉,就已经足够了。我的记忆已经储备了桑乐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声是新鲜的,就像弹在枝头的苹果蹿出水面的鱼,有一种饱满欲绽的膨胀,有一种活泼泼的躁动感。

我久经历练的听觉,我炉火纯青的听觉,它是由十万大山里的那个女人,那个山精般的“麂子”为我发掘出来的。

……

勘探队到广西灵川一带是为了查勘锂矿的储量和开采价值,那里发现了微斜长石伟晶岩,含锂辉石的品位相当的高。我在野外勘察,喜欢提一个轻便的木匣。木匣镶了铁边包了铜角,虽然旧了些,看上去仍然有几分精致。它原本是装仪器用的,仪器已经损坏弃置,我就用它来装矿样。

出事的那天,我因为在山那边的峡谷中发现了一处矿脉而留连忘返,等我抬头看天时,已然是暮色四合了。我急匆匆地往回赶,想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回到宿营地。走着走着,马尾松林陡然黑了,很浓很重,仿佛没进了深潭里。我并没有太慌张,脚下能感到我还是在向上走。等上到山顶再向下时,那就是我们宿营的中苇寨。

此时,寨里早已亮起灯火了吧?

我俯下身,想在地上捞起几根枯松毛傲火把。哗哗啦啦,那是我弄出的声音。咯咯嚓嚓,另一个声音却是从身边的林子里传过来的,像是飘移浮游一般,越来越近。

当视觉消失的时候,人就会感到听觉似乎敏锐了。我在那敏锐中本能地感到,那声音不怀好意地在向我靠过来。我慌忙跑了几下,然后又停下来谛听,在我的喘息声中仍旧夹杂着那种细碎的向我逼近的声响,时有时无,犹如幻觉。

是豺还是豹子?

不管它是什么,可以确定无疑的是它在追逐我,它要捕捉我。

悚然之中,我紧张地思索起应对之策。我想在这种追逐之下,我恐怕是很难跑掉的。与其在惊慌的逃窜中耗尽体力束手待毙,倒不如以静制动,与其一搏。想到这里,我开始伸手在地上转着圈的摸索,以寻找一件对抗的武器。

上苍垂怜,我居然把一根树棍摸在了手里!

我弄出的动静很大,我将自己暴露无遗。于是,我听到那声音又响起来,阴险地朝着我这边慢慢地靠……。我得转移,无声无息地转移。我小心翼翼地爬着,我觉得我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更妙的是,我在爬动中又捞到了一块石头。那石块不大不小,正好一握。它坚硬、沉重、粗砺,我把食指屈过来,轻轻刮擦着它的石棱,心头顿时涌起一阵喜悦。

这是石刀,这是石斧,好啊,我就是巨猿,高大、强壮、年轻。来吧来吧,咱们就在这儿比试比试看——

我缩拢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一刻,我转换成了猎者。我没有响声,我等着它弄出响声来,就把石块投出去。

什么也看不到,视觉关闭了,开动着的是听觉,这是听觉的比试。

静止不动其实比动起来更累,脚、腿、腰、肩……那些关节那些肌肉开始麻了,酸了。我忍不住略微地变换了一下姿势。只是略微的,只是内里的肌肉和骨骼发出了轻轻的摩擦。就在那一刻,响声在我的头顶倏然而至,是山风吹动树叶么?我下意识地抬起头,虽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感到我被攥住了。那是一只柔韧而巨大的手,有力但不刚硬,松弛然而绝不脱漏。那像是章鱼的触角,可是陆地上并没有这种动物啊!

我挥拳去打,胳膊像是被扯拉着,打不出去。那家伙靠近了,想把我搬倒,我用整个身体冷不防地撞了过去。

“哎哟!——”是个男人的声音,倒在了地上。

“嘻嘻嘻!——”是个女人的声音,在我的身后笑。

我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就在那一刻,我的耳侧被什么击了一下,打得并不特别重,却有一种异样的沉麻。我即刻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生满尖齿的穹顶,犹如怪物的口腔。我吃力地咳了几下,山洞里点着松明火把,聚集了又浓又厚的烟气,实在是呛人。

“他睁眼了。”女人说,橙黄色的光在她的脸上窜跳,她的眉眼闪亮而生动。

“‘麂子’,你下手真狠,我真怕他醒不过来了。”一个粗矮的熊脸男人走过来,俯下身望着我,“喂,你把金子放到哪儿了,你把宝放到哪儿了?”

“什么金子,什么宝?”我不明白,我晃晃头。头不疼了,但是被敲打过的耳侧仍旧发木。

我偏过头瞥了一眼那个对我下手的女人,她看上去精巧灵活,还真像是一只麂子。

“哼哼,想要命,就别耍滑。山前山后谁不晓得,你们在找宝!”站在女人身旁的另外两个男人晃着手里的土枪和长刀。

早就听说山里有匪,今天我大概是碰上了。我尽力笑着说,“不骗你们,我没有钱,我们到山里来不是找金子也不是找什么宝,我们找的是矿——”

我四下张望,我看到了我那个装矿样的提匣。它被甩在离洞口不远的一堆乱草旁,匣盖已经被撬开,那些矿样就像粪蛋子似的四下散滚着。我本能地站起身,想要过去把它们收拾好。

“站住!你想跑?“熊脸男人挡在我的面前,他伸手揪住了我胸前的衣服。

“让我过去,我已经给你们说过了,我既没有钱也没有宝。那是石头,那是我的矿样!”

我气愤地拉住他的手腕,用力将他甩脱。

他趔趄了一下,顿时龇出了牙。“嗯,想打架?“

“打呀打呀打呀,”女人拍着手,兴高采烈地嚷,“一对一,比试比试啊!”

我愣在那里,熊脸男人却猛地扑了上来。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本能地应对着。这个粗矮的男人不是我的对手,我是如此高大如此年轻强壮又是如此地愤怒,仅仅搏斗了几下,他就被我一头撞翻。

想必撞得重撞得狠,他在地上“哎哟哎哟”地直哼哼。我分辨出那“哎哟哎哟”的声音了,我想在林子里被我撞翻的大概就是他。

“阿熊,认输不?这可是二回喽。”女人转而望着我,眼眸异样地闪着光。

眼前是逃脱的好机会,快,趁他们不注意,我拔腿就往外边跑。刚刚跑出两步,只觉得右腿弯儿“啪”地麻了一下,腿一软,膝盖就着了地。回头看,女人手里的棍子又扬起来,“啪”地又打在我左腿弯儿上。打得并不重,只是打得巧,酥酥麻麻的,愣是站不起来。我豁然明白了,抓我时耳侧挨的那一下,想来就是她打的。

他们当然不会轻易放掉我,我的手脚被绑紧了,像个柴捆一样被丢在山洞里。他们说,他们会让人捎话给勘探队,拿钱拿粮来换人。

他们就这样丢下我走了。山洞里顿时变得很黑很黑,那是因为他们用许多树枝把洞口掩实了。此地有许多这样的山洞,洞口小洞身大,只要用树枝和乱草盖住洞口,就是走到跟前也很难发现它。

在黑暗里躺了许久许久,我试着想把自己弄开。可是,我累得满头大汗,那些绳索却一点儿也没有松动。我不能不承认这些家伙很会捆人,他们能把人捆裹得像个粽子,让你无处着力,无法脱逃。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白色的光线透进来,那是白天到了。有人进来,放了水和饭团,然后离开。我又重新陷入了黑暗里。

无穷无尽的黑暗,无边无涯的黑暗,我沉没在那黑暗中,渐渐地睡着了。似乎是在做梦吧,我听到有细微的声响,沙沙拉拉,是从洞口方向传来的。飘移着,浮游着,向我这里靠近。我的听觉警惕地颤抖起来,紧张地监控着那逼近的声响。

是什么野兽钻了进来?

我本能地想避开,可是我被捆得那么紧,于是那避让就变成了一串身体内部的骨骼和肌肉的摩擦声。

那野兽想必听觉极敏锐,它是奔着那摩擦声来的,它在黑暗中一扑,便准确地扑中了我!

热呼呼的鼻息吹着我的脸,随后是潮呼呼的舔舐。我束手无策地闭着眼,等着它用利齿咬断我的喉咙。

“鸟,我的大鸟——”女人的声音痒痒地吹拂着我的耳孔,于是,我的身体就像洞箫一样鸣响起来。

是那个女人,那个“麂子”。她要干什么?她为什么叫我“大鸟”?

首先松动的是我的脚,依次是小腿、膝盖,髋,腰、胸和脖子,但是我的双臂和手仍然被紧紧地捆着。黑暗中,我觉得有蹄爪在我的胸前急切地搔扒,那情形就像焦渴的野兽要扒开草丛寻找水源。

我明白了,她没有敌意,她只是渴。

剥开我的衣服之后,她就把半边脸贴在我的胸上。她一动不动,就那样静静地贴着。

“你你你,要干什么?”我说。

“听你呀。”她的脸没有移开,她就贴在我的胸脯上回答。�

她说她听到一只黄京在蹦,那黄京不老实,它跳着撞着,想跑出来。奇怪,她这样一讲,我就听到了我的心在胸廓里的跳动声,而往常我是听不到它的。它本该平平稳稳,可是此刻它却躁动不已,那怦怦的声响是蹄子在刨?是脑袋在顶?还是臀在撞?

更奇怪的是我听到了另一只黄京的跳动声,那只黄京跳动的声音虽然并不太响,可是却更加迅即,更加热情。两只黄京相互追逐,相互呼应,它们之间仿佛是在对抗,然而对抗中却有一种微妙的和谐。

她的半边脸移下来,贴在了我的小腹上。

她说她听到懒惰的大蟒醒了,那条盘卧在洞里的大蟒。它渴了,它饿了,它在慢慢地蠕动。

我已经感觉到我在陷落了,那温柔的陷落让人生出无力的舒适感,让人无从反抗亦不想反抗。是树在剥皮,粗糙的丑陋的外皮剥脱之后,细腻和白净就裸露了出来。我的衣裤被剥脱了,她也同样,我不由自主地想要驱动我的手去抚摸她,可是它们再次提醒我,它们是被捆着的。

“麂子”,她是名符其实的“麂子”。这是她的毛皮吗?和她的肌肤相触,我生出了一种丝绒般的感觉,它光滑细腻,仿佛哔哔剥剥的,在暗夜中闪着光。我的皮肤似乎有了听觉,每一个表皮细胞都在凝神谛听,听她无数微血管里的血液在春雨润物般地透渗,听她一束束肌肉宛如弓弦松放一般张张弛弛地扯动,听她一块块骨骼像禾黍拔节似的抽升……

她已经把耳朵移到我的小腹下面了,她还在听着我。她一边听,一边低低地絮语,将她听到的那些都说出来,传送给我的听觉。

那是一种微妙的启迪,我恍恍惚惚地听到她的喉骨在振动,像磬,像三音叉。我听到她的软腭在共鸣,仿佛弹性十足的鱼尾在柔韧地击水。我听到她的声带在拨颤着空气,犹如晴空中薄薄的蜻蜓翅,犹如风中猎猎抖擞的丝旗。

这个精巧微妙的尤物。

忽然,她说她听到了豹子抬头的声音,那豹子从蜷伏的草地之上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慢慢地伸长脖颈。于是,它那颗大脑袋就昂然地挺立在了空中。

是的,这时候,我也发现我的耳朵已经贴在了她的小腹下面。我听到了风入幽谷般的声音,宛如葫芦笙悠扬地鸣响,又好似暗河在汩汩地流淌。

“鸟,我的大鸟——”她蹬跨在我的身上,喃喃地说。

我们做爱了。

风停雨住之后,她滑落在我的身旁。她的半边脸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问她做什么,她说她在听,听听有没有阿熊的脚步声。

我觉得奇怪,她的听觉怎么会如此灵敏。她告诉我,她是猎户人家的女儿,从小跟着父亲在山林里转,天长日久,听觉就练得出色了。她说每种动物走动的声音都不同,人也一样。阿熊走起来笨得很,听上去就像一只熊。而我呢,她说我是大鸟,是飞禽,平时喜欢在天上,只是偶尔落在地上走走罢了。自从我在山上出现,她就跟踪过我,看我整日在那些山腰间盘旋。她说我走起来是那种禽爪的声音,心跳也是禽的心跳,像大鸟翱翔的翅膀一样,宽展而舒缓。

她是靠着听觉抓住我的,在黑暗中她用不着看,只凭听就足够了。她能听到我的脚步声是在哪棵马尾松的树后隐匿的,她能听到我的骨骼和肌肉是在哪处草丛里作响。她朝着目标分毫不差地抛出掳兽的绳网,等待我的只能是束手就擒。�

原来是这样!黑暗中无可逃遁的追逐,从天而降的大手——有力却不刚硬,松弛而绝不脱漏。

我问她,如何才能拥有这样神妙的听觉。她说,很简单喽,你只要把这儿连到这儿——把接在耳朵上,懂不懂?

把心接到耳朵上,这是一个很简单又很复杂的工程。

第二天、第三天的晚上,“麂子”都来了。我惊奇地发现,有她的言传身教,我的听觉已经不可思议地拓展了。当“麂子”从我的身边离开,当这个黑暗的子宫里只剩下我孤独自处的时候,我就成了母腹之内心怀憧憬的婴儿。我执著地将耳朵贴在地上,谛听着外面的世界。我似乎能够听到太阳下山月亮升起的声音,我能听到松鼠索索地爬动松果飒飒地落下,听到野蜂嗡嗡地在空气中旋舞,听到尖嘴鸟笃笃地敲啄着虫蚀的树干……

尤其有趣的是我可以在很远的距离就辨出“麂子”独特的脚步声,她那细巧的脚踝,轻柔而又富于弹性的脚趾,就像藤枝在崖上晃摇,就像溪水在石上蹦跳。我在黑暗中等着她,我的全身都在发抖。这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正扮演着双重的角色:既是窥测着猎物伺机而动的猎手,又是被猎手锁定无计可逃的猎物。

她带着她的各种声响到来,随后就开始了她对我的倾听。她说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向她倾诉,那些声音让她欣喜若狂,欲罢不能。其实,倾听者也是倾诉者,当她倾听我的时候,我也能听到她的身体向我发出的倾诉。那些诉说经由骨骼、肌肉、血脉……直接与我的耳鼓相连,毋须任何的中介物。这是世界上最直接、最真切、最亲密的声音交流,它没有经过空气的振动就实现了,因而它得以避免在空气中传输所造成的损耗和变形。

在身体的诉说和倾听中做爱,别有一种风情。

第四天的晚上,“麂子”来得似乎早了一些。她的动作,她身体的声音,都显得急促。相形之下,我的反应有些跟不上她的节奏,当那激烈痴狂的高潮突然来临的时候,我发现我居然在用手捧着她的脸颊!

这就是说,我的胳膊和手都是自由的,它们被松开了。

你走吧走吧,快点儿走。她把耳朵贴在地上说,阿熊来了,他大概发现了什么。拿你换大米的事没谈成,阿熊他们要杀你。

于是,我就那样走了。我听着树枝树叶在叹喘,那是我最后听到的她的鼻息。

……

此刻,我的听觉告诉我,那个新鲜的声音来了,那个弹在枝头的苹果,那个蹿出水面的鱼。那是饱满欲绽的桑乐,那是活泼泼的躁动的桑乐——

我回过头。

“Hi,大朋友?“桑乐笑吟吟地站在我的身后,她嘴里嗍着一个蛋筒冰激凌,手里的另一个递给了我。

这可不是一束玫瑰花,这是一个考验。

我的牙齿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触过这类年轻食品,我平时很注意保存这支老队伍的实力,绝不让它们贸然出击去打硬仗。此刻,我把门齿派出去了,这些尖兵小心翼翼地在冰天雪地里搜索着,它们发现了一些葡萄干,核桃仁……�

“好吃吗?”她问。

“嗯,好吃。”我放松起来,没有异常情况,没有痛感,有的只是一种带着欣悦的刺激。

看来,还是能够对付这类年轻的。

拿着这个蛋筒冰激凌,拿着这个经由年轻检验过的入场券,我和桑乐一起进了迪斯科舞厅。

这是四十五亿年前的地球,这个圆球形的大舞厅喷焰流火,处处是没有固化的岩浆。重金属熔滴下沉,形成了地球的核心,——那是舞厅正中的圆形演出台,在台上,重金属乐队一波一波地爆炸着,领舞小姐犹如碎片,随着冲击波的节奏不停地抖舞。在核心的外围是钾、钙、镁、铝、硅、钠一类轻元素的复合物,它们在浓稠的岩浆表面飘移,浮游。

这个年轻的地球,到处都是沸腾的年轻,疯狂的年轻,飘浮的年轻。

没有什么投入者可以不被这岩浆融化。我的融化是从脚下开始的,僵硬的腿脚变热变软了,它们不知不觉地晃摇起来。继而是臀胯,是腰胸。一样的软,一样的摇。当软到摇到脖子和头颅,我觉得我已经完全地融化,完全地汇入。

对于我来说,外形的融化并非难事,难的是心脏的融化。甫一投入,固执的老心脏就被这爆炸的冲击波震呆了,它承受不了这种剧烈这种年轻,它痉挛地收紧自己,想成为一个干缩的坚固的核,以抗拒年轻的侵入。

然而,年轻的岩浆是不可抵御的,它热烘烘地融蚀着你,由表及里地同化着你,在不知不觉中,深藏在躯壳之内的那个硬核已与那年轻的岩浆豁然汇融。

桑乐就在我的对面摇着,晃着。她的长发是青春的旗帜,在冲击波里风散着,年轻的乳房年轻的大腿年轻的臀,合成了一个年轻的宣言年轻的诱惑。我和她是同一个节拍,我和她是同一种动作,我和他们一体,我和她一体了!

年轻真快乐,年轻真好。

她凝视着我的那对眸子渐渐恍惚起来,变幻起来,倏然间是白炽般地燃烧,倏然间又是炭灰般地暗淡。绿,黄,赤,紫,蓝,青,橙,白……犹如矽卡岩型和气化高温热液型矿藏中露出的金绿变石和猫眼石。那些色彩的变幻是与音乐强烈的节奏同拍同步的,在这异常的变幻中,所有的人都成了瞬间的定格与瞬间的跳跃拼成的七巧板,他们变形着,他们迭印着——

我和桑乐迭在了一起。

这不是舞厅的激光频闪灯造成的错觉,我怀中的她温软鲜活,其真无比。耳边是轰轰隆隆的滚石声,天呐,板块冲撞,岩圈隆起,地貌就此获得了新生!

频闪灯停止了变幻,我又看到了一个常态的她,一个若无其事的她。她在我的对面晃着摇着,我在她的对面摇着晃着,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不曾发生?

很久没有呼吸过室外凌晨一点钟的空气了,当“新人类”的出口被留在身后的时候,感觉里我已经被更新。新时段是从凌晨一点起步的,新空气也从这一刻伊始。大口大口地吮着时间的初乳,我觉得自己新鲜得宛若婴儿。

“送你到哪儿去?“我一边走向吉普车,一边问桑乐。

“回家,回我妈妈那儿。”她说。

我们俩坐进驾驶室,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世界被关在了外面,小房子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我伸出手去打火发动汽车,桑乐就在这时候向我偏过身子,用脸颊贴了贴我的脸颊。

引擎忽地打着了,它不规则地跳动了几下,这颗老心脏,它似乎有点儿承受不住。起步之后,车轮歪了歪,差点儿蹭到马路边上的垃圾箱。

“嘻嘻——”她笑,有点儿恶作剧地在我脸上吻出响声来。�

“别闹,注意安全。”我尽力控制着,把车开得直一些。

“别怕,安全得很。你瞧瞧,哪有什么人。”

是的,凌晨时分的马路显得格外空旷,放纵一下的欲望霎时升腾而起:我、要、飙、车!

油门一踩到底,老吉普车狂奔起来。一路疾风,一路长啸。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啊!

“噢!噢!——”桑乐欢乐地叫着,时不时地在我的脸上送吻。

就这样,我和她物我皆忘地向前狂奔,狂奔。我们仿佛一起越过了太古代,原生代,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一直奔入了今天。

“请把车停在那儿。”桑乐向路边指了指。

结束了,她到家了,她就要回到妈妈身边,她是妈妈的好女儿。

减速,打方向盘,踩刹车,老吉普车慢慢地停稳了。这条街真暗,没有路灯,路边的树阴就显得很深很浓,看上去仿佛是在幽静的森林里。她应该打开车门,她应该下来了,她的脸仿佛是含磷的富矿,在幽暗中发着光。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我把目光投往她的颈下,投向那个三叶虫化石的挂饰,然后用做出来的轻松笑着说:“这眼睛,很别致啊。”

“这是你给我的,你让我多了一只眼。”她回答的时候,又一次紧紧地拥住了我。她就那样拥着,拥着,早已超越了惯常的那种告别时间,早已——

这时候,我意识到我开始触她。我调用的是我那无与伦比的触觉,那由大翁家湾的赵婶开启的触觉。先是敏感的皮肤,继而是精细的口腔黏膜。仿佛是细胞壁与细胞壁的触接,仿佛是细胞液与细胞液的浸润,那触觉的终点似乎是两个生命个体的汇融。年轻的唇年轻的眼睫年轻的耳轮年轻的……�我惊奇地发现她的胴体竟不可思议地兼具着生涩和成熟!�

几乎同时调用的还有听觉,是灵川深山里“麂子”开启的那种听觉。我听到了她血脉里的桃花汛期,听到了她体腔内山体滑坡般的轰响,听到了她的肌肉和骨节弓开弦紧,箭矢将发……

唔,可爱的年轻的生命,我知道是什么在吸引我、在诱惑我。是那种滴着汁水的清新,是那种复着茸毛的鲜嫩,正因为我在走向枯槁,所以我才如此地留恋饱满,正因为我已经无可挽回地衰老,所以我才如此地渴欲年轻。

我感到了昏眩,可是我居然清醒地推开她,“你到了,快回家。”

“不是的,不是这里。”她笑着摇摇头。

于是我明白这里不是她的家,她是要我把车在这处幽静里停下来,临时充当一下小房子。

她慢慢地躺下,像在床上一样躺下。

她要做爱?这是真的。我的天!

我几乎是在求告,“不能,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