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了床头灯,房间里仍旧泛着奶白色的微光。那是楼外的照明灯透过窗帘,筛入的光亮。
我感觉到被子下面动了一下,随后就有一个活物钻了进来。那是贺榆的一条小腿。那小腿用柔软的外侧亲热地在我的小腿上蹭了又蹭,然后就紧紧地贴在那儿。那情形,就像一个脸颊贴住了另一个脸颊。
一种无以言说的亲密,在肌肤与肌肤的接触中慢慢地传递过来。仿佛那是水,不不觉地涸湿着,一点一点地沁染着。带着被濡湿的心情,我向榆那边转过身体。榆即会意地钻进了我的被子,犹如攀树一般,用手臂和腿脚环住了我。�
她的脸埋在我的胸前,她的手掌和手臂的内侧,肩胸和腹部,大腿小腿以及脚的内侧……全都与我触接了。这是两人肌肤最优化的接触方式,它尽可能地扩张着触觉的疆界。如此一来,那肉体就像古生代海底的软体动物一样,用它的皮肤贪婪地吮吸着,接受着。
我是循着习惯编排的程序依次抚摸榆的,掌心贴压着榆颅顶的头发缓缓地滑下来,滑向她的后颈,落在她的肩胛和后脊背上。那是一块宽敞的晒麦场,我的手就像磙子一样在那场地上来而复往地划着圆。
双唇触着双唇,榆的口鼻里开始发出轻轻的哼哼声,两只手以同样的动作在我的脊背上做着回报。
当我的双手再度升起的时候,我抚住了榆的耳轮。绕过耳轮,过渡到了脸颊,嘴,然后是胸乳、小腹……。榆也默契地把她的手从我的后背移向我的脸前,接着就以对称的动作抚摸我。
惬意的快感平缓而又稳重地走来,可很快,榆就慵懒地松弛下来,她满足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是那种平静的满足,像往常那样,仅只是抚爱就已经满足了。榆转过身,很快就沉沉睡去。然而我却异样地醒着。
我的触觉还醒着。
触觉的产生想必是生命进化过程中无比重大的事件。当多细胞的生命体变得越来越复杂的时候,生命体表面的一些细胞便开始拥有了特殊的功能。当外界的物体触及了它们,它们就立刻产生了化学反应。在细胞体内,一个分子将信号传递给另—个分子……这样传递下去,终于有一些特定的分子产生了特定的化学反应链,由此而形成了特定的反应动作。�
这就是触觉。
痛痒寒热的触觉对于生命体来说,那意义自不待言,而触摸的快感则是另一个层次上的升华。在有性繁殖的动物中,只有那些对异性彼此的触摸产生快感的动物才会有更多接触的兴趣和欲望,因而才能有更多的交配机会,并得以繁衍出更多的后代。具有触摸快感的基因代代相传,并且愈益得到了强化。
人类就是这样的一种动物。
每一个体的触觉快感都是在生命的过程中,逐渐发掘出来的,而四房山下的赵婶,就是我的触觉快感的最初的勘探和开发者。
……
十四岁那年,我还在省城读书。坐在教室里,忽然能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颤动了,那是远处的炮声。
父亲把我送回了老家。
老家大翁家湾那个村子比起省城的教室来,要有意思得多。湾子背倚着连绵起伏的四房山,满坡的马尾松林里,杂着许多油栗树。正是秋天,油栗熟了,爬上树用棍子哔哔啪啪地敲打那些油栗果,心里会生出一种逐猎般的快意。累了,就坐在树下吃那些油栗子。剥了壳,里边的栗子肉白嫩嫩的,又脆又甜,吃起来像花生又像生红薯。
湾子的前面有一条河,河边有几棵葳蕤的大银杏树,白色的银杏果放在火灰里烤黄了,就会炸开。这种在中生代三叠纪繁盛一时的植物,像活化石一样存留到了今天。倚坐在银杏树下,嘴里咀嚼着甜中带苦的烤果仁,眼中望着那些小伞一样的叶片在风中悠悠地晃动,会让人觉得自己也变得像这树一样悠长和久远。
仲秋的河水已经很有些凉意,但是我却忍不住要下河去玩儿。河床宽宽的,黛色的河水在河槽的中间淌流,靠近岸边的那些地方水很浅,大大小小的卵石裸露着,可以让人半湿着脚,踩着它们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那些卵石缝里有泥鳅还有小蟹小虾,把手掏进去,那些活物就擦碰着手指,让人生出许多深刻的触觉。小蟹小虾是生硬的,锐利的,犹如卵石生出的刺。泥鳅则完全不同,触上去肉乎乎的,滑腻腻的,有一种异端般的陌生的诱惑,让人在惊悚里夹着痒痒的喜悦。
那是一条不同寻常的泥鳅,我是在一块不同寻常的卵石下面与她邂逅的。在一片灰暗平淡的青卵石中,那块乳白衬底上缀满玫瑰红点的卵石就显得分外惹眼。我身不由己地走过去,呆呆地向它端详。它在一层清浅的河水下盛开着,像是硕大的灵芝,又像是鲜嫩的草莓。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摘它。
当它被拿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条不同寻常的泥鳅。
透明的河水仿佛将她放大了,她的身体圆润而丰满,有一种近乎夸张般的充盈。她那细腻的肌肤闪着黑亮的光泽,犹如质地细密的丝绒。在我的注视下,她摆出一副全然不察的样子,不动声色,沉稳而世故。
我的心被痒痒地搔了一下,忽然极想触她。
我弯下腰,慢慢地向她伸出手。当指尖划破水面的一刹那,她蓦然灵动地将腰肢一扭,袅袅娜娜地离开了。
我不甘心,我一定要捉住她。脚下叭哒叭达地趟着水,我追了过去。她知道我在追她,她好像并不愿意甩掉我。她跑上一阵子,就会停下来,傍在卵石边上,分明在等我。可是,当我趔趔趄趄地赶过去,她却又摇头摆尾地离我而去……�
就这样,我和她都显得兴致勃勃。我像乡下的孩子一样腰里挂着小篓子,那小竹篓一甩一甩地拍着我的屁股,我就像被人鞭打着,驱策着,完全无法停止。对于我来说,那是一种追逐的乐趣,而她呢,似乎也乐此不疲。
她是向河岸的方向游走的,她最终被我堵在岸边的一盘树根下,倏然一钻,消失在一道幽深的石缝里。
我慢慢地将手探过去。
指肚上先触到的是一种绵软,一种腻滑,那是石上的青苔。�
顺着绵软滑进去,忽然触到内里的蠕动了,伸缩进退,一张一弛……,恍惚间,让人觉得整个石缝似乎都是活的!
随着那蠕动,我的心激跳起来。
她终于被我捉住了。
我紧紧地攥着她,把她拿到眼前来看。她把头埋在我的手心里,身体扭动不已。于是,我感到手心里胀鼓鼓的。
那是一种胀鼓鼓的兴奋!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正要把她往我的小篓子里装,她抖动了一下,忽然滑脱而出,跌跳而下。这高高的跌跳似乎给了她全新的势能和力量,她以飞快的速度在水中敏捷地蹿游。
她是向河槽的方向游去的,如果她游进那片黛绿中,便永不可得。
我未加思索地奋力追去。她不等我了,她不再徘徊。她去意已决,再不回头。
我歪歪斜斜摇摇晃晃地追过去,在她就要融进那片黛绿的一刻,我扑了上去,做最后的一搏。
我懵头懵脑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眼前是一片迷离的白雾。随即而来的是令人窒息的咳呛,双手本能地挥动着,很闷很隔地听到了哗哗啦啦的水声,于是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是在河里,在河里!……
站起来站起来,我对自己说。然而一跌一滑,一滑一跌,仿佛脚下踩着一连串的瓜皮。就在那不久以前,我刚刚学会了游泳,我应该游起来。我用脚蹬水,可是每一下都蹬在石头上,很疼。脑袋呢,就像埋在土里的生地瓜,怎么也出不了头。
在前面划水的手忽然扯开了什么,触到了什么。那是一种异样的绵软和滑腻,感觉中有点儿像触着了泥鳅,然而泥鳅又分明没有这般的硕大和温热。接下来,两肋被一种力量挤着压着,让我无力挣脱。正在惊慌之时,我发现我的身子被那股力量一下子从水里提升了起来!
“噗!——”我畅快地喷了一口气。
“嘻嘻,你这伢儿!“
是赵婶,她一边抹着被我喷在她脸上的水,一边笑。我呢,像一只蹬着蹄子的羊羔,被她夹在了臂弯儿里。
初到大翁家湾的那天晚上,在血缘上与我有着远远近近关系的亲戚们都挤到老屋来瞧我,大伯一一地指着让我认。赵婶当时就站在挨近条案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在大伯的指点中向我露齿一笑。我搞不清楚她是很近的赵婶还是很远的赵婶,只是记得大伯说过,她丈夫早些年死了,赵婶一直是独自过活的。
此刻,赵婶已经扶我站直了,我这才发现脚下的河水并不深。它虽然仅仅将及我的腰际,然而却十分的湍急。
赵婶的脸上和头发上挂满了水珠,阳光从她的背后射过来,望上去那些串缀着水珠的发丝和肌肤都显得晶莹剔透。她的小褂从脖子那儿披扯开了,裸露出细腻的颈项,动人的锁骨和——
在护城河般的乳沟侧旁耸起的半边酥乳。
我于是明白,我方才扯开了什么,抓住了什么。
“婶儿,婶儿。”我结结巴巴地说着,目光依然粘在那处诱惑里。
她笑着抿了抿嘴,然后用手拉下了被扯开的衣襟。那动作就像乡下人伸手扯起笼布,掩住了出锅的热馒头。
“你这伢儿,当心呐。”她眯起眼睛望着我。
仿佛偷东西被人抓住了手,我顿时感到脸上胀热起来。
阵阵河风吹了过来,“阿嚏,阿嚏!——”我像小马一样,连连打起响鼻。
“受凉了,快,快回去。”
我早已湿透了,她的身上也是水淋淋的。真凉,真凉,我喊着叫着,在河风里瑟瑟发抖地往岸上跑。
翁家湾是一个分散的大村子,我住在祖上留下的老屋那边,要回去得跑过一大片冲田,再绕过半边土坡。
“伢儿,先到婶儿屋里。”她招着手,带我往塘口的那处房子跑。
我听话地跟着她。
那是个独立的院落,前面临着水塘,后面倚着野竹茂密的山坡。我们跑过去的时候,有狗子隔着水塘远远地叫。
赵婶的院子里却没有养狗。
是那种石块砌围的院墙,很高很暗很潮湿,院门一关,就有些森严壁垒的味道。房顶的瓦片密密实实地排列着,看上去犹如久经沙场的铠甲。房前的檩梁黝黑黝黑的,透着世事历练的沧桑。
一路跑进堂屋,居然没有发热,反而愈发冷起来。
“伢儿,先换上你叔的衣服。”赵婶挑开左手的门帘,让我进去。
一条土布裤,一件土布衫。带着叠压的皱褶,发散着一种久置的气味。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毫不迟疑地脱掉湿衣擦干身子,然后飞快地把它们穿起来。布衫太大,下摆过了膝盖,像是套了一个布口袋。大裆裤子更可笑,裤脚拖在地上,向上一拉,几乎可以罩住肩膀,然后在脖子那儿扎条布腰带了。
我一边自嘲地看着自己,一边向堂屋里走。
“赵婶儿——”我喊着,我想告诉她,这身衣服不合适。
右边那间屋的门帘似乎晃了两下,我未加思索地一头撞了进去。
对于我来说,那真是惊心动魄的场景:圆润的肩胛柔和的脊背,微凹的腰窝下面蓦然升起妙不可言的肥臀……
听到动静,她转过了身子。
天呐,那对硕大的乳房美得有些可怖!
我被灼伤了,我像干焦的薄皮一样蜷缩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退出来的,仿佛那片刻的烤灼已经将人耗干,我颓坐在堂屋的木椅上,虚弱得几乎透不过气。闭上眼睛,那个明亮的发光体依然在面前闪烁,让人无处躲藏,无可逃避。
我怯懦地垂着头,心怦怦地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就像偷了东西,被人当场捉住了手。
“伢儿,暖和了吧?”
那是赵婶的手,异常温软地抚摩着我的头。我在这抚摩下融化着,消解着,惬意地缩拢着身体。那情形就像蜷在主人膝下,享受抚爱的一只小猫一条小狗。
许久许久,我才大着胆儿,仰起脸去望她。她换了洁净的干衣,身上散发着一股让人微醺的气息。她那黑亮的头发刚刚梳理盘整过,显得容光焕发。微微抿起的嘴角边挂着一个深深的涡,望上去犹如河水里隐秘的漩。
那一夜,我在老屋的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回溯白天发生的事,不由得对自身生出了许多悬疑。我弄不懂,我何以竟会对那条泥鳅如此不可思议地痴迷?更奇怪的是,指掌间的记忆时时清醒着,仿佛那条泥鳅仍在手中辗转,让我得以不停地摩挲着那种细腻、饱满和柔韧。
恍惚中,赵婶那裸露的肌肤又来到了指肚下,如泥鳅般滑腻润泽,也如泥鳅那般灵动……
我顿觉骇然!
竭力地不去想象,竭力地驱除那些念头。可是,那种触觉却不可遏止地在暗夜中晕染着,扩大着,使我欲罢不能。倏然间,仿佛无边的夜色都化做了那黑亮的诱惑,让我在没顶的陷落中几近窒息。
这深渊般的触觉哦——
一夜无眠,第二天吃过早饭,我迫不及待地拿着赵婶给我穿过的那套衣服,向塘边的那个独立院子走去。朝阳下的水塘熠熠地闪着波光,犹如赵婶的明眸。后山坡上的竹林葱翠而浓郁,就像赵婶那般幽深。我被那片明亮和那处葱郁诱惑着,不可遏止地奔去。
两扇白木门闭合着。我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定了定神,正要抬手敲门时,忽然
“呀”地一声响,门自己打开了。
赵婶立在门后,正对着我望。那面容是焕发的,却又似乎隐着憔悴。
“赵婶,我,还衣服。给——”
我把衣服递过去,我的目光却不可自抑地落在她的胸前。那是我曾经扯开过的地方,绵软、滑腻、硕大、温热……混杂的触感又回到了我的心中,它在那里骚动着,犹如一个活物。
“这伢儿,急啥子。”
赵婶一只手接过衣服,另一只手又摩住了我的头顶。我情不自禁地缩拢起身体,被融化被消解的惬意再次摄住了我。那是一个套在头上的箍,那是一个梦魇,一种魔症,让你无从挣扎,让你不得解脱。
“我我我,我去捉泥鳅了。”
猛地一扭身,我跑了。�
“伢儿,晌午到屋来,婶给你做南瓜炖泥鳅——”
她在我身后喊。
泥鳅泥鳅泥鳅……,那几个字翻来覆去地响着,只觉得满手都是滑腻光润,满手都是胀鼓鼓的兴奋。怪了,那天泥鳅还真的挺上手,翻翻石块,探探河砂,掏掏泥洞,一摸一个有,一捉一个准。顺着河一路摸下去,待到半晌午的时候,腰里的竹篓已经有些分量。想起赵婶的话,中午做泥鳅,我就掉转头往回走。
在河湾处看到大翁家湾的房角了,我正要加快步子上岸去,忽然听到了一阵捶击声。转过河湾,就看到了赵婶。她正蹲在河边洗衣服。挽着衣袖扯着裤腿,裸露的小腿和手臂显得无比光洁滋润。她把湿漉漉的衣服摊在大石块上,长长的木捶一起一落,啪啪的声响就和晶亮的水珠一起飞溅而起。�
“嘿,赵婶!“我向她叫着。
“哎——”她抬起头应答。一绺额发半遮着她的眉眼,她用手轻轻地抚了一下,那动作看上去极美。她说过上一次就是在河边洗衣服,碰巧看到我落水的。我想象着她跣足裸臂额发半散,在湍急的白浪里拉我起来的情景,心底蓦然涌起一股暖意。
我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已经收起木棰,把几件湿衣服放进了竹篮里。
“伢儿,捉得多么?”
“多!“我得意地转过腰际的小竹篓,给她看。
“伢儿好本事哩,”她夸赞着,“回,婶给你炖泥鳅。”
她仿佛不经意地把手又放到了我的头顶。哦,是那样的一种触觉,是那样的一种舒适和迷醉,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我好像被罩住了,我好像被施了魔法。
我忽然生出了莫名的怯懦。
“不不不,我,回家。大伯大妈等着我——”
“瞧这伢儿!走吧,婶已经给你大伯说过了。”
我的手被捉住了,我是她捉住的泥鳅。不,在我的手中,她是泥鳅。那种泥鳅般的触觉凸显着,我随她一起离开河边,往山坡上走。我一边走,一边混乱地想,这是回村的必经之路,她早就等在这儿,她早就给大伯打了招呼,她早就做了谋划……
在熟透了的草坡上,有一片熟透了的小菜园。葱是熟透了的,熟透的还有鼓泡泡的豆角、起皱的茄子和露出黄迹的荀瓜。在一片略显干缩的瓜藤前,她蹲下身,用手一拂,就拂出了一个熟透的南瓜。她伸手去捧摘时,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胸前,乳沟深深乳峰硕大,那双乳,也是熟透了的。
我跟在熟透了的赵婶身后,步入了她的小院。
厚重的木门“呀”地一声,在身后拴紧了。墙高屋深,石黑苔青,恍惚中我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装满无数秘密的洞穴。一种探胜求奇的迫切,一种难测未知的紧张和不安,使人心跳陡然加快,手心也变得汗津津的。
赵婶就是最大的秘密,我紧紧地追随在这秘密的后面。我看着她做的每一件事,我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然而事实上,我几乎什么也没有看进去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将我几乎完完全全地塞满。
“伢儿,那边去,那边——”她对我说。
我没有听她的,我只是让了让身子,站在了她的后面。她在灶间宰泥鳅,小竹篓里的泥鳅被倒进了一个大瓦盆里,它们便溜着盆边悠然地游走。忽然,赵婶把滚沸的开水很壮观地浇进去,于是,它们便激情澎湃地翻涌起来。
“嗬嗬!”我无缘无故地笑出了声。这笑声很紧,很尖锐,有一种绷紧了的张力。
赵婶回脸看了看我。我连忙低下头,把目光投向瓦盆里。
辗转不已的泥鳅们终于安静了,赵婶歪了歪盆边,把热水控出来,再浇入凉水。然后她伸出手,在盆里抓住泥鳅们不停地搓揉。那些被抓住的泥鳅们焦躁地扭动不已,赵婶却不动声色地依旧捏挤,她那神态望上去别有一种沉稳的风度。�
“嗬嗬”,犹如不可遏止的逆呃,我又笑了。是那种刺激的笑,掩饰的笑,为了掩饰心底莫名的骚动和不安。
终于坐在了桌前。几盘小菜,拱围着中间的圆汤钵,钵子里是热气腾腾的泥鳅炖南瓜。我的面前摆的是什么?瓷碗,汤勺,筷子,还有——,酒盅!
“婶,我不会喝。”我惴惴地说。
“男人嘛,还能不喝酒。”她把那酒盅端起来。
或许是因为“男人”这两个字,我接过酒盅,一仰头便灌了进去。酒不辣,泛着微微的甜头,这是乡里人叫做“米馏”的家酿米酒。看上去有些浑浊不清,味道却有一种原初的甘淳。自从我来到大翁家湾,每当男人们在饭桌上喝酒的时候,我享受的一向不过是红糖涝糟蛋,那是孩子和女人的待遇。此刻能喝上“米馏”,让我不免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
“喝得好。来来来,再喝。”赵婶笑着,把酒盅又斟满了。
我似乎有点儿心虚地把目光投向大门那边。厚重的院门是掩实了的,院子里没有狗,鸡和猪都散步去了,小院静得像是已经被人遗忘。
我放开胆又喝下一盅。�
“傻伢儿——”赵婶赞赏地抚了抚我的头,亲昵地把一勺南瓜炖泥鳅舀进我面前的小碗里。
那真是妙不可言的触觉,仅仅是轻轻地一抚,我真的就傻起来。在她温馨的手掌下,我情不自禁地又喝下一盅。
“喔,乖伢哩!”赵婶眯起了眼,“婶也喝,婶陪你喝。”
那个“乖”字从她嘴里一说出来,我就感到自己果真变得很乖。
我乖乖地和她碰了杯,我乖乖地吃南瓜炖泥鳅。
世故而圆熟的南瓜已经炖酥了,有一种绵软软的甜丝丝的温柔。泥鳅则出奇的嫩,含在嘴里一吸一嘬,顷刻便已融化。那顿饭吃得很神奇,吃得很陶醉。一大钵南瓜炖泥鳅居然吃完了,一大瓶“米馏”也见了底——
“婶儿,我,回去了。”我在桌前站起来。
她也站起身,像是要送我。她在我的眼前摇着,摆着,犹如风中的一棵柳。我竭力站稳身体,然而转瞬之间却倒入了她的怀中。
我的脸伏在了一片连绵起伏的土地上,那土地有一种无所不容的博大,无所不藏的深沉。我在这博大和深沉面前紧缩着,颤抖着。她那神奇的手又摩住了我的头顶,一种沐浴的感觉自上而下地洒落,我变得湿淋淋的。
那只手从我的额头上滑下,掠过我的眼、眉、下巴和脖子,随后倏然一转,向后脊背探伸而去。我不知道我的手是怎么动作起来的,那是示范下的跟随还是无师自通?我的手像她的手一样,循着相同的轨迹,依次抚过她的眼眉、下巴和脖子,然后落在她的胸上。
似乎是一种曾经有过的奇异的触觉,肉乎乎的滑腻腻的,带着异端般的陌生——哦,那不是泥鳅么?
我的意识恍惚起来,眼前水蒙蒙的白花花的,仿佛手中抓着那条泥鳅,又一次扑进了河水里。当我清醒起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在一条荡荡悠悠的木船上。
那不是木船,那是木床,船桅一样竖在我头顶的是床角的木帐杆,赵婶随手一扬,猩红的兜胸就飞挂而上,犹如一面升起的风帆。哦,她在用指尖开垦我的肌肤,在她指尖划过的地方,莫名的快感就像犁头下的泥浪一样翻涌而起。在淹没般的感动里,我深深地震撼着:世间竟可以有如此的抚摸,竟可以有如此的触觉啊!
我下意识地做着回报,我的指尖以同样的方式划过她的每一寸土地。她的口唇像春雷一样绽开,猝然落在我的口唇之上。唇和唇的触接居然如此惊心动魄,那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刹那间,我似乎回复到了婴儿期,急切而焦灼地承受着母亲的反哺。在巨大的暖流的冲击下,我闭上了眼睛。
我应该庆幸在漫长的人类进化史中,像鸟类一样口口相哺的习惯居然能够保留至今。这是一种内层的隐秘的触觉,与外表皮肤的触感比起来,它更接近于重合,更臻于汇融。那精细的触感带给人的除了莫名的欣快之外,还有无比的舒适,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惬意的依赖。
我几乎即刻就学会了回报。
那是一种相互的开垦,相互的启发。�……
她把她每一寸皮肤上的触觉向我开启了,于是,我所有的触觉也都就此打开。那触觉让人感知到了生命的轮廓,生命的广度,引导着人要向生命的深度进发。
我蓬勃起来,我极想去触探生命深层的幽秘。
我注视着她,她不过三十岁吧,有一种成熟的灿烂。她泰然自若地在那里和煦地开放着,既迫不及待,又从容沉稳。�
我像一个冲击纪录的举重选手,心脏狂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战战兢兢地把自己举了起来!
成功了——
那是力的瞬间的迸发,瞬间的完成。我惶惑地把脸埋在她的身上,长伏不起。她却
流着泪,高兴地拍打着我的屁股。那情形就像一个满意的母亲,在拍着她的孩子。
仔细算起来,我并没有在大翁家湾住多久。在那段时间里,只要有机会,我就下河捉泥鳅,然后到赵婶那儿吃泥鳅炖南瓜,喝那种甜而醉人的米馏。我充分地体味着触摸泥鳅,触摸着她的感觉。当我离开大翁家湾的时候,我的触觉已经得到了极大的开发,我的生命已经极大地膨胀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