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和我是同类-最后的拍拖

在地球生命演化的进程中,视觉的出现无疑是具有质变意义的重要进展。逐渐复杂起来的细胞体开始有了物理学意义上的进化,一些细胞壁可以感受到外界的某种刺激,因而产生一系列的化学反应。如果这种刺激是光的辐射,那么这种反应就是视觉。

我最初是以视觉来感知桑乐的。

“姥爷,这是桑乐。”晓强对我说。

“唔,”我向晓强身后的姑娘看去。我感觉到光的辐射了,那辐射很强烈,我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她的肌肤是晶莹的发光体,在乳白色的细腻中通透着,熠熠地闪着变幻不定的光泽。

“杜晓强告诉我,他姥姥的小腿得了皮肤慢性溃疡病,我想来看看。”被叫做桑乐的这个光团说。

她轻轻地晃了晃脑袋,于是生长其上的那些茂密而柔软的作物就以无数微妙的运动构成了一幅幅奇姿。那是活力盎然的土地,所以那些作物长得油亮亮的,透着生命的润泽。

“请坐请坐。你喜欢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应该避一避这种对视觉的强刺激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移开,向小柜那边走。

“姥爷,你别管她,让我来——”晓强伸手拦住我。

晓强去给我们泡茶,于是我们在茶几前坐下了。

“她姥姥小腿的皮肤慢性溃疡,已经好多年了。打了不少针,用过很多药,就是不见好。”

我说这话的时候,始终直视着她的跟睛。那双眼睛的瞳孔很大,因其大而呈现出开朗而温暖的褐色。这种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我们好像见过?“我说。

“姥爷,那天晚上,就是桑乐坐在吉普车里。”晓强端着茶水走过来。

哦,是的,想起来了,那两个凸显在深色背景下的明亮的光斑。当你看着它们的时候,你就会想到它们是天体望远镜,它们似乎是在一个遥不可测的距离之外好奇地观察着你。此刻还是这种感觉。�

“小腿皮肤慢性溃疡在中医学上叫做臁疮。好发于小腿下三分之一胫骨嵴两边踝部皮肤和肌肉之间。它是因为下肢气血运行不畅,湿热下注,气滞血凝造成的。可以取阿是穴用灸,外敷血竭、乳香和没药捶制的清疮生肌膏。”

听这姑娘说得头头是道,我不禁奇怪地问,“怎么,你学过中医?”

“我妈妈喜欢中医。我爸爸活着的时候,得过这个病,我妈妈用中医教的这个方法给他治过。”

她对我笑了笑,她的笑在发光发热。

我看到她是温热的,她的唇热烘烘的,使它周围的空气生出了褶皱,呈现出类似晕染的效果。她的耳轮宛如玉片一般晶莹剔透,一条条微血管好像细密而精致的远红外发光管,不停地向外辐射着热波。在历经数十亿年的地球生命演化进程中,产生了许多能看到红外线,能看到热的生命体。因此,它们能在黑暗中看到附近那些隐藏的温暖的活体,并得以猎获它们。

这个辐射着热波的活体丝毫不知避险地站起来,靠近了我。�

“你瞧,我把膏药带来了。另外,我还想绐她试试灸法。”

“姥爷,偏方治大病,就让她给姥姥试试吧。”晓强在旁边热心地推销着。

当然,当然,既然贺榆几乎什么药都用过,什么治疗方法都试过,再让这个小桑乐来试试又有何妨?

我向卧室那边喊,“贺榆,来呀。看看晓强给你请的小医生。”

“好,我瞧瞧你们请来了什么医生。”贺榆应着。

强,弱,强,弱……,这是一种对比强烈的节奏。脚步声从卧室那边传过来,贺榆一歪一歪地走了出来。

贺榆的小腿肚原本是柔韧而洁白的,如今这种记忆仿佛侏罗纪的沉积岩一般,已然变成了化石。榆穿着宽大的白布裤,她小心翼翼地将左边的裤腿提起来,于是就像揭开了展览台上的罩布,赫然地露出了斑驳的样品。皱裂的表皮层层迭迭地垒摞着,它们用那种失却生命迹象的黑褐色述说着干枯,述说着坚硬。外渗的血迹和粘液犹如古老的树液一样凝固着,使它具有了化石那种嶙峋的外观和质地。

“孩子,你看,能治吗?“

榆信赖地坐在桑乐的身边,不无期望地看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桑乐忽然瞥了我一眼,那目光中透出一丝惊色。

“我想,应该试试。”桑乐谨慎地说。

这姑娘穿着雪白的网球裙,她坐在那里,裙边刚好围掩住臀部和接续其下的一截大腿。她那两个圆圆的膝盖扣并着,将外界隔离开来,封闭起她的生命和生命的秘密。唔,那是如此动人的两个膝盖,鲜嫩如笋,皎洁如月。

不能不怜悯榆,命运将她和桑乐的腿放在了一起。那是一种残酷的反差,一种无情的对比,让你不能不对死之萎枯生出恐惧和厌恶,对生之鲜活生出向往和迷恋。

桑乐用的是灸法,灸条在她的手里点燃了,它好像是一只大雪茄。然而,又绝非那种刻意加工精制的雪茄的气息,当氤氲的烟气慢慢弥散的时候,我不由得忆起了山林里那些带着神秘意味的雾霭。那是艾叶的气味,有着原生态的辛辣般的馨香,有着山野的本色的奔放。徐徐地深深地吸闻着它,让它沁入肺腑,于是,你就会觉得山野仿佛来到了你的体内。

她就是那鲜活的山野。

山脚是两朵奇异的花:脚趾是白色的柔嫩的花瓣,豆蔻色的甲盖是妖媚的花蕊。它们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和谐,自有一种优雅和娴静。它们让人不能不心生感慨:原来生命居然可以在它的每个枝端如此这般地盛开!

让我庆幸的是那根雪茄似的灸条燃得很慢,使我得以坐在贺榆的对面,从容不迫地用视觉来细细地感知桑乐。这是一个给视觉提供了无限可能的对象,光影流变,角度转换,你会发现她的每一个细部都可圈可点,每一根线条都耐人寻味。你只有屏息静气,身心投入地观察,才能领悟到她的精妙。

她给贺榆灸完,然后又为贺榆敷上了一种草泥做的药膏。看看表,差不多到了午餐

的时间。

“行天,留孩子在家吃饭。”贺榆说。

桑乐没有说话,仿佛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虽然只是瞬间的一瞥,却已经有了心领神会般的默契。

“小乐,就大家一起吃饭吧?”我说。

“好呀,我去做——”

这个小精灵,她一边向我笑着,一边故意向厨房那边走。

当然,贺榆和晓强都不会让桑乐动手的。一番推让之后,晓强就留在厨房帮着贺榆做饭了,桑乐呢,很自然地随我来到了书房里。

我的书房有点儿像仓储用的库房,一进门就能看到一排排的搁物架。在那些搁物架的尽头,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摆了一张老式的写字台。桑乐像是走进仓库来领工具和材料,她仔细地在那些搁物架前看着摸着,显得饶有兴趣。

她浏览的那几排搁物架上,摆放的是一些矿石标本。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故事,每一块石头都会说话。每当我站在那里看着它们,它们就会像自动打开的多媒体文件一样,有声有色地述说起几十年来我和它们共有的那些经历。

瞧,那块绿色的矿石标本,它绿得发蓝,绿得发翠,细密的纹路里闪着丝绢般的光泽,这就是孔雀石,它是金属铜的碳酸盐矿化物。当年,我们在湖南龙胜勘探出了铜矿,原生矿体就存于玄武岩与二叠纪石灰岩的接触带之间。

再看看这块亚白色的石头,那些斑驳的鳞片像不像磨亮的刀锋?这是白钨矿石,它来自山西河曲,它藏在那里的燕山期黑云母花岗岩的夹层里。

往这边瞧瞧,瞧瞧它是不是有点儿像钟乳石?仿佛有一条一条的水迹,仿佛有一段一段的瘤结。这是在甘肃祁连山下发现的镁矿石。它生成于火成岩体与白云岩的接触变质带。

“听晓强说,你是学探矿的。当初,你怎么会对这些石头感兴趣?“

这精灵说话了。这鲜嫩的生命,这毛茸茸的生命。

我该怎么回答?我告诉她,人做为一种生命,生来就是好奇的。人类生来就是求奇好异的探险家和不知餍足的寻觅者。当你在荒凉的戈壁砾石下发现那里隐藏着宝贵的钽矿的时候,当你在绵亘的丘陵中找到共生的铜锡铅矿脉的时候,当你在几十亿年前形成的火成岩中找到含锂辉石的时候,你会感到你进入了宇宙,进入了永恒,进入了亘古的秘密。每次发现都会带给你一次惊喜,都会引领你进入一个新的境地。你必定会因之感叹,原来你的生命可以如此的广阔,如此的丰富。

当然,你更会感到你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暂,又如此的珍贵。�

……

当我讲这番话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懂得这种目光,我也总是这样想看透一块矿石,想看透它们蕴含着的深厚。我知道,此刻,她也在探矿,她把我当成了搁物架上的一块石头。

我真想说,你和我是同类。

她转到了摆在另一边的那几排搁物架前。

“哟,这是什么矿石?这不是煤嘛。”她说。

不错,这是烟煤。在古生代石炭纪晚期,那些丛林和沼泽中大量的植物死亡之后,被埋入了地下,几百万年过去了,它们炭化成了厚厚的煤层。然而,我不是把它们当做矿石摆在这儿的,它们的身份是化石。瞧,在这个黑亮的断面上,宛如完美的浮雕一般凸现着的,是一个蕨类植物的叶片。那疏密有致的叶脉,就像鱼类的骨骼。它像卡嵌在时光之网上的游鱼一般,凝固在了永恒之中。

这几排搁物架上摆放的都是化石。

瞧,这块灰白色石片上的蠕虫状的东西,它叫蝶啶,它是原生代的软体复细胞动物。它生活在海洋中,而我是在高山上发现它的。

这是一片玄武岩,嵌在上面的这个多环状的斑块可能是鹦鹉螺,它应该是二叠纪时的生物。板块碰撞,上层地幔有大量岩浆从断层处喷发而出。生命以它的死灭对此做出了记载。

这是石炭纪的舌羊齿类植物的叶片化石,它们是一种生有舌形叶片的蕨类。

我忽然顿住了,我发现她站在那些古老的石头们中间,愈发显示出异样的光泽和质地。那情景使我在充分发挥了我的视觉之外,忍不住想动用我的触觉。

她感觉到了我的失态,于是莞尔一笑,接续了一个新的问题。

“你怎么会对化石感兴趣?”

化石是什么?化石是生命留下的指纹,它标示着生命的曾经存在和最终消失。因为我们也是生命,所以关注它们,也就是关注我们自己。对化石的兴趣,也就是对我们自身生命的兴趣。

“哦。”她饶有兴味地点点头。

不久前有消息说,人们在一处掘开的岩层下发现了侏罗纪恐龙留下的足迹。人们分析那些化石,说是那种三角状的鸟爪形足迹是食肉龙,被它们围拢的那些圆钝厚实的足迹是食草龙。于是,人们开始猜测,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想,或许有一天,我们和我们所在的这个房间也会变成化石。那时,人类不存在了,一种新的物种站在这里,它们费尽心思地做着考证,人类是怎样的一种生命?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为什么他们会和这堆质地和年代不同的石头一起在此处共生?

她笑了笑,“真的会发生什么吗?“

我没有笑,我觉得,会有什么发生的。

仿佛要躲避那种发生,她忽然离开搁物架,走到了写字台前。

“咦,这是什么?”她好奇地拿起了压在台历纸上的小石片。�

那也是一块难得的化石。它镶在拇指大小的镀银金属底盘上,望上去宛如一块圆圆的纪念币。

是的,那是纪念币,纪念着生命的一次崭新的开端。我告诉她,那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眼睛——寒武纪三叶虫的化石。从那个时候起,生命开始看到了光,看到了被光照耀着的世界。

“真好玩,真有意思。”她爱不释手地摆弄着。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喜欢,就送给你。”

是因为她的眼睛吗?这句话竟脱口而出。

那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就这样送给她,显得有些冒昧,有些仓促。

然而,她却没有这种感觉。她轻松地道了声“谢谢”,就乐滋滋地收了起来,仿佛

那本来就是她应该得到的东西。

“吃饭了——”晓强在起居室那边喊。

我和桑乐一起过去了。碗筷都已摆好,贺榆已经坐在了桌前。

“没什么菜,妞妞,随便吃一点儿。”贺榆向桑乐笑着。

看看那几个装菜的盘子,就知道贺榆和晓强都是尽了心的。荷叶粉蒸肉,海米莴笋丝,香肠炒油菜,什锦豆腐丁……。�贺榆虽然腿脚不灵便,家里的每餐饭她却总是要坚持自己烧,这也真难为了她。

贺榆尽着主人和长辈之道,频频地给桑乐布菜。

“姥姥,谢谢。我自己会来。”桑乐甜甜地叫着,仿佛“姥姥”这个称呼她已经叫了许多年。

我注意到了,她从来没有叫过我“姥爷”。

晓强这男孩子胃口很好,手里的大海碗就像混凝土搅拌机,这个菜那个菜都拨进碗里,用筷子把它们和米饭一搅,然后就呼呼拉拉地往嘴里扒。不—会儿,两碗饭就吃进了肚里,然后便心满意足地坐在那里打嗝。

贺榆和桑乐都吃得不多,她们也都放下了筷子。

只剩下我独自细嚼慢咽。

我问晓强,“姥姥做的荷叶肉好吃吗?“

“嗯,好吃。”

“香肠炒油菜呢?”

“嗯,香。”

我摇摇头,“强,你还没有学会吃饭呢。”

是的,其实你还不能算是会吃饭了。你真正吃出这些饭菜的味道了吗?就说这个荷叶粉蒸肉吧,先吃出来的当然是肉香。它浓烈,它厚重。那种香味儿是粘滞的,犹如酿浓的蜜,犹如熬稠的粥。再吃出来的米香,那是炒制过的米,炒得焦黄,有特别的糊香味儿。不是平面的糊香,其中还有八角和花椒做着山墙和横梁,它们是和粳米一起下锅炒的,它们联手将那香味儿搭建了起来。还有荡漾的湖水呢,还有微风、阳光和青草,它们都来自荷叶,那是绿的余韵。

再说说这个海米莴笋丝,先吃出来的应该是田野的清新,那是脆甜的田野。然后呢,是海的鲜美,是浓缩过的海,是精制过的海。当你占有着大地和海洋的时候,你会慢慢地发现它们在一起是如此地和谐、融洽。这时候,你的舌尖会泛起一缕红葡萄酒的醇香——它们是用红葡萄酒烹饪的。�

这一切的一切,你们吃出来了吗?

吃出了这一切的一切,才算是会吃。

否则那不叫吃,那是塞,那是填。

“知道知道。”晓强抢着说。

“行天,你真是越活越成精了。”贺榆揶揄地笑了笑。

只有桑乐不说话,她目光异样地望着我。我想,或许只有桑乐对我的话心领神会了。

我忍不住要发挥下去,这挥洒是为她而发的。

“人一辈子能吃多少餐饭?这是一个可以计算出来的并不算太大的数字。当你的味蕾触觉到那些美味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的生命在欣喜地迎接它们,汩汩的旺泉正从你的舌下涌出。这种感官的享受是生命的赐与,它们是天然合理的。在这个意义上应该说,珍惜每一餐的感觉,就是珍惜自己的生命。”

享受饭吧,享受感觉吧,这就是享受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