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金色的、充满希望的黎明到来了。
犯人看到黎明时的喜悦是难以言表的,因为黎明即代表着新生,还可以说新生命的降临,又可以理解为重新开始。
犯人,没有一个不在晨起时,面对黎明深深地,也是长长地呼出缧绁已久的闷气的。黎明,给她们带来喜悦,带来希望。
今天的黎明仿佛又不同往日,尽管黎明天天有,但好像不太属于她们。
今天,各监舍的犯人起床的时间仿佛比每天早。
今天,晨起做卫生、出操跑步、整理内务的节奏仿佛比每天快。
今天,所有的犯人心里仿佛比每日愉快。
就连那几个装病不起床的放赖者,也集体地眉头舒展,不再放躺不起来了,而且是她们自己早早就起来了。
今天,莫非是什么节日?
不是。
今天,莫不是家属来监狱的接见日?
也不是。
今天,要么就是有减期的犯人或有提前释放的犯人将出监?
更不是。
今天,那两扇漆黑的、总是关闭的高大铁门,仿佛比每天开得早。
今天,警卫室的管教,岗楼上的值勤武警仿佛比每天和善,尽管不是嘻皮笑脸,但严肃的脸上透露着和气,起码不像往日那样的杀气腾腾了。不知为什么,管教、武警全部换上了新的服装。
树上的鸟儿,仿佛比每日的黎明时飞来的多,而且叫得欢,呜得早。就连院子里的花草,也比往日黎明时有精神,似乎更鲜艳了。
今天,仿佛每一个囚犯,都面临着将要来到的一种庄严时刻,仿佛是命运的转机。
晨起前和晚睡前,就有不少犯人把自己洗干净的囚服用电熨斗烫,用被子压,用手叠,弄得平平展展,裤角裤线见棱见角,就像精心保管的呢料衣服,待天明时再穿。
囚徒们,迎着黎明梳洗打扮。那身往日曾给她们增添耻辱与心理压力的国服,今天也是面对黎明穿得精心,扣子扣得特别整齐。
早饭后,一声哨音。
各中队整队集合,报数的声音铿锵有力,不见往日的无精打采。
嘹亮的歌声响起来;
整齐的步伐走起;
甩臂溜齐,脚步一致。从老虎口般黑大门吐出的灰色长队,一队队迎着黎明。
犯人们层层叠叠的脸也迎接着黎明。
她们去哪里?
当队尾还在铁大门没有结束时,排头的队伍已长蛇般走进位于监舍区与生产区中间大操场上那块空旷大地上矗立着的大俱乐部门里了。
这幢铅灰色的大俱乐部,是犯人们在这里听报告、看演出。开大会的集中场所。里面的装修与折叠椅,完全等同于省城“亚细亚”电影院的靠椅。镶嵌在大门上额的“洗心革面重做新人”黑色水泥塑字,像眼睛一样盯住所有迈步进门的囚犯们。
她们仿佛去那里洗礼。
自从伏天发生的那场女监七中队大暴乱事件之后,黄狱长便提议狱党委召开几个专门会议,研究女犯在关押期间的不安问题。多少个昼夜常委们根据监狱管理现状,提出科学型管理问题的大讨论。延续了半个月,后又增加一个月,讨论范围逐渐由常委扩大到一般干警,最后扩大到每一个在押囚徒,广泛征求意见,对女子监狱来一番大改革。
在基层讨论建议中比较突出的好建议,就是张薇薇与邱莹的联合议案。在这份洋洋两万余字的议案中,一位中年管教与政法大学毕业的青年管教结合狱政管理学、心理学。卫生学、性学、接受美学、犯罪学、犯罪心理学等诸学科的简明要点,提出一套《改造工程系统学》。因为迄今为止,在中国还没有这样一部完整的改造工程学,党委会一致通过了这一全方位的改革方案。
同时这一切实可行的方案,补充了《狱政学》里的疏露以及尚未探索明白的要点。从两分法分析问题,对于改造与被改造者皆有益处。因此,今天从监狱监舍大门里走出来的这支灰色人流,要来大俱乐部里听报告。更精细点说是要来听一听张薇薇与邱莹的联合发言,她们的发言就是那个即将实施的方案。
改革,对每个人来说都意味着命运的转折,尽管在押女犯们的命运已不在自己手中掌握着,但她们对生活环境的关注,对于改造她们的管教员来说,也等同于命运能否带来新的转机。
九点整,大俱乐部里的人员全部就位,就连过道里都坐满了人。而且,每个中队的管教干部们都在自己中队的前头与队尾就坐。整个大厅里,灰色的流动体,被绿色的流动体切割成方方正正的块块,就像林网化后的大平原,灰色的地块,四周种植着绿色的林带。
主席台上,狱领导及发言的干部代表也依次坐定。
黄子兴嘴冲麦克风宣布:“北方第一女子监狱,实行科学化全面管理动员大会,现在开会!”
他的话音刚落,会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
是的,人们欢呼与欢迎着改革。
犯人也是人,在改革大潮拥抱整个世界的大环境下,她们也在思索未来的改造道路将怎样走,每一天的二十四小时光阴将怎样度过。开会的前几天,党委会通过的那份张薇薇与邱莹的改革方案,其部分内容已经不翼而飞,传到了在押女犯中间。于是,便有的犯人相信,有的犯人认为不可能。无疑,张管教与邱管教拿出的改革方案,对她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利多。犯人也有目标考核制,这便意味着她们观日影熬刑期时代的结束。无论犯的什么罪,也无论刑期原判为多少年,只要努力干好,就算没有什么奇功表现吧,在生产上超了指标,综合起来也可以减期的。
是的,谁愿意总在关闭的大铁门里,被荷枪实弹的武警看押到老呢?
监狱,对外人来说是个恐惧世界,但对被押来改造的犯人来说,相对是个安稳、静心、太平的居所。因为,人,尤其犯人,一旦隔绝了外界社会上的那些个剪不断理还乱的各类人物的关系,她们心情会平静些,意外事情会少出现些。她们当中哪一个走到监狱里来的囚徒不是与社会上的人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改革,是全社会的,而社会是由人组成的,尽管她们属于犯人,但,仍是人。
掌声过后,邱莹穿着崭新的警服来到讲话台前,她庄严地向主席台敬礼之后,说:“全体与会领导,全体触犯了国家法律条例的姐妹们,今天,我以一个女性的身份同你们谈谈心!”
台下报以雷鸣般的掌声,似旱天的雷滚过去了。
犯人们瞪着一双双乞求的眼睛,盯着台上讲话的邱莹。
今天的会议不同往常,今天的讲话者不同往常,她的第一句话是在押女犯们长久以来,确切点说是人狱以来没有听到过的:“姐妹们”。人监以来,她们的代号是犯人,而犯人是不被当作正常人看待的。
邱莹继续说:“我们同在一方蓝天下,与世隔绝,远离人群。每当我看到监狱后面那片连绵的坟堡——被老百姓称其为‘鬼城’的地方,我就想,”她手指台下犯人,“你们是有期的,而我们,”她又手指干警们,也包括在主席台上就坐的领导们,说,“是无期的。”
台上台下静静的。
邱莹接着说:“今天,我在讲正题之前,有一个问答题,讲出来要与干警们、女犯们共同解答。谁能说出世界上最大的工程是什么?”
立即,台下有人举手,有干警也有犯人。
邱莹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台下,她指着一位举手要发言的年轻女犯说:“请你讲一下。”
那位年轻女犯站起身发言:“世界三大工程是:一、古埃及的金字塔;二、中国的长城;三、东欧的人工围海造田!”
“完全正确!”邱莹揭示答案,对年轻女犯的回答,做了肯定。
年轻的女犯在一片鼓掌祝贺声中坐下了。
邱莹接着说:“她回答得正确,但只是指人用眼睛所能看到的大工程。还有一项比这三大工程都浩繁、都重大的工程就是改造人的工程。”
人们听着新鲜,都聚精会神。
邱莹说:“改造人的工程是全世界最大最大的,也是全人类都正在进行的工程。共产党人领导的革命,就是改造人的工程。而且,只有改造人,才能改造世界。不是吗?卫星上天,飞船在太空邀游,电子传播,人工试管婴儿的问世,不都属于世界性宏大工程吗?不改造人的头脑,科学是不会降临人间的……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更精确地说,在我们这条劳改战线上进行的这场改造的工程,是艰巨而复杂的,又是人们所不能一目了然的工程。所以我说:改造人的工程为最大。”
台上的领导们频频点头,赞同她的这一观点。
台下犯人听得人迷,希望还能听到她们未曾听到过的更新一点的东西。
邱莹不愧是多学又善思考的女管教,她与大学毕业一心想来监狱工作就是为了研究《悔罪心理学》的张薇薇经历了几个月不眠之夜撰写出来的这篇讲稿,生动感人并有哲理。她从中世纪的欧洲把犯罪当成是违背神的意志的魔鬼的宗教说法,讲到十九世纪把罪犯当成畜类、愚蠢的家伙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各国称犯罪是必须在人类中应当拍死的苍蝇、蝼蚁,又讲到我国历代的法典、律例为什么把犯人当成畜牲等,还讲到我国古监里的五刑图,为什么杀、打、骂、剐、裂……最后,她提高声音大声疾呼:“在今天,在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的社会主义国度里,我们监狱要变惩罚为改造……”
台上台下的与会者,不管是监狱领导还是管教干部,不管是老犯人还是新人狱的犯人,听了都为之激动,为之鼓掌。
“但是,”邱莹提高了声音,脸色也不那么温柔和善了,她的声音里也透出一种威严的力度,说,“你们自己切不能因此而谅解自己的犯罪。人,要想成为人,必须得战胜自己的恶劣习惯。因为你们在入狱前,谁也没有左右你们让你去犯罪,正是因为你们有犯罪不会被捉住的侥幸心理,你们才有了自己的行为,触犯法律成为罪犯的。人必须打败自己的恶习才能走出自己,换句话说,人得不断打败自己才能做人。”
犯人们被她讲话的威力所震慑,连监狱长黄子兴都没有想到,埋头工作十几年的邱莹会这般有水平。相比之下自己叹息,真有些自愧弗如。
马二菊就坐在犯人中间,她在七中队的排头坐着,仿佛第一次才认识她的干部邱莹。平心而论,她以前是看不上这位整天用安眠药支撑自己睡眠,用捧书本仔细阅读来维系光阴的邱莹的。此时,她佩服她的程度,要大于监狱长黄子兴——这是她心中想的。这一点,尽管马二菊没有说出口来,从她听邱莹讲话最初时的表情变化到现在,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马二菊是位自己心里也感觉到自己有了错误,但从来不在口头上认错或者自己承认的人。但,最初她见邱莹上台满面不屑一顾的傲气到最后点头甜笑,她心理的变化已用面目阴晴说明了这一点。用语言来表明,显然对她这个人来说是多此一举,勿用说明。
此时,她的心理反差不像黄狱长那样感到自愧不如。她在邱莹讲话的同时,凡有鼓掌之处,总是不鼓掌,一劲同坐在她面前的六中队副队长说:“是的,她讲到这地方的观点,是以前早就同我商定的,也是我同意的……”
她的话,只有那位六中队副队长心里明白。同时当了12年的中队长的她能不了解她吗?
邱莹的发言还在继续,她说:“当然,监狱在拟定这份改革方案时,就已经申明了对改造环境也必然要改革这一点。女性的不安,不仅表现在她们厌恶吃粗粮或外界的议论及狱方的严格管教上。”
邱莹说:“当然,人有要求及欲望是必然的,就像花草树木渴望阳光一样。因性而犯罪的不安,想念家里父母、丈夫、孩子的困惑与可望而不可及,是监狱应当理解的,是属正常人的情感范筹的。为此,监狱党委研究决定:凡干得好的,半年平均超额完成诸项改造指标、减分折合一个半月以上的,批准她与来队探望的亲人,同住一室一到三天,因为,我们将盖一幢‘合欢楼’……”
“好啊!”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犯人们、管教干部全部起立……
这项决定,在犯人中间如同放射一枚巨型炸弹,她们心中开了花!有人哭了,有人傻了,有人呆呆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项走出困惑的决策,当然不仅仅是盖这么一幢楼,它将做为一种最高的,又能稳定犯人心绪的目标,使她们缧绁很久的心,感到有了希望。
希望在哪里,回答在人间。
当然,在稳定犯人改造秩序的这项改革方案中,也包括了改造期间在押犯们的文体活动以及应当改善的福利条件……
在邱莹讲完话,在黄子兴监狱长的总结发言后,立即实施第一项决策——成立新路艺术团。
会场变成了考场。试考一下犯人中所有有艺术才质的女囚,组成艺术团。
孔子因材施教,犯人因人而施管的方案,深得干警与犯人的欢迎。
新路艺术团还有一项规定:将抽调有文艺修养的干部,与犯人同台演出,节目是自编自演的“现身说法”节目。
是的,谁不想被调人新成立的艺术团呢?
撤去桌椅板凳,讲话的主席台,第一次变成试考犯人演员的大舞台。黄子兴狱长及领导们台下就坐,观看试考……
谁也没有想到,谁也不会想到,第一个跳上台来自愿报考的是七中队逃后又被加期了的胡丽丽。
她走上台来了,脸上,身上,还带有被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是让女儿打过、挠过、咬过、掐过的累累伤痕。
她朗诵的诗是自编的,严格说是现编的,题目为《一个犯罪母亲的忏悔》。
聚光灯下,她眼里闪着泪光:
啊!孩子,我的孩子——
请你接受吧,接受我这颗忏悔的灵魂。
我,是一个母亲,
但,我不能没有孩子你啊!
可,孩子她离我远去了,我也
变得同她陌生了。
因为我不配母亲——
这一光辉伟大的形象!
我不配——
我只能算做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
我生了你,却没有教育体,
原谅我吧,孩子!
这首忏悔诗,妈是念给你的……
胡丽丽朗诵认真,台下给她以掌声鼓励。严格说,这位胡丽丽属于没有文艺细胞的表演者,她不会写诗,朗诵,她有的只是一腔对孩子的真诚忏悔……
显然,以她的艺术水平是不能加人艺术团的,而恰恰胡丽丽的本意就不在加人艺术团这一目的上,她是用这样一种方式,表现或者传达她对孩子之爱。因为台下就坐着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女儿倩倩。
下一个节目是舞蹈,应考者也是七中队的,此人正是倩倩。
倩倩在台上舞着。
胡丽丽坐在台下看着。
黄子兴对胡丽丽的表演并不感兴趣,但他从她的真实情感中,从这个逃跑被捕回、捕回又接连闹事的难改造好的老犯人身上,看到一种对悔改的忠实,或叫真心。同时,也说明监狱试行的这一改革方案,方向是对头的。起码使这些难以安下心来改造的犯人,有了起码的安静,或者称其为安稳。
安稳,是走出大困惑所必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