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管教区与监舍区之间办公楼群集中的地方,中间有一幢像楼座子似的小洋房子,举架很高,筒子屋又很长。门桅上一个醒目的铜铸牌子写着:接见室。
这里,可以说是犯人的天堂,坐监者没有一个到了这间屋子里不流泪的,没有一个到了这间屋子里不悔悟的。其原因:这里是她们同家人团聚、同骨肉会面的场所。尽管一个月一次吧,但对犯人来说没有比与亲人会面更重要的了。
按照我国刑法规定:犯人在公安机关拘留所、收容审查站或者看守所在押期间,属于案件正在审理中的未决犯。对这样的犯人看管十分严厉,绝不许他们与外界接触,不许会见任何人。犯人热切想知道她们犯案后,家里诸成员的情况,但只能从具体办案的预审员口中了解一二。这还得罪犯交待问题较好时,预审员才能略略谈及,告诉犯人家里的状况,但一般和说,正在审查期间的犯人是绝对与世隔绝的。
没有一个犯人不是在突然被捕与世隔绝之后,感到自己因犯罪行为而惦念家里亲人骨肉,一奶同胞的。
犯人最初能见到家里人的面,一般是他们在法庭上站在被告席面向庄严的法庭接受审判,或者在判决后即将投入监狱改造临登车远行之前,这才能允许家属来他的拘押部门暂短会面。
等到犯人真正投入到将要长期服刑的监改场所,便由狱方负责下通知书,告诉家属,罪犯在此监改,可持户口本、粮油购买本每月获准前来监狱探视一次。而且,犯罪者本人的户日本粮油供应关系,由当地派出所负责注销,迁到监狱,以备供应犯人粮油及其所需物品。
接见室,是联接外部世界与监狱封闭世界的会合处。家里人可以把犯人想念的某位亲人情况在会面时向罪犯介绍;罪犯也可以把她在监狱里生活、学习、工作乃至睡觉等情况告诉家里,免去惦念。
位于接见室正中间的是两列长条形的桌子,长长的,屋子有多长,桌子就有多长,只要在一头一个警察站立着监视就可以。两列桌子中间一条缝隙,那条缝隙的宽与窄正好走过一个人。缝隙隔开了两个世界:一方为犯人的世界,被接见的犯人一色瓦灰色的号服;另一方属狱外的世界,来监狱探监的男女老幼无不穿着可体些、新鲜些的衣服,这样也好告慰犯人,家里一切尚好。
当张薇薇把七中队有家属前来探视的犯人带到接见室时,在桌子的另一方已经坐好了来队家属。他们给犯人带来了大包小裹:有换洗的衬衣衬裤,有背心裤头,还有水果、蛋糕、饼干以及用罐头瓶子装的肉酱、辣酱,或者已经凝固的猪肉……
当然,家属们所带的物品,全是经过狱方负责接见登记的同志检查允许的。
犯人与家属见面,没有一个人不是喜忧参半、泪眼相望的。
“大洋马”的丈夫来了,他是位剪着平头,目前还在体委担任篮球教练的高个男子。他给她除带来几件换洗的衣服外,还领来“大洋马”五岁的小儿子。她的小儿子站在长条桌上,呆愣愣地望着母亲与父亲流泪。
年轻的夫妻,相见时只能泪眼相望。急得她和他都搓着手,搓着脚,尽管她和他的胳膊长得都很长,但是,想握一下或者拉一下是不可能的。
“大洋马”伸展长长的双臂,想够儿子摸一下或者亲一口,但两条桌子中间的那条缝儿,比两座山。比两片海的距离都遥远,她和他都可望而不可及。
“大洋马”站起身,向前躬着身子想用手把儿子拉到自己的怀里亲一亲,因为她毕竟是孩子的母亲。
她刚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扼守在桌前的武警马上吆喝:“请注意接见室纪律!”
无奈,她和他及孩子,只好流着泪互相叙述着家里的和监狱的一切一切。
阎倩倩被领到接见室,等待她的是她的跛脚老父亲阎大奎。陪伴他前来监狱看女儿的是阎倩倩幼时的同学——也是她的邻居,名叫肖安的青年。
阎大奎哭了,他用手背擦拭着混浊的泪水,向女儿:“好好改造吧!”
倩倩只能点点头。
“别惦记我。”
倩倩“嗯”了一声。
停了一会儿,阎大奎又问:“吃、吃得饱吗?”
阎倩倩答:“能吃饱,但吃得不好。”
阎大奎马上拿出为女儿买的女儿小时候喜欢吃的“朱古力”饼干。
阎倩倩收下老人送来的那包食物,告诉老人:“爸,别惦记我。监狱很好,有吃有穿,冬发棉、夏发单,属于供给制。”
“还、还要钱吗?”
阎大奎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在兜里抽出仅有的20元钱,要往女儿手里递。
还没等阎倩倩伸手去接,武警在桌前厉声说:“家属接见,不许给犯人钱。”
阎大奎哆哆嗦嗦拿着钱,冲武警点头作揖,乞求道:“面子事儿,同志,她是我女儿。”
“不行!”武警威严地禁止着。
倩倩说:“爸,您把钱带回去吧。我不能照顾您,自己愿吃什么,就买点什么。您得自己照顾自己……”她说这些话时,眼睛里含着泪,鼻子酸酸的。
陪阎大奎来的青年肖安问倩倩:“你,还需要什么东西吗?”
倩倩摇摇头,此刻她心里翻江倒海,不平静,也不能平静。她与肖安两人是一幢草房两头开门的邻居,小时候,她总是跟着肖安到阎大奎工作的码头上去扒树皮,他给她的帮助,是永生不能忘记的。倩情知道,肖安很爱自己,但她不能答应他,她自己入了监才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坏的女人。
肖安是穿一套洗白了的劳动布工作服来的,他告诉倩倩,他上班了。在码头上负责看管力工们往船下卸沙子,有建筑工地用沙子的单位来运沙子时,他负责管力工往码头外运沙子。每月工资的数目很可观的……
但倩倩听后没有兴趣,她不直接与那青年对话,她像是说给父亲,也像是说给自己。她低下头去,自语道:“我判了长刑,何时出去还不知道,也许我能改造成好人,在这里安心服法度过刑期;但,也许我会趁管教看不住时自杀或者故意冲过警戒线逃跑,让武警开枪打死……”
阎大奎耳朵有点聋,他听不见女儿喃喃自语说的这些绝望的话。
肖安却吃惊地望着倩倩,劝她道:“倩倩,你不该绝望,不该往死路上想啊!未来是美好的,你很年轻,要珍惜……”
倩倩摇着头,甩了甩满头散发说:“肖安,你不必劝我,像我这种女人,即使熬过了刑期去,回到社会上我肯定还要不安分守己的。即使有人爱我,甚至打算娶我,也是枉然。因为任何人也养活不起我啊!我喝酒专喝法国白兰地,二十八块钱一瓶的。我吸烟专吸长箭、万宝路和波士顿,每盒十元以上。想让我改邪归正,这很难。我在监狱里暂时是喝不到白兰地,抽不到外国烟,但我出去后,要加倍地把在这里欠下的全补上的,全部补上的……你,信吗?”
阎倩倩乜斜着眼睛望着他。
肖安低下头去,他为童年伙伴变得如此不可救药而伤感。
阎大奎只顾流泪,他就怕女儿在监狱受不了折磨。
其实,监狱是不折磨人的。但在阎大奎心里,监狱是极端恐怖的世界。
第一遍铃声响了,这是提醒接见的家属和被接见的犯人,此次会面将剩最后五分钟时间了。谈话就拣最重要的问题谈。
可这最后五分钟里,整个接见室里却响起了一阵大似一阵的哭泣声……
张薇薇本是领犯人来与家属会面的,此时,她受不了这种骨内将分离,亲人将分离,夫妻将分离,情人将分离的场面。那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包括幼小儿童喊娘呼妈叫姨的哭声,形成悲的大潮。
接见室被呜咽、饮泣,大哭、长嚎的悲恸气氛笼罩着……
第二遍铃声响了。
接见室里的哭声达到了最高潮。犯人们站起身将与自己的亲人告别了,亲人们也收拾起包裹皮、空提兜该往回赶路了。
亲人离别,这种滋味令人受不了,尤其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伸开双手,直呼大叫着,想让他们已经做了犯人的母亲同他们一同归家。
第三遍铃声响了,犯人们在武警和管教干部的看押下,从接见室通往监舍大院的门往外走,每个人迈门槛时都必须报数,然后便出门去了。留下的最后一眼是,家属们还在接见室里挥泪招手,而犯人则转过身去,背上的号衣如同一个偌大的狗字(实际是犯字)头也不回地走了,进院了。
“咣当”一声关严的铁门,由武警唏哩哗啦上了锁——监狱的世界又被封闭了,严严地封闭了。
在接见室管教干部的催促下,家属们擦着泪眼走了,一步三回头,其实回头也望不见亲人影子,这才迈步出了接见室。
又一声“咣当”门响,接见室的门也被管教干部关闭了。
啊!这座悲与喜共存,忧与愁共存的天地,下一次是一个月后的今天,才能再现那种骨肉会面的情景。
其实,犯人接见天天有,只不过不全属于七中队的。
犯人一个月的会面,将是她们一个月的安慰,因为她们所牵挂的家里的事情毕竟亲人来透露了,她们日思夜想的骨肉亲人,毕竟来到眼前,虽然是短暂的一望,但也是千金难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