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碎了。
因为人们已经无法看到她是圆的,只觉得她在“噼噼啪啪”下着带火的燃烧块儿。
八百里盐碱滩,成了蒸煮活人的大笼屉。
这里,本来就不见树木,加之层层叠叠的碱疤痢一望无际,使人感到绝望、恐惧。
几棵远远近近的衰草,像要起火的样子,干得“唰唰”响,一碰就碎。
远方的地平线上,爆起一串昏浊的烟龙。
女四大迁徙的队伍,就在这昏浊烟雾的笼罩中蜗牛爬行般缓缓前进着。
女犯们,她们每个人的囚服胸前,都结结实实有白布书写的名签挂着——那是服刑犯人的标志:上面写着犯人的真实姓名,监押期间的号码,犯罪性质,以及判刑的年限。
监狱里的服刑犯,每个人都必不可少地挂上这种标志名章,便于监狱方面对服刑犯人的管理和监督。
这些女囚徒,原本判刑后,监押在省内的各个拘留所、看守所和男女犯混杂的监狱。为了统一管理,便于改造,省司法厅才拨重金改造了位于肇东、肇源、肇州三肇鼎足的碱土地上自明末清初就落成的东北独一无二的女子监狱。
这批女犯人堤被押解到那里继续服刑的。当然也有这座监狱改造前就住在那里的在押犯。
灰色的人流,步履艰难。
监押女犯的武警小伙子们个顶个十七八九岁正当年,一个个长得英俊,精明。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炎热的天气,他们机警地押着女犯们在盐碱滩上艰难地跋涉着。
小伙子们早已一个个浑身汗透,绿色的武警服装,湿得浸着水。
女犯们也是如此,在这样犹如下火的天气,她们走走停停,人人都是被汗水浸泡着。
“我,我,我快要走不动了……”女犯人,年纪略大于一般犯人的沈林氏,张口喘息,抬不动腿脚了。
傍她而走着的中年女犯胡丽丽,目光里充满仇恨,一颗不安的灵魂总在寻找机会逃跑。
服刑的滋味,使她受不了。
女囚徒们在枪口的看押下艰难地走着,她们不走不行。
所有的犯人,都抬不起脚来,走路时拖得尘土飞扬。
胡丽丽张嘴喘息着走,她把另一只手搭在另一名女犯赵彩萍头上,被她拖拉着走,也好使自己省些力气。
只有老犯人才敢如此欺负新来的犯人。但赵彩萍不属于新犯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关系,她入监以来一直很怕这个性子野得张口就骂人、举手就打人的胡丽丽。
胡丽丽的眼里仇恨着一切。
队伍中,老犯人沈林氏走得十分艰难,她每往前迈出一步,就像真魂出窍,时刻有要咽气死去的危险,
但武警们是执行命令的,天热也得催逼犯人快走。谁想不走,也不可能。
老犯人沈林氏,走得汗如雨下,她那张多褶皱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有汗水在流。她那脊背上的灰色囚服,湿漉漉的,但仍看到被汗水浸透后剩的盐卤,如同不规整的某国地图。
胡丽丽又走了几步,仰天看看太阳骂道:“操你妈老天爷!天这么热你还下火?让人活不?”
傍她而走的赵彩萍,猫腰下去,用手往外拽拽被汗水湿透的裤裆,说:“我裤兜里抓蛤蟆了,真想扒光腚走。”
沈林氏瞥她一眼,也用手揪揪自己的湿裤漉,笑笑说:“能光腚走敢情好了,风打胯裆一过,凉嗖的,就跟和男人……”
她的话还没等说完,突然,一根镶着金属头的电警棍压在她的腮边。“唰……”电警棍放电,顿时在沈林氏腮边跳起一串幽蓝色的火花儿。
“妈呀……”沈林氏抽筋般猛地向后一闪,险些倒地。她看见身穿警服,怒目横眉的管教队队长马二菊站到眼前。
沈林氏手捂腮边,含泪乞求道:“马队长饶命,我不敢了……”
“还瞎说不?”马二菊瞪着她,举着手里的电警棍。
“我可不敢了。”沈林氏说着,抬起手打自己一个嘴巴,自己骂自己:“这张破嘴,该打,该打!”
马二菊训斥她:“好好走路,蔫巴悄的,能办到不?”她一口东北土话。
“能!”沈林氏答应者,恐惧地看着马二菊。
这位马二菊,人近中年,过早发胖的身体,像只大肥鹅,她的屁股大得像凸出个大号洗脸盆子。她也浑身是汗;被汗水湿透的绿警服。大沿帽全都改变了颜色,有点发黑。她的厉害在犯人中早有传闻,只是这些囚徒从另一个监狱迁徙而来,还不大熟悉她。
马二菊走出犯人队伍,站在一旁,两道鹰隼般的目光注视着少说有五百人,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女国队伍。她命令她们:“都走快些,一个跟一个,快!”
监狱长黄子兴走了过来。应当说他是个漂亮小伙子,标准的一米七五的个子,长长的分头,被汗水湿得直打缕。他把警服脱下来,放在胳膊弯上挎着,白背心就像刚打水盆里捞出来。他对马二菊说:“天这么热,可别把犯人渴死、热死呀!”
马二菊看看太阳,又看看四周。八百里瀚海,没树,没草,没有水源。一股飘缈的热气笼罩着大地。
马二菊骂道:“妈的,你说这老天爷这几年也犯病了,南方没有北边热。慢慢的咱这疙瘩,也就变成南极了吧?”
“咯咯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来,马二菊扭头看去,是监狱里才调来有两个月的管教干部张薇薇。
这位薇薇可是政法大学的高材生。据说,毕业时校方原想把她留校任教的,但因她执意要求到监狱工作,说是要研究什么《悔罪心理学》。她说服当文化厅长的老父亲,告别热恋了七年的男朋友,到这块远离人群的地方,到特殊人群里来工作。
张薇薇的讪笑,使农村长大的当过铁姑娘队长的马二菊十分不满。人就是这样:越没文化总想装得有文化,越没水平总想装得有水平。痴人怕笑,这是人之常理。
马二菊把脸子一落,问张薇薇:“我说大学生啊,你乐啥?我说得不对吗?”
张薇薇正色纠正道:“队长,南极并不热,而且是冰的世界。”
马二菊尴尬地愣怔着。
女囚中,有的犯人禁不住捂着嘴讪笑马二菊。
在犯人面前失去尊严——失去威风还了得?马二菊的脸上火辣辣的。本来天气就热,她感到被张薇薇这样一纠正,像放在脸上一块火炭子,她受不了,反击道:“薇薇,咱没你文化高,可越往南走越热这个道理还懂吧?听说广州、海南岛那疙瘩热,印度和赤道国那疙瘩热,南极还在这些地方的南边,会不热?”
张薇薇嘿嘿笑了,说:“马队长,您别忘了地球是圆的,南北两极是端点。而且,这些年气候反差,寒带出现热流,这是太阳出现臭氧空洞的厄尔尼诺温室效应带来的变化,还有森林环境的破坏。”
马二菊不悦地:“得,得,我说不过你。”
张薇薇追上她又解释:“地球物理上解释,最热的是地心,地核儿。”
马二菊狠狠地瞪她一眼:“赶明儿你搬地核住去呗!”她扭达着肥硕的屁股走了,把一股怒气消化到犯人身上。
沈林氏因为年岁已高,走路跟不上趟儿,马二菊举起电警棍又在老犯人肩头电了一下:“快走!”
沈林氏捂着被电击过的肩头,求饶地望着马二菊:“队长啊,我实在撵不上她们。你让我出队列,自个儿慢慢走呗?”
马二菊愤怒了,又电她一下问:“放囚,是不?”她又举起电警棍,“好,你走一步,我电一下,看走动了不?”
“我走,我走我走……”沈林氏哭泣着,“我的妈呀,我怎么遭这么大罪呀……”
“闭住嘴!”马二菊又一声吼叫,吓得沈林氏一哆嗦,她不得不咬牙坚持跟着队伍。但是,怎么也跟不上,女囚的队伍越走越快,突然间全部疯跑起来。
黄子兴大声喊着:“不要跑,不要跑!”
但,女囚们疯狂跑起来,谁也无法阻止。
张薇薇望着队前。土坡下有一条亮亮的小河儿,河的彼岸长着青青的芦苇。显然,走在队前的女囚发现了水,她们是向那里跑去的。平心而论,张薇薇多么希望遇上水啊,不仅自己,让女犯们洗浴一下也好啊。
黄子兴大声喊着:“武警,注意警戒!”
马二菊抽出手枪来,举着说:“谁再跑,就开枪了!”
但是,女囚们奔水已毫无顾忌。任两侧握枪的武警全都跑到队前去阻截,她们也毫无惧色。
排头绰号“大洋马”的大个子女犯已经同握枪的武警撕巴着夺路,看样子非跑不可了。
顿时,女囚们疯狂地冲击着武警的队伍,潮水溃堤般向河边跑去。
马二菊枪口冲天,扣动扳机,“啪”“啪”两声枪响,还是没有镇住溃散的队伍。
黄子兴不得不因势利导,大声宣布:“允许到河里面洗五分钟!”
“好啊!”
“黄狱长万岁!”
女囚们跳跃着,奔跑着,还没等来到河边,不少人就已经脱去上衣,甩掉背心,还有人脱掉长裤子,“噗咚”“噗咚”投身入水了。
黄子兴命令武警队长:“快,你带一支队伍,赶快跑过河去,对这段河的两岸警戒,架机枪,放警戒线!”
武警队长跑过去了。
这条河已经接近干涸,水只有齐腰深,跑到水里的女犯们,乱扒衣服,乱喊乱叫。
胡丽丽举着乳罩,对岸上的武警喊:“小白脸子,来呀,大姨亲亲你!”
大个子女犯“大洋马”拍着赤裸的胸脯,双手颠着一对奶子,喊着:“来呀,吃口奶水解渴吧!”
还有的女犯扒光了腚,在水中一蹿一蹿地喊:“都来看啊,正经的黄花姑娘。”
不知哪个女犯,“噼噼啪啪”拍着自己屁股喊道:“黄狱长,我比你老婆嫩绰,白!”
女犯们翻天了。
那些犯有流氓罪的女犯,长期囚禁、困惑使她们都染上了露阴的怪癣。这些迁徙中的女犯,百分之八十到九十是因性犯罪而入狱的。她们已没有羞耻感,拘押久了,对抗心理越来越强,越来越敌视监狱里的一切。好容易有了迁徙机会可以到大墙外面来见大日,来看男人,她们疯狂表现自己是不足为怪的。发泄是她们的本性,也是一切动物的自然属性。
黄子兴是男警官,他是不能看河面的。他不看也会刺到被关押久了的女囚,女囚们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黄子兴长得年轻,其实他已不是青年小伙子了,过了而立之年进人不惑之载的他,近二十年的工作都在女子监狱里:秘书,管教科长,政委,这又兼着监狱长。他对这些女犯的了解熟悉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就像背一本法典。
女犯们在河里的喊呼声,越来越难以入耳。
马二菊气呼呼地拎枪走来:“黄狱长,你这决定可倒好!这帮玩艺儿都疯狂到了透顶的地步!有的犯人在水里互相搂着,还……”
黄子兴把手一摆:“你去看着她们,千万别跑人,洗一阵儿就上岸集合。”
“嗯哪!”马二菊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河水里,一色的女囚徒。她们有的扬水仗;有的挖河底下的泥巴互相往赤裸的身子上抹着;有的洗衣服;有的洗头发;还有的互相挑逗着做下流动作……
形成包围圈的武警,一色小伙子,他们不得不脸朝外面,回避河里的女囚。可是有的女因却专门用话用水向武警们挑逗调情。当然,武警战士是严肃的。
胡丽丽一看武警们全都脸冲外站着,不敢看河里,她悄悄来到低头洗头的赵彩萍身边。像男人搂女人那样,一下子从后面抱住赵彩萍。
两个人都扒得一丝不挂。
胡丽丽冲赵彩萍叫着犯人代号耳语:“371,走。”
“能行吗?”赵彩萍抬起还往下流水的头,问。
胡丽丽指着岸上青青的苇丛,那意思告诉她,钻进去是可以逃走的。
赵彩萍会意地点点头。于是,二人一边装做互相往身上撩着水玩,一边向苇丛靠近。
老犯人沈林氏坐在水里,用两只鸡爪般的瘦手搓着两个干瘪奶子之间的汗泥。她坐的地方正好面向苇丛。当然,胡丽丽与赵彩萍的行动,她是一清二楚的。她又扭头看了看警戒线上背向水面站着的武警,也悄悄地向苇丛接近……
女犯们在水里的疯狂,达到了不可制止的极点。她们吵吵巴火调情叫骂不算,还有的犯人做起了极其低下的动作。
马二菊站在河岸边,大声吵着、骂着:“牲口,都是牲口!不许往一块儿堆凑,自个儿单洗!”
然而,没人听她的。对于那些女犯,好像这是人世间最后一次嬉闹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哨音响起来。女犯们,管教们、武警,都为之一愣。
黄子兴怒冲冲喊道:“全部集合!”
马二菊拎抢跑到水边,对水里的囚徒们:“都上来,赶快穿上衣服,上来,上来!”
所有的女管教们,都来到水边,低一声、高一声吆喝囚徒们赶快上岸集合。
女犯们不得不失望地拖着滴水的身子缓缓向岸上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