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入连环◇
月光灰幽幽地照着山脚下的树林。这片向阳的山地树林,入春称为野猪林,是野猪发情求偶繁衍后代的地方,枪法好的猎入也轻易不肯到这地方狩猎,怕葬身于群猪攻击之下;入冬称为鬼魂林,一些结帮成伙的盗贼经常持刀持枪出没在这里,抢劫过往行人。闹胡子以来,这片树林成了胡子们砸窑途中歇息的地方。从这树林往东翻过两座山是通往老爷岭的山道,往北是通往青山好络子所在山头的必经之地。
弯月钩住了落雪的山头,能够看清一些树林隙间攒动着的几个反穿绵羊皮祆的人影。他们是盖江东、占山好、座山雕和一些胡子。他们按着老黑云的指令,早早来这里“下夹子”打双龙。
盖江东靠在路边一棵弯曲、粗大的树上望着远方。他稳似泰山,如坐金銮殿。七八个小时的等待,他不着急,不烦躁,一心巴火地等着玉山把双龙诓到这片树林来。只要双龙踏人鬼魂林一步,就休想逃出。在狭窄的人林处,设着两道不易被人发现的绊马索。隐藏在路两边树后的小喽罗,个顶个是夜间打香火头练出的百发百中的炮手。为了生擒双龙这个肉票,老黑云做了精心的安排。首先让孟恫春上闹枝沟骗双龙出山,其次让头脑灵活的孙女婿玉山到山道上拦双龙入林。在三个孙子领小厮去鬼魂林前,让白毛熊把他们叫到虎皮座椅前,又叮嘱一番:“这次抓肉票,由老大乐天领头,谁也不许乱来。老三乐山,你要绝对听从你大哥的命令。这次要败在你身上,别回来见我!谁要独自行动,坏了大事,乐天可以就地插了他。只要抓住双龙,一枝花那娘们儿想蹦跳也扎煞不起膀子。一枝花蔫巴了,青山好靠边了,再去收拾无家可归的郭黑子就容易多了。虽不能说手掐把拿,却也能十拿九稳。抓住了郭黑子,给我报了仇,咱们家就消消停停在黑云岭一带享清福,虽说小打小闹,能一辈子太平。这地方,山高皇帝远,风水好,可以世世代代呆下去。将来我死了,你们要把我埋在山顶上,我看着你们,保佑你们,让你们活得快活……”
许是清楚蒙面人告诫的缘故,大家谁也不说话,都老老实实地耐心等待双龙的到来,座山雕觉得难耐,望一眼两步远树下的盖江东,从兜里掏出一包旱烟,卷一支大喇叭,往雪地一坐,靠着树干吸起来。他想,反正身子穿得暖暖和和,再冷也冻不透,权当砸窑回来在雪地里过夜。抽完烟,他双手往虎皮套袖里一抄,仰头望着树梢,望着星空呆呆出神。他想着临来时爷爷老黑云说的话,心中有几分怨气:让我听盖江东指挥,他是死脑瓜骨一个。都快半夜了,还这么傻等着,就不知道派一个人去看看。看来得等到天亮。等报完仇.我就远走高飞,离开黑云岭这憋死牛的鬼地方。当胡子,就该干大的,小打小闹算啥本事?我不能像爷爷那样眼睛瞅着一窄溜。我要走遍天下,打遍天下,威震东三省、威震全中国……
在树权上观察远方的占山好更不着急,甚至心不在焉。他来时怕冷着,里边特意穿上媳妇的貂皮棉袄。他躺在粗大的呈三角状的树权上望四周、望天空,感到舒服极了。他对爷爷说的报完仇后过田园牧歌式的生活非常向往,他盼那一天。到了那一天,他要骑马挎枪带上毛金粒子上海林、上牡丹江好好近一顿妓院。“翠红,你想我吗?我想你都要想疯了。”他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妓女翠红的名字,心思飞到了百里远的海林镇春花贻乐院……
三星转向正南,神秘地闪着亮光。盖江东又举目望望夜空。夜间,胡子主要靠不同季节不同方位的三星来判断时间。是戊时,是亥时,是丑时,上上下下不差半个点。他望眼三星虽能沉住气,仍不免惦记远方山道上的玉山:能不能是出事了?再不就是双龙没往老爷岭去?……
“叭嗒、叭嗒、叭嗒……”
正在盖江东挂念玉山时,沉重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声音由远而近,由弱到强。
“来了!”盖江东隐隐约约看见了像鬼神一样的马影。他让自己跟前的小喽罗用树棍捅捅树杈上的占山好和旁边打盹的座山雕。
小喽罗两步走到打瞌睡的座山雕前,用手扒拉着说:“三爷,他们来了。”
座山雕拨楞一下脑袋,睁开眼睛,站起身子,抽出双枪躲在树后望着月光下向鬼魂林走来的马。他看清了,是姐夫玉山的坐骑。
“叭嗒、叭嗒、叭嗒……”
马走的速度好像越来越慢,不时地打着响鼻,似乎向林子里的人们诉说着什么。
盖江东仔细看着走来的马,扭头小声对座山雕说:“三弟,你看,马上没人!”
座山雕的两眼一眨一眨,望着独自回来的马也感到奇怪:“兴许玉山被枪子打伤了。”
盖江东又仔细看去摇着头说:“既不像镫里藏身,又不像负伤趴在马背上。”
“叭嗒、叭嗒、叭嗒……”
林子里的胡子都持枪全神贯注地望着慢步走回来的马。
马走到一棵树下停住。它晃荡两下脑袋,似乎在说:我驮着主人回来了。
“哎呀妈呀!”一小喽罗上前瞅一眼,立刻惊叫一声。
占山好蹲在树权上,居高临下喊:“大哥,三弟,姐夫玉山让人给开膛破肚子了!”
盖江东跑到马前,围马看了看,一拳砸在马屁股上:“嘿!下夹子打了自己个儿!”
座山雕望着横在马背上姐夫玉山的惨状,心里刀绞般地难受。他真想放声大哭,哭个天昏地暗。他咬着牙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默默走到玉山前,把淌出的冻僵的肠子塞进一尺多长的口子里,然后把他从马上抱下来,轻轻放到雪地上,解下自己的腰带把裂开的肚子缠上,又给他仍睁开的双目合上,一字一顿地说:“姐夫,这仇,我座山雕给你报!不杀双龙,誓不为人!”他和玉山合得来,对脾气,话能说到一块儿,事能想到一块儿。姐夫一死,他少了个说心里话的知己。
几乎气疯了的盖江东吩咐一小喽罗把玉山的尸首送回黑云岭,上前一把拉起座山雕,指着马回来的方向,切齿痛心地道;“三弟,走!码着蹄印子追,非撵上王八操的双龙不可。大家听着,不论谁抓着双龙的影儿,给我往死里打!”
“不能追!双龙能那么傻?”座山雕望着失去理智的盖江东劝道。在他的印象中,双龙不是等闲之辈。若去追,非做出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蠢事不可。
“就这么便宜让双龙溜回去?”盖江东不理座山雕,冲其他人一挥手:“上马!”
其他胡子纷纷上马,跟着盖江东打马出了林子,沿着滴血的雪路追击。
座山雕拉着大青马一动没动。望着盖江东等人马消失在夜色之中后,他翻身上马。打马出了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