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威虎山——杨子荣牺牲前后 下-悍匪

天亮时分,杨子荣、魏成友、孙大德押着常罗躬腰早已来到山上,隐蔽在山坡处,望着大车店逐渐熄灭的火光,开始了对常罗躬腰的审讯……

两个多小时审讯终于弄清了郑三炮、刘维章、丁焕章等恶匪大盗的下落。不仅如此,在锅盔山上确实聚集着被我军打散了的各山头势力、各股匪旅匪团的残余漏网之敌,常罗躬腰证实五常县小山子匪首刘国良的老婆“一枝花”就在锅盔山上。

常罗躬腰是郑三炮的手下哨马(探信的)。1946年7月我军调二团的主力部队及驻防磨刀石的一个营的兵力攻打海林东部山区马圈子一带马喜山匪部的驻地时,马喜山在我军形成包围圈前潜逃,后投奔吉林一带的国民党驻军去了。郑三炮则越枪响之时逃到一户老乡家将老乡杀死,尸体埋于柴堆里,他把脸用锅底灰抹黑,佯装有病农民,躺在土炕上隐蔽,之后化装潜逃,投奔锅盔山的郭黑子……

郑匪三炮确在锅盔山。

杨子荣又按着常罗躬腰的供述,经与熟悉这一带地形的魏成友对照,确认常罗躬腰所供无误,草草画了一张地形图交给魏成友,让他到大车店找一快马飞奔海林镇向曲副政委报信:发现匪踪,并约定天黑时务必将小分队侦察排两个班和机枪班,火速赶到锅盔山围剿残匪。

郑匪三炮曾与杨子荣有过照面。

1946年7月,在攻打马圈子马喜山匪部之前,杨子荣曾带孙大德、孙立珍、赵宪功三名侦察员先行侦察。那一天,他们化妆成当地农民,暗带手枪,先在马圈子附近的山坡上观察地形,遇见砍柴农民便边帮着砍柴边打听情况。

杨子荣问那山民:“村子里有土匪吗?”

山民摇摇头。

“有队伍驻防吗?”

山民还是摇摇头。

杨子荣见山民有顾虑,似乎对自己的身份有怀疑并存着戒心。他当然知道这一带匪患甚多,老百姓吓得不敢说话,怕多说一句话给自己和住在这里的家庭带来麻烦。

杨子荣见砍柴人也是穷人,就实言相告:“老乡,你放心,我们是山东来的八路。我们几个是先头来侦察匪情的,等我们摸清屯子里的土匪情况,大部队马上开到,是来解放咱们受苦受难穷哥们的……”

老乡这才双目含泪,诉说完土匪的暴行,又告诉杨子荣:“屯里柱的土匪是马喜山和郑三炮的队伍,有四百来人,有枪马,有小炮……”

为进一步查实敌情,杨子荣便同那砍柴农民换了衣服,他挑着柴担向山下的马圈子村走去,孙大德、孙立珍、赵宪功三人留守在山上,以防万一村中发生情况时他们好冲下山去掩护杨子荣。如果,一切平安就等杨子荣侦察回来,待大部队到达时,他们好带路进攻……

杨子荣担柴下山,悠然进村。见几个匪兵骑着马在村里遛着。没想到匪兵见了杨子荣,命令他放下柴担,让他遛马。

杨子荣趁遛马的机会,把敌人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这里果然集结着马喜山和郑三炮匪帮,武器有六挺机关枪,两个投弹筒,五门迫击炮,根据厨房里各连派来打饭的人数估计四百余、根据所存的草料看,估计两天内就得起程。为了寻找马喜山和郑三炮匪部的指挥机关所在,杨子荣在天黑时离村前抓了个俘虏,以核对情况及问明匪徒指挥住所……

据被俘者交待,马喜山和郑三炮都在本村大地主周焕南家的上房西屋里……

战斗于夜里子时打响。

等敌人的几道防线被突破后,杨子荣率侦察班扑向敌匪指挥部时,屋里已人去室空。马喜山与郑三炮均踪影皆无。

原来,敌匪在晚点名时,发现失踪了一名马夫,便引起郑三炮与马喜山的警觉。马喜山于傍晚化妆出村,郑三炮一直隐藏在老乡家躺炕装病,由于那家主人已被他杀死,尸埋柴堆里,这关门关窗的穷苦百姓家,跑进院子里来的战士,也没搜查老乡家。至此,郑匪三炮便漏网逃上锅盔山……

时不我待,匪踪既已发现,况且大车店“洋戏匣子”与“蝴蝶迷”放火烧房借此逃身,肯定是也去了锅盔山,加之“黑虎”被击毙,已引起敌匪警觉……

杨子荣左思右想决定,夜间锅盔山,他和孙大德,能打则打,不能打也守住山口,把土匪堵在山里,等待魏成友从柴河镇把曲波副政委率领的剿匪小分队调来,再行硬攻。第四章

◇夜闯锅盔山◇

锅盔山是位于海林县柴河镇沟里最北端的一座大山,属完达山脉。形似锅盔,怪石矗立,山势险恶,洞穴与狭谷相连,只一条进山小路陡峭且高,像弯弯曲曲直上云霄的蛇形梯子。

匪首郭黑子已在此经营,隐身住了几载,洞里积粮草,洞外有伏兵,明碉暗堡三道防线,属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众兵难破之凶险山势。

天色将晚,趁魏成友还没有带来剿匪小分队,杨子荣和孙大德便押着俘虏常罗躬腰奔锅盔山,看好地形后,如果小分队赶不到也不能再犹豫了,被惊的土匪,除负隅顽抗者外,狡诈的郑三炮很可能溜掉——

于是,杨子荣和孙大德中间夹着常罗躬腰向锅盔山进发了。

聚在锅盔山上的郑三炮、郭黑子、丁焕章和女匪“一枝花”等正听逃上山来,惊魂未定的“洋戏匣子”、“蝴蝶迷”和孟老三一人一句,绘声绘色,夸大事态地讲述着:他们如何趁“黑虎”中弹之后,火烧大车店、怎样冲出被共军大部队围住的大车店(实际就杨子荣,孙大德,魏成友三人)的,又怎样从“黑虎”嘴里得知“座山雕”如何中计上当,自己上绑,成了共军的俘虏等等……

郑三炮听后,拧眉沉思不语。

郭黑子倒是自诩聪明,开言:“肯定的,共军的大部队到了锅盔镇广他夸耀着小妾“洋戏匣子”,“你们放火逃身这就对了!那共军见着了火是肯定先救老百姓啊!你们才趁此一溜!聪明啊,我的夫人!”

“蝴蝶迷”眉色飞扬,把真事也胡编成假的,把假事也能胡编成真的,她连说带比划:“那共军,我的妈呀!黑灯瞎火包围了大车店,是上房的上房,架机枪的架机枪,吹冲锋号的吹冲锋号啊!小钢炮‘咣’‘咣’直响啊!我们在屋里正跟‘黑虎’唠山下情况呢,‘砰’一颗子弹,把‘黑虎’脑盖儿就揭开了,哎呀妈呀,红鲜鲜的血,白花花的脑浆子,崩了我一身。你猜我怎么着?二话没说抄起大板凳砸碎罩子灯,孟老三又踹掉后窗户扇子,我们就跟匣子(指洋戏匣子)姐,点着苫房草就跑了出来……”

郑三炮听完问“蝴蝶迷”:“既然共军把大车店围住了,你们能跑出来?可你们跑出来之后,有部队追你们吗?”

“没。”“蝴蝶迷”摇摇头。

“你们……”郑三炮沉思着又问,“你们几个一路平安逃上山来,半道上也没遇上共军的卡子?”

“没有,没有啊。”“蝴蝶迷”对郑三炮的问话感到莫名其妙。

郑三炮笑了,拍着“蝴蝶迷”的肩头:“骤马到底上不了阵啊!大车店有人开了‘黑虎’的黑枪,这就说明根本就没有共军的大部队。”他对众人分析,“你们想,‘黑虎’是从共军枪口下逃命的兔子,有人暗地开枪先把他打死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大车店里肯定来了抓过‘黑虎’的共军!是码着他脚印追到大车店来掏窝子的,追来的共军,是怕让‘黑虎’认出来,怕打乱他们的全盘计划,……我估谋着,能跟到大车店的共军也就那么一两个,两三个,顶多六七个……”

在场的人都觉得他分析得入情入理,听得入了神。

郭黑子听后则放心大胆的笑了:“也别惊慌,也别害怕,我郭黑子住在锅盔山上,共军要是敢来进攻,他敢闯进一对儿来,我就让他死一双!我的秧子房(关押人质的地方,土匪把绑来的人质寄押在此)地方大着呢?里面儿有小日本儿的骨头儿,有吴督军(吴大舌头)探马的尸首,还有各山头跟我郭黑子过不去的绿林爷们儿——全部变肉干儿,让我搁铁环钉在石头壁上了,我他妈的,也整几个共军‘肉票’(人质),关在里面让他们尝尝冻死、饿死的滋味——”

郑三炮摇着头:“共军可不像你说的各山头的胡子。”

“咋的?”郭黑子傲气实足,“他共军长了三头六臂,我的枪子就钻不透他们的脑瓜壳子?你郑三炮害怕共军,被人家撵的满山跑,到我这疙瘩落脚藏身来了,可我郭黑子可不像你,共军来了我就打,大不了死在这锅盔山上,正好给我爹守灵!”

面对傲气实足的郭黑子,寄人篱下的郑三炮没有顶撞他,他深知这锅盔山的大当家的郭黑子是属于安上条尾巴就是驴的性格。骄兵必败,古训有之。况且目前被共军打散的各山头人马差不多都聚在锅盔山来了,人多目标大,共军岂肯对锅盔山善罢甘休?他又想到‘黑虎’之死,就觉得毛骨惊然,心里有些害怕,共军的人肯定是追‘黑虎’,想捉他呀!夏天时节马圈子一战,司令马喜山败走吉林去了,他这位副司令又成了漏网之鱼……他想,共军来势如此凶猛,钻山沟追剿,他郑三炮定然是共军追剿得最显眼的人物……

但,这些属他心里话,只字未露,因为他必须稳住郭黑子,用这个既凶狠又粗鲁的惯匪做为自己的挡箭牌,逃,这是决心下定的。万一这锅盔山被共军一围住,不要说打,困山一年郭黑子的人也得饿死一半……他思忖着怎样逃。

郑三炮的缄默不语,引起另一个匪首——“一枝花”的注意。她从郑三炮的沉默表情中似乎捕捉到了一个“逃”字的信息。这位“一枝花”在众绿林中可说是精明人物,不然怎么能让伪警大队长出身的刘国良占了五常县小山子后,娶了她当压寨夫人?并且,刘国良在我军围山时被擒,她却能佯装村妇,拎柳条筐采蘑菇在大军的重围之下逃身来锅盔山。此女匪首精明之极。至于她的徒弟“蝴蝶迷”属药铺的药材——茯苓(意假精明,浮灵谐音)。白长了一张漂亮的脸面,除勾引男人外,没什么本事。在锅盔山养伤的丁焕章,还不是半年以前因为争她被郑三炮打伤了腿?“一枝花”想:她这徒弟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联络各山头络子的人马,甚至胆大,敢去老乡家打听共军的下落……正因如此,也引人注目,招风过大便是灾难……想到此,她“一枝花”是必逃无疑,锅盔山不是她久留之处。当年五常的小山子也可以说是明碉暗堡,固若金汤,其结果还是让共军给攻了下来,捉去了自己的丈夫刘国良……

在这些群匪中,属孟老三心眼子最多,此人你说是匪也成——因为在深山里吃过百家山头的饭;你说他不是匪也中——因为他更多时间是居山隐身,打猎为生,什么人也难以知道他在山里藏身的地方……一直没有插上话的孟老三,自己有自己的算盘儿,他满山遍野钻习惯了,总没有固定的落脚处,甚至在山里睡觉,一夜不亮更换两三个藏身之处。他打猎出身,从“狡免三窟”中得到启示。这锅盔山他是不能呆的,甚至想半夜时人不知鬼不觉地走人……

山中土匪各怀心事。只有郭黑子一心死守锅盔山,他不断地调兵遣将,明碉暗堡,岔路口,山道处全都下了暗卡子(暗哨),准备共军大队人马回山时,决一死战,以显示他郭黑子的英雄气魄与胆气,敢同剿匪大军抗衡!

然而,郭黑子没有料到:此时杨子荣、孙大德已经押着常罗躬腰来到山脚下……

为防备土匪常罗躬腰,闯锅盔山遇土匪卡子时有意料不到的变化,杨子荣和孙大德想了个绝妙之招术,把从猎户那里买来的一支冻狍子绑在常罗躬腰的肩上,使他的双手就像抱着狍子脑袋似的动也不能动一动。杨子荣空着手,掮着个破钱搭子,前后装满了成瓶的白酒和手榴弹。遇到卡子时趁献酒的机会,用装满酒的瓶子完全可以像手榴弹似的砸得敌人脑袋开花,不死也得昏迷过去,况且,里面还真装有五颗手榴弹。孙大德则肩搭一张于狍皮,把一把砍柴刀藏在皮子下面,先用刀,看情况再开枪。

三人来到头道卡子时,天已经全都黑了下来,满天的星斗映照着擦大而立的锅盔山。

这时,只能听到怪石参差的山道两旁有土匪问话:“莫哈莫哈,蘑菇山那溜子的?”

常罗躬腰在孙大德枪日触在后腰眼上回答:“蘑菇山头水汪汪,灶王老爷本姓张,骑着黑马挎匣枪(即锅盔山的人)。”

“放行!”

眨眼间,有两个土匪从左右石缝里钻出横在路前面。

常罗躬腰佯装不悦地骂道:“瞎问你妈个巨子,眼睛瞎了?我是常四爷!”

顿时,两个拦路小匪向他身前走近,只听一个说:“哎哟,是常当家的到了,我们还以为有共军闯山呢。”

杨子荣抢步上前拦住这个小匪,不让他接近常罗躬腰,举着酒瓶说:“老疙瘩了水(站哨)冷了,喝口酒热乎热乎吧。”

就在小匪把原来横在腰前端着的大枪往身后一背,伸出双手想接酒时,杨子荣将手里举的那瓶酒高高举起狠狠砸在小匪的头顶上,那小匪一声没吭就软瘫在地了。

此时,孙大德早已接近另一个小匪,从狍子皮底下抽出砍柴刀,将小匪的脑袋砍开了瓢。

杨子荣和孙大德忙把两个小匪的尸体,拖进路边石缝里。他还把一个小匪的帽子摘下来扔到山路上——这是告诉小分队,头道卡子的土匪已经解决了,他们向山里走去了……

又走了一段山路,山势更加凶险,山路也更加狭窄了,两旁怪石林立,石隙间仿佛都有枪口探出。这时,常罗躬腰东瞅酉望。杨子荣催他快点走,可常罗躬腰开始耍熊,突然往山路上一坐大声喊着:“我走不动了!”

杨子荣和孙大德知道这是常罗躬腰给暗藏在路两侧怪石林里的土匪递暗号,他俩迅速闪到路两侧,身子蹲下紧贴石壁仔细观察动向。

果然,石壁左右各有端枪小匪跳出来,传来“哗啦”拉枪栓的声音,枪口指着仰躺在山石小路上的常罗躬腰,问:“什么人?”

就听常罗躬腰开口就骂:“问我干你妈个蛋!还不快扶我起来!”

两小匪也听出常罗躬腰的声音,忙边扶他起来边说,“常当家的这是下山扛肉去了?”

不待常罗躬腰回答,杨子荣孙大德已抢步上前,用枪口顶着俩小匪头部,低声命令:“趴下,动一动就打死你!”

俩小匪吓得直哆嗑。

孙大德用枪顶住两个小匪的脑壳,杨子荣迅速地解下他们的裤带,将两个小匪的头扎进关东人特有的肥大的棉裤裆里,然后背靠背用他们的裤带将其捆绑结实,拖于路边的石缝里,再从破衣服上掏出一团棉花堵上嘴……

第二道卡子顺利通过了,杨子荣押着肩头扛着冻狍子双手被绑在狍子头上的常罗躬腰又向山上进发了。

杨子荣威胁常罗躬腰:“如果敢来一次狡诈行为,出什么花点子,我一定先把你杀死!”并且一再给他希望——只要听话,安全把他们带到锅盔山上,攻下锅盔山后,将兑现俘虏政策,保他性命一条……

常罗躬腰表面答应听话,暗中却总在寻找逃命的机会。这个顽匪是决不甘心替杨子荣、孙大德卖命的。最初他以为一定是大部队的共军来打锅盔山下的大车店,却想不到只有杨子荣、孙大德这么两个人来闯山,他在不断寻找机会逃命的同时也暗自窃喜,一定想办法使押解他的共军开枪,只要枪声一响,别说两个共军,就是共军的大队人马到此,在这锅盔山上也绝难活命……

锅盔山的顶峰,原本有五间道人采药练功住的古老的瓦房,自郭黑子他爹在穆棱金矿砸了响窑(即用枪激战)夺了大量的黄金之后,便杀死老道,独霸此山,将古老的瓦房修缮得如同山顶上的宫殿。屋顶全是绿的、黄的耀眼锃明的琉璃瓦,前檐探出,用五根没有节花的圆木柱支撑住。室内装饰文雅的表面暗藏杀机,墙壁外又附设一层木制隔扇板似墙。在这些板子上面请当地画匠画些拙劣的花鸟鱼虫,京、评剧大观里面的热闹场面。其实这道板墙后面与砖墙中间一尺五宽的市道,正是为了暗藏杀手或遇到危险情况时,郭黑子自己与全家老小及小妻小妾藏身用的,在每间屋子的地板上又都装有用脚一踩即开的翻板——翻板的下面是深深的山洞,由此洞下去到底,再沿洞的方向走去两丈五尺远就是锅盔山后山绝壁。郭黑子的绝壁上用铁钉子牢固在石缝里的铁环数十个,每个铁环上都盘着粗大的长绳子,人们可以从洞中钻出,握着粗绳溜下几十丈高的山底下。山底下正是一个日夜有小胡子把守的小院,小院隐藏着胡子们每次下山抢夺,大战时用的鞍马——那些马被小厮们(小胡子)喂得贼肥且壮,毛管儿发亮。

郭黑子领众匪出山,每次从锅盔山后山绝壁闪电般出击,每次返回都是在锅盔山正面的只此一条石缝般小径走上山来的,大摇大摆,显示人山之有道。

当然,锅盔山的秘密常罗躬腰没有向杨子荣交待的。

魏成友尽管是海林县境内生人,但他家离锅盔山有几百里之遥,对郭黑子在山上的这些秘密设施他一个农民孩子又怎能知晓呢?

郭黑子把五间瓦房的室内布置得十分阔气,仿照山下的土地主家。小火炕上铺着熊皮、犴皮、狍子皮。古老的八仙桌椅每屋一套。每屋还都有关东有钱人家才有的被厨——白天叠起棉被放人。那些被厨刻龙雕凤。门上挂着的门帘,夏挂单布绣花的,冬挂野兽皮子。

郭黑子盘踞此山,靠耗用下山抢夺来的不义之财,过着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他又把古屋左右及房后的山岩掏成洞穴,有大小胡子的栖身食宿所在,也有屯积粮食弹药的地方,更有一个阴风刺骨的“殃子房”,把抓来的“肉票”(人质)关押、折磨,致死……现已尸骨成堆。

在这幢古老的瓦房门前,有一块两丈多宽与五间瓦房等长的空地,是他与大小土匪练习枪法,发号施令的所谓操场。每到晚上这里修在山岩里的暗堡,除有胡子站哨外,还有机枪手在暗堡里手勾扳机守卫着。

门口的通道甚窄,只铺一块二尺宽的青石板儿。并且、两个暗堡里的两挺机关枪,就正好封锁住青石板。

此处,简直成了郭黑子的保险箱了。

杨子荣押着常罗躬腰渐渐地接近了第三道卡——也是最后一道卡子。

杨子荣和孙大德已经看见了古瓦房窗上亮着灯光。但窗上看不见有人影晃动。原来,郭黑子与郑三炮正半卧在铺着熊皮的小火炕上抽大烟。“洋戏匣子”已经在她的卧房里梳洗打扮后做同郭黑子同床共枕的准备。“一枝花”和“蝴蝶迷”在她们俩的下榻房间低语着如何夜里悄悄逃走——听了徒弟“蝴蝶迷”把她在大车店里遇到的可疑人皮货商——又称青山好的人来自老爷岭等,陈述后。“一枝花”更加怀疑“皮货商”(杨子荣)的来历。小山子被共军攻破,抓走丈夫刘国良是六月,那时姜鹏飞司令确在哈尔滨,到九月初,她曾几次到哈尔滨打听姜鹏飞下落,姜已无踪无影,并且连天素客栈的掌柜的也不知了去向。满山遍野剿匪的共军出现,在这个时候,姜司令在什么地方?哈尔滨形势到底怎么样?美国的大猩猩队到了吗?长春的国军占领了哈尔滨吗?在一切消息全无的情况下,姜鹏飞司令会从哈尔滨市向山里派人吗?诸多的疑问使“一枝花”难信。

其实,姜鹏飞,李明信策动的反革命爆乱,在8月28日就被哈尔滨市公安局侦破,将姜、李二犯捕获。

当然,姜鹏飞在哈尔滨被捕的消息,一直在山里隐藏的“一枝花”是不知道的。但聪明的“一枝花”感到事情又不那么简单。小山子被攻破,丈夫刘国良被捉了去,看共军的阵势已不能同抗联对比,关里来了大部队,来了老八路这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又冒出个“皮货商”并且抓了“座山雕”又打死了“黑虎”,很明显——这是共军的侦察人员到了……她不能不跟徒弟“蝴蝶迷”暗地商议是死守锅盔山替郭黑子卖命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此时,杨子荣押着常罗躬腰已接近第三道卡子,为防止常罗躬腰突然有变化,孙大德就紧紧跟在他的后面。不料前面出现四五个端枪的匪徒,用黑话问常罗躬腰:“上山三百六,步步踩石头。什么人?”

猛然间常罗躬腰一转身,用冻得僵硬的狍子将孙大德打倒,他也趴在地狂喊着:“共军攻山了!”

顿时,枪声大作,常罗躬腰刚要直起身奔那块青石板扑去。被杨子荣一枪击中后心,跌倒在地。孙大德也趁被狍子打中头部倒地后往路边一滚抽枪射击。此时的杨子荣隐在路旁的一块岩石后双枪点头弹壳直飞,打倒几个匪徒,他没有想到护在瓦房前的匪徒越聚越多,而且从山下也有往山上冲的土匪不断向他们射击。大瓦房里的灯光也顿时灭了,整个山头一片漆黑。山岩外无处不是喷火的枪口。

杨子荣从破钱搭子里掏出手榴弹扔向瓦房前面护房子的土匪,趁炸起的硝烟,他同孙大德躬着腰越青石板冲到瓦房的窗台下。

此时,屋里屋外枪声大作,屋里的土匪们隔着窗户向屋外射击,而从山下各洞口与明暗哨卡出来的土匪又向古屋前的护院土匪射击。

山上一片大乱。

趁乱,杨子荣隐在门后,土匪从瓦屋出门一个,他就开枪击毙一个。

此时,孙大德隐蔽在瓦屋房山头的烟囱后面,他主要是保护杨子荣,凡有土匪向杨子荣靠近或端枪欲向杨子荣射击时,他几乎是一枪击倒一个。

突然,从瓦房东侧的山洞里,三名土匪推出两门小六O炮来,架在瓦房门前,趴倒在地向山下射击。杨子荣举枪刚要打那几个开炮的土匪时,就见郭黑子从瓦房的屋门跳了出来,双手握着大镜面匣子枪,骂土匪们:“给我开炮,架机关枪,把共军给我打下去!”他的话音刚落,就听从山路上往瓦房门前涌来的土匪端枪、站起身喊:“别,别,大当家的可别打了,都是自家弟兄啊!”

郭黑子顺手一枪将那说话的小匪击毙,骂道:“你妈个巴子的,自个儿弟兄你还要打枪端了我?”

就在郭黑子刚欲转身之际,杨子荣快步上前,用枪顶住郭黑子后背,低声说:“别动,告诉弟兄们把家伙放下!”

因为此时,杨子荣听到山口处响起了机枪声——这说明魏成友把曲波副政委和小分队全部带了来。锅盔山山高势险,小分队攻山,土匪居高临下,肯定会造成伤亡的。

郭黑子突然被人用枪顶住,忙问:“那路朋友闯山,有话好说。”

杨子荣命令他:“把手里的家伙扔地下,告诉你的人,不许放一枪!”

郭黑子把双枪扔到脚下,想扭头看杨子荣时,孙大德已经来到他的面前,端枪警告他:“放规矩点儿,赶快投降!”

郭黑子打量孙大德,夜色下很难辨清这身前和身后来的是两个什么人?就问:“朋友,雁过留声知道春夏秋冬,人过留名我也好知道张三李四。”

杨子荣用枪逼着他,大声说:“我们是山东来的老八路!”

郭黑子冷丁笑了:“我跟八路不犯相,没过往!”

“可你杀人害命!危害人民!”

“我没办法,为了活着!”

“少废话,告诉你的人停火,把枪放脚底下!”

“你们端了我的老窝,想让我的人放下家伙,这不是逼我吗?”

“交出你窝藏的土匪郑三炮、丁焕章来!”

“好说。”“黑子又是一阵冷笑,对瓦房前后的土匪大声说:“都给我听着:把家伙撂脚底下!共军八爷不是找我郭黑子的,是找郑三炮的!”

土匪们有的扔枪,有的还端着枪。

杨子荣命令郭黑子:“让郑三炮出来!让屋里的士匪全出来。先扔枪后出人!”

郭黑子冲瓦房高声喊着——他在枪口威逼下不得不喊:“我说郑三炮,你要是条汉子,是个人,你麻溜出来受绑,别他妈因为你,连累了我锅盔山三百口子老小的性命。”

屋内无人回答,一片黑。

郭黑子又喊他的小妾:“我说‘匣子’(洋戏匣子),你上亮子(点灯),让共军爷们儿搜个痛快,把郑三炮给我推出来!整死他个狗日的!省他连累我!”

瓦屋的灯亮了。

杨子荣用枪逼着郭黑子向瓦房走去,孙大德端枪守在门口。

五间古老的瓦屋已全部搜查通了,屋里只有“洋戏匣子”一个人披头散发,惊魂未定,手端玻璃罩灯瑟瑟抖着。

“郑三炮呢?”杨子荣厉声问郭黑子。

郭黑子却哈哈大笑,对杨子荣说:“你上当了!”他的话音刚落,瓦屋的墙壁画着花鸟鱼虫及古代戏剧大观的木隔扇板墙哗哗自动打开了,露出来一个个面目狰狞端枪的胡子头们,为首的女胡子头,身披黑色斗篷、乳羊雪白的皮子做里子,上穿青色锦缎子小袄,腰扎宽牛皮带,掖着两把匣子枪——长苗子,镜面。下身穿着日本军官呢子大马裤,脚下穿一双高皮子抹油的半高跟儿靴子。耳朵上斜插一朵粉色的绢花——此人正是小山子土匪刘国良的老婆、“蝴蝶迷”的师傅“一枝花”。

“一枝花”原想趁夜逃离锅盔山,但她总觉得左逃右逃对不起被共军捉去的丈夫刘国良。既然从徒弟“蝴蝶迷”嘴里知道共军很有可能攻打锅盔山时,她横下一条心,也抓个共军以此向捉去她丈夫的部队做一个交换的条件……

因此,听到屋外枪声响起时,“蝴蝶迷”在孟老三带领下,领着郑三炮、丁焕章、刘维章等人从锅盔山瓦屋后边的悬崖拽着大绳顺到山底溜了,她便躲进郭黑子家的二层假墙里观察动静。一见郭黑子把这个她曾在五常小山子打过照面的共军诓进屋里来,她才从夹壁墙里走出来,一副自鸣得意的骄傲样子。

“一枝花”望着杨子荣一声冷笑说:“姓杨的,我徒弟跟我说她在大车店里遇上个皮货商,我一猜就知道是你这位共军的侦察大英雄到了!可我得告诉你:锅盔山不比五常的小山子,郭黑子也不比刘国良!”

杨子荣椰榆地回答:“你‘一枝花’很聪明,锅盔山也好,小山子也罢,都抗不住我军的一发炮弹!你连自己个儿丈夫都不救的女人,天晓得你会给郭黑子出力?”

杨子荣此话,分明是离间郭黑子和“一枝花”的关系。他望着横眉立目的众土匪,匣枪仍顶着郭黑子后腰说:“我军的剿匪政策是抓你们的头子,惩办首恶分子,一般土匪我们既往不咎,还可以放你们下山回家。对你‘一枝花’、郭黑子”,——他扫视土匪们,见没有郑三炮、丁焕章、刘维章等匪,便说:“郑三炮等恶匪大盗,我们是定捉无疑,谁胆敢动家伙,我先崩了你们的郭大当家的!”

众匪骇然,郭黑子转动着眼珠子想对策脱身。

守在窗外的孙大德,一直注视着房前土匪们的动静,略敢动一动,他就先用语言威胁,不听便开枪射击。此时,屋里出现了沉寂,他真为杨子荣耽心。总想扭头看看屋里的情况,又恐怕在他枪口下监押的众匪趁机反抗。此刻他更盼小分队马上出现,按时间魏成友应当把小分队和曲波副政委带上山来。

但,山下奇静。夜色下他的视线里能监视到的,只有面对石道两侧山壁站着的土匪们。

此时此刻,瓦屋里的形势有点紧张,郭黑子被杨子荣的枪口顶着后心仍有些不老实,“一枝花”又佯装笑脸想向杨子荣身边凑过来,其余各匪全都站在拉开木板间隔的夹壁墙里,端着枪对着杨子荣目不转睛。杨子荣为防止后背受敌,他把郭黑子往后拽几步,背依临窗台的墙角处——这样所有土匪都在他的视线监视之内。有动者,他就用另一支枪击毙。

不料,郭黑子冷丁往前一纵身,双脚一跺,踏翻屋地中间的翻板,一股冷气冲进屋来的同时,郭黑子的身子也坠了下去,于此同时“一枝花”又抽枪在手瞄向杨子荣。此时的杨子荣果然英雄大胆,出枪神速,他双手握的两支镜面匣子枪同时击发,一发打进黑森森的洞中,只听郭黑子一声惨叫,接着是尸体坠到洞底的声音;另一支枪同时响起的瞬间,把“一枝花”耳边斜插的一朵粉色绢花击掉,女匪头部中弹仰躺在地。其余诸匪被杨子荣闪电式快速两枪齐发打死一男一女两个匪首,全都吓呆了,傻了。

杨子荣命令他们:“把枪扔地上,双手抱头面冲墙站着。

土匪们都乖乖听话,扔枪面壁。这时就听房子的顶棚上有动静,杨子荣看都未看抬手一枪,“妈呀”一声惨叫,一个小匪从棚顶的方形气眼里头冲下栽了下来,正好顺直而下,又栽向洞底。

此时,外面也响了几声枪声和机枪几个点射——杨子荣知道,魏成友把小分队引上山来了。

果然,从屋门冲进魏成友、孙大德等众战友,将室内土匪都押出门去。

由波同志也披一身霜雪大步进屋,握着杨子荣的手祝贺胜利。

杨子荣却歉意地对曲波说:“副政委,郑三炮逃了。”

曲波拍着他的肩头说:“土匪是消灭一个少一个,郑三炮逃不出这条山沟去,大部队已经堵住两头沟口了c”

当即,杨子荣叫来“洋戏匣子”,指屋地当中翻板底下的洞问她:“通什么地方?”

“洋戏匣子”从实招来:“通外面后山绝壁。”

“洞多深”杨子荣又问。

“一丈多是底,到底拐弯走二丈多远就是后山绝壁,有大粗绳子一直通到山根底下的马棚……我不敢撒谎啊!”

杨子荣指着洞口对曲波说:“副政委,我该受批评呢!郑三炮、刘维章、丁焕章肯定是听见枪响就打这里逃下山去了……常罗躬腰,没交待这个洞,怪我呀!”

曲波握着杨子荣的手说:“子荣同志,攻打锅盔山依我看你就又该立特等功了,还谈什么错呀!咱们打扫战场,再追残匪就是了。”

杨子荣向曲波敬个军礼:“我追残匪,保证完成任务!”

天色微明,战斗胜利。小分队把锅盔山大小山洞搜个遍,把土匪暗藏的武器、弹药全部从山洞搬出。把所有俘虏全部集中,派人押下山,回海林镇。

杨子荣和曲波来到瓦屋后的山岩处,向山下望去——

锅盔山高于众山,绝壁下的山脚是土匪藏着马匹的地方——一个四合院。此时,那里的土匪也肯定逃光了。他们顺山远眺——柴河沟里是山连山,沟连沟,土匪既不可能向牡丹江方向逃走,也不会奔海林镇去,十有八九又逃回了夹皮沟……第五章

◇重返夹皮沟◇

几日后的傍晚,1947年2月21日牡丹江军分区第二支队二团剿匪小分队在二团副政委曲波、侦察排长杨子荣带领下,进驻了羊脸沟村。

居住在村中后街的卢德权家,进来五个人,有穿破日军大衣的,旧军装的,黑棉祆的,分不清是兵是匪,是胡子还是中央军。他们进得院里,扫雪,挑水。卢德权正想铡苞米秸子喂牛,走来一个面容挺瘦,双眼深陷但明亮有神的人(杨子荣)。他主动帮卢德权铡草。

杨子荣边按铡刀边问卢德权:“老兄弟,近两天村里没闹土匪吧?”

卢德权不语。他家已经历过土匪和打着中央军旗号的几伙人的洗劫。昨天晚上,土匪丁焕章还打发人下山,来到他家,绑上他的伯父,用马鞭子沾凉水抽打老人要大烟。没办法,卢德权跑遍全村子从种大烟户人家偷偷要回一块有手指盖大小的烟土——土匪才放了被打得遍体是伤的伯父。

在山里久居的人家都知道,土匪要大烟,不是犯了烟瘤,再就是受了枪伤吃大烟止疼。

住在这条山沟里的百姓,早被一会是土匪、一会又是兵(伪军)的一帮一伙,你来我去,进村来打粳米(大米)骂白面(要面粉吃)得见鸡杀鸡吃,见狗就吃狗肉,见猪就杀猪吃肉吓得不敢问不敢打听,问什么话也不敢回答,有时看来一伙兵(伪兵)实则是匪,看来一伙匪,也许是兵(伪军),说不对轻者挨打受骂,重则全家受罪,拔枪毙人,抽刀杀人,如同整死一只鸡那么简单。

卢德权家靠他支撑,伯父年迈多病,父亲随抗联过苏联去了(卢德权的父亲,于1945年8月9日苏军对日宣战时,已从新疆同苏军回国,后来离休在新疆,曾与卢德权团聚过)。他不知道父亲的下落,在山沟里躲兵(伪军)怕匪,心惊胆颤过日子。因此,兵来也不语,匪来也不敢吱声。

卢德权装做没有听见杨子荣的问话,没回答,杨子荣也就没有再问。但卢德权觉得这伙穿着不整齐,不统一的人,和以前来过那些人不一样。他们人人和气进院找活干,见人先笑后说话,跟娘也规矩,跟伯父也尊敬……卢德权边往铡刀口里填送着苞米秸子,边注意帮他按铡刀这个,见他面熟,曾以收皮子身份来过羊脸沟。卢德权在杨子荣按铡刀一起一落时,见他的腰间掖着匣子枪,便也不敢多说一句。

不一时,草铡完了,院子里的积雪扫净了,缸里的水也挑满了。

娘也煮熟了一大黑铁锅苞米童子粥。

山里人的规矩是迈门槛儿,吃一碗,遇饭就吃,见炕就睡。

吃饭时,娘把分在他家里住的五个人全都让进屋里,在北炕放的四条腿小方桌前喝苞米童子粥。没有莱,吃咸菜,吃冬天的冻葱沾大酱。可这五个人吃得好香。卢德权只在南炕沿垂腿坐着,任五个人怎样地轮换着拉他上桌一起吃饭他也不敢。但他有一种感觉他们定是剿匪的部队。此时,天已黑了下来,卢德权的娘点上了个野猪油小灯。山村的夜晚,家家都点这种小灯,用白瓷碗打个豁口,里面装上野猪油,再把用棉花搓成的捻几盘在油碗里浸出,点上从碗的豁口处探出的捻儿来做灯火。

灯也点起来了,北炕的五个人苞米童子粥也喝了快半瓦盆了,就在此时,一阵风般走进屋来一个女人——见她黑棉袄黑棉裤,披散着头发,手端一个白瓷小碟谎说借点油做菜——山沟里的人全认识她,此人是女匪“蝴蝶迷”呀!

卢德权吓得禁不住双手抱住脑袋,低了下去。他心想:坏了,这吃饭的五个人肯定是传说的抓住“座山雕”的部队上的兵,这“蝴蝶迷”又是一匪,兵匪在他家里,他家还会好吗?想到这里,卢德权赶紧走出屋门来到院里假装喂牛,其实他在观察这“蝴蝶迷”的突然到来,她后面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土匪跟着——此时他真的替那五位剿匪的人担起心来。

院内漆黑,不见人影。他又来到门口向村街张望——山脚下的小村也一派静谧。卢德权心里纳闷,这个闯进他家的“蝴蝶迷”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他又脚步沉重地走回屋里,万一屋里动起枪来卢德权想谁也不管,只背起自己老娘逃命要紧。

那女人要借豆油,卢德权的娘慌忙答应立即倒油,好尽快打发她走。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蝴蝶迷”竟装得像十分熟悉的近邻,拿起苞米童子粥盆里放着的木头饭勺子舀一碗粥,往炕沿上一坐,还故意往炕里用肩头挤了挤端碗喝粥的杨子荣,自言自语:“我尝尝你们老卢家的大童子粥!”并折断一段冻得木棍儿般硬的大葱,杵一下碗里的大酱放到嘴里嚼着。孙大德、魏成友等一怔,这不是锅盔镇里大车店的女人吗?她怎会在这里出现?杨子荣已认出此人就是从锅盔山逃走的“蝴蝶迷”!

她的突然出现,显然反侦察而来,同时也说明郑三炮、丁焕章等残匪就躲藏在这一带无疑。为稳住女匪,杨子荣佯装端碗喝粥不理她。

“蝴蝶迷”却问相子荣:“刘掌柜还要鲜皮子吗?”

杨子荣点点头:“当然要。”他乜斜“蝴蝶迷”一眼说,“我这次进沟里来,是想整几个带气扒下来的活皮子!”

“好啊!”“蝴蝶迷”妩媚一笑,说:“那你们可得等着,也别满沟乱窜,小心麻达山(转向)了!我走了!”

这女人撂下饭碗,一阵风般地出屋去了。

杨子荣站在屋地上隔窗相望,见她拐出卢德权家院一头向西扎去,便对孙大德说:“你告诉曲副政委,发现残匪,等我回来!”说完,杨子荣也追出卢家院门。

但“蝴蝶迷”已不知去向。

深黑的夜里,杨子荣向西北方向的山里追了十几里路,发现不远处的山拗里有个小地窨子。上面盖着乱树枝子和茅草,如不仔细是很难看得见的。杨子荣走在这里正停住脚判断分析敌人去向时,只见破木头门“吱呀”一声响,他忙隐在树后观望,只见一个浑身落雪的人拉开地窨子门,进去后又划火柴点燃了一盏野猪油的灯。杨子荣这才悄悄接近地窨子,从门缝向里面望去——

只见进地窨子来的是个老头儿,他肩上扛着两支被铁夹子夹住的野兔,老人正把野兔从夹子里取出来,放在地上,又翻找土锅灶上面放的饭盆,见盆已空空满锅台扔着动物的骨头儿,老头似乎还骂了句什么话,杨子荣没有听清。他又见老人嘴里叨叨咕咕,已从腿上的裹腿里面抽出一把刀子来,他又把野兔放在土锅灶上,抽出刀子正给兔子开膛破肚。

——经验告诉他,这是位打皮子老人。

杨子荣便收起枪,轻轻拍响板门。

地窨子里的老头儿听见有人敲门,既不惊慌也不热情,还没有回头,仍然剥着兔子皮说;“敲啥?想进就进来,不愿进来你就走!”

杨子荣这才推开破板门,猫腰进了地窨子。

老头儿仍剥兔皮,也不看杨子荣说:“现成的吃的没了,想吃就得等着。”

杨子荣来到老头儿面前,问:“老大爷,您这地窨子有人来过?”

老头儿这才扭头看了看杨子荣,投有吱声。继续剥兔子皮。

杨子荣看了看弃在土锅灶上的兔子骨头,用手摸了摸,知道在这里吃过兔子肉的人刚走不久,因为弃掉的骨头还没有凉透。于是,杨子荣态度温和地问老人:“老大爷,您不用怕,我是进山来剿匪的大军啊!”

老头儿依然故我,态度木然。说:“这个军,那个军多了,你愿啥军啥军,我只管套兔子打皮子。”说完,他又埋头剥兔子皮不理杨子荣。

杨子荣见老人收拾兔子,扒皮利落。用刀在兔子唇上挑开口,再把四肢切个圆印,两手用力一扯——一张完好的兔子筒皮被脱衣服般浊了下来。

老人不语,杨子荣又不好多问。他出了地窨子沿这个地窨子周围的雪地上寻找脚印……突然,他兴奋地发现乍看像一个人的脚印,仔细看去是五六个人的脚重叠在一起一个踩一个由地窨子出来,伸延向远山的树林子里……

当杨子荣借月光码着雪地上的脚印继续往林子里走的时候,突然他发现脚印至此已完全失踪。待他仔细再看时,只见月光下粗大的松树下绑着一个人——

他立刻端枪躲在树后,仔细观察动静,森林奇静,大松树下绑的那个人已垂着头,长发盖住了脸。杨子荣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蝴蝶迷”。她胸部有刀伤,从刀伤处流出的鲜血已经凝结在她的前胸,冻成一层血的冰痴……死于两小时前。

显然这是敌匪因“蝴蝶迷”暴露了目标,杀人灭口。

杨子荣又寻看过周围寂静的山林。四野奇静,只有寒气上升,使树木、山石都有一种欲冻裂的感觉。远处的山峦传来几声狼嚎,那是因为熊可以钻进树洞躲冬,而野狼在寒冷的山野难以觅到藏身避风的地方……

杨子荣把“蝴蝶迷”从树上解下来时,她的僵直的身躯便棍般扑倒在雪地上了。

“蝴蝶迷”彻底死了。

为寻觅匪踪,杨子荣必须从这杀死“蝴蝶迷”的第一现场找到凶手——也是“蝴蝶迷”同伙的土匪。奇怪,就是在“蝴蝶迷”被绑的树下也没有一点脚踏过的痕迹。他蹲下身用手轻轻抚弄着树下的积雪,才发现浮雪下面确有人踏过的足迹——原来土匪作案后是倒退着走的,并用树枝子把雪地痕迹用浮雪埋上……他眼睛一亮,继续在浮雪下面找足印……他相信土匪就在附近……

快到半夜时,杨子荣披一身落雪又回到卢德权家。此时,房东卢德权这个青年人已跟孙大德、魏成友等混熟,他烧一锅开水让他们喝着,曲波副政委也在卢德权家边等候杨子荣,边同卢德权说着话。

杨子荣进屋后,把曲波叫到外屋,卢德权不知两个人商量些什么事。工夫不大,杨子荣和曲波又走进屋里来。杨子荣问卢德权:“老兄弟,家里有黄香没有?”

卢德权答;“有,要多少?”

杨子荣笑了:“只要一根。”

在旧社会山里人家,讲迷信,黄香可以说每家必备。卢德权的老母亲拿出一捆有几十根捆在一起的黄香,杨子荣只抽出一根,千谢万谢后指着香对曲波说:“等香烧到剩二寸长时就出发。”

曲波看了看怀表,点头对杨子荣说:“你们早点休息,也好让老乡,”他指卢家人等,“睡觉!”

曲波临出门时,卢德权见住在他家里的五个人全部向他敬了礼,他也还了礼,之后便拒绝让屋里的人送他,跟一个挎匣枪的小兵就走出了卢家。

卢德权喜悦地看着,指出屋的曲波问杨子荣:“他是你们的官吗?”

杨子荣笑着向卢德权解释:“他是我们的首长,可他跟我们很亲,我们谁都可以跟他随便说说笑笑。”

魏成友因为是当地人,跟卢德权一谈即熟,他指着杨子荣告诉卢德权:“我们杨排长,是山东来的老八路,‘座山雕’就是他亲手抓住的。”

孙大德也插言:“我们杨排长,走的首长(指曲波)跟我们比亲哥兄弟还亲呢!”

魏成友还告诉卢德权:“我们杨排长跟刚走的首长‘割东’(打赌),他化妆成要饭花子,走到首长跟前,首长没认出来,我们赢他买二斤大块糖吃……”他说得兴奋。

卢德权受了感染说:“你们真好。”

杨子荣进屋来,拿几块木头拌子当枕头,对卢德权说:“小伙子,跟我们当兵吧,打完山里的土匪就打老蒋,解放全中国受穷的百姓。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就是为穷人撑腰杆子,不再受那些兵啊匪呀欺负!当兵好啊!”

卢德权的心一阵灼热,他真想跟他们当兵去。

杨子荣把从卢德权母亲手里要的那根黄香,插在一块木头栏子的缝隙间对孙大德、魏成友五人说:“等香着剩二寸时,咱们就出发。”他对卢德权的伯父和母亲说:“老乡啊,明天给你们添个麻烦。天不亮我们走时,你们就起来别睡了,贴一锅苞米面大饼子,”他指卢德权,“让老兄弟搁牛车给我们往山上送饭去。”

卢德权兴奋地问:“往那儿送。”

杨子荣叮嘱他:“你呀,明早晨听见那疙瘩枪响,你就往那疙瘩送。”

“嗯哪!”卢德权答应。

杨子荣把几块木头拌子往北炕炕里一放,分给五个人一人一块说:“木头枕头,睡觉实。睡吧!”

孙大德原本头朝里躺下来着,突然坐起来,对杨子荣说:“排长、明早晨有仗打,我得擦擦枪。”

于是,五个人全起来各自擦枪。因为没有了擦枪油,就用卢德权家的猪油撩起枪来。

为使住在自己家的五个人住得暖和些,卢德权又下地,从外面抱回几块木拌塞进北炕的灶膛里……杨子荣说:“这炕别烧了,我都热得出汗了。”

卢德权在南炕趴着,望着北炕擦完枪,怀里揽枪睡的五个人,心里一阵热。他悄悄对娘说:“我要参军去……”第六章

◇浸血的黎明◇

插在卢德权家木样子缝隙间的那根黄香,很快就燃烧得只剩二寸了。那时山里人家里没钟,杨子荣他们身上既无怀表也无手表——是点燃黄香来计算时间的。

杨子荣基本没怎么睡,卢德权也被一心想当兵又怕娘不让折腾得没睡觉。因此,杨子荣等五人起来,绑好鞋带,扎好大头鞋带,佩带好夜里睡前擦好的又在火炕上烙了半宿的枪,便悄悄出发了。

卢德权也唤醒母亲,和在外间屋单睡的伯父,赶紧升火烧水贴苞米面大饼子……

时间也就是凌晨三时左右。

时间也就是公元1947年2且23日(农历二月初二)。

黎明的寒冷无情地侵袭着从羊脸沟卢德权家出来一直向西北方向山林里进发的牡丹江军分区第二支队二团追剿残匪的小分队。

侦察排长杨子荣在前,他身后是孙大德、魏成友等侦察排一个班的战士,后面是配合作战的机枪班全体战士。二团副政委曲波负责全面指挥,在杨子荣带领下向土匪郑三炮、丁焕章、刘维章、程树林、马连德、牟成顺以及孟老三等七人隐身的、由孟老三和上匪张立云在闹枝沟山梁上盖的马架式棚子接近。

部队在没膝盖深的雪地山艰难地走着,天亮前,东北俗称“鬼毗牙”的时候,也是最冷的时候,他们浑身已经冻透,脚下的鞋带,大头鞋也都冻透了。夜里刚用猪油擦过的枪,由于在热炕上一放,被晨起的寒冷一冻,已冻透了……

但,为了尽快剿灭这块土地上的国民党残余匪帮,寒冷动摇不了小分队干部战士们彻底全歼土匪的意志与决心。

当快接近闹枝沟的山梁上的目标时,小分队便在曲波指挥下包抄前进。

由于大头鞋,鞋踏雪发出响声,这零下四十多度的寒天雪地,战士们一律甩掉大头鞋和鞋,有的穿狗皮袜子,有的穿布袜子(均为当时部队发的),有的用棉帽子套住脚、用棉手套捂住脚,干部战士都摸索着奔向山梁上那座于黎明微亮中能看得见马架子式房顶的烟囱喷火星子的土匪隐居处前进,并随时准备射击。

杨子荣带领孙大德、魏成友走在最前面,当快接近马架子式棚子时,突然屋门被拉开,草编的门帘子一掀动——土匪孟恫春走了出来。

杨子荣迅速隐蔽在树后,小分队全体人员也都卧倒在地,举枪做好战斗准备。

杨子荣以为土匪孟老三听见动静、发现了小分队。等他仔细看去时——

见孟恫春冻得直哆嗦,提着裤子出门来到房山头撒尿。

原来土匪并没有警觉。

杨子荣见此情景,一个大胆的作战计划迅速在脑海里形成了。他见孟老三尿完尿向马架子式棚子踅身回走时,立即从树后闪出,手端匣枪紧跟上去。

盂老三前脚进屋端碗喝热水,杨子荣后脚也就追到马架子式棚子门前。

屋里的土匪,因天冷早被冻醒,都躺在火炕上说着话。

杨子荣抬脚踹门——将板门踹开,他用匣枪一撩门里面还排着一个厚厚的草编门帘子,把枪探进门去,厉声喊道:“不许动,全都举起手来!”

这一声,吓得正喝开水的盂恫春手一抖,“啪嚓”一声,水碗摔在地上碎了,他忙去抄枪。

就听了焕章说:“我们是上山倒套子(拉木头的)的,掏(整)我们干鸡巴毛!”

又听郑三炮说:“快抄家伙,有共军,打!”

杨子荣听见屋里有‘哗啦,哗啦”拉枪桂的声音,立即勾动匣枪的扳机——没有料到枪因用猪油擦过,火炕烙过,清晨走了二十里山路又被寒冷一冻,枪的撞针弹簧失灵,没有击发。

而恰在此时,就听屋里土匪丁焕章喊:“打,快打,谁也不准跑!”

就在此时,猎户出身又当过土匪的孟老三枪法极准,他从火炕上捞过七九步枪顺手一枪,此枪正击中杨子荣左胸上部,立即杨子荣扑倒进了马架子式棚子里,厚厚的草编门帘子又自动落下来——里面的情况别人难以知道。

这时,孙大德已经冲到马架子屋的窗台下面。魏成友也冲到窗台下面。

两个人完全被交叉射击的火网压迫在窗台下面。

屋里,土匪们负隅顽抗,从窗户往外射击;

小分队的同志从外面向窗户里面射击。

枪声响如爆豆,十分激烈。

听见枪声,杨子荣的房东卢德权,用一根木头棍子狠狠打着拉车的老牛,他要把这一锅娘刚贴好的用棉被盖住的苞米面大饼子送到山上去,送给那些可爱的人,特别那个爱逗笑话,又动员他参军的杨排长趁热吃。

于是,卢德权往山上驱赶着牛车。

山梁上,战斗正激烈进行着。

敌我对射形成僵持状态。

孙大德想往屋里扔手榴弹,又怕伤着冲进屋去的杨子荣排长——他当时还不知道杨子荣是中弹倒地。

双方正对射着,突然,草编的门帘子一掀,郑三炮半蹲式双手握着镜面匣枪上了木头把子(二十响的木盒子可以做匣枪枪托),向小分队射击。

魏成友在门帘一动时,见杨子荣已扑倒在地。

孙大德心里一沉,坏了,肯定杨排长受伤或遇难了,不然他冲进屋去,岂容郑三炮跑到屋门外来向小分队射击?

孙大德见郑三炮如此猖狂,屁股正冲着他,他端枪就勾火——不料,他的枪也没打响。一怒之下,孙大德用枪口猛地用力捣一下郑三炮的屁股,吓得郑三炮一蹿高,就又逃进了屋里去了。

孙大德忙把杨子荣拖出屋门,抱起他来,鲜血殷红,湿润了杨子荣大半身,也浸润着孙大德的上衣。杨子荣手捂胸部,对孙大德说:“大德……任务……”说完便牺牲在孙大德的怀里。

小分队全体同志见杨子荣牺牲,全都红了眼睛,猛烈射击,来到马架子式房前,对射。

屋内的敌人全是顽匪,拼命反抗。

曲波副政委看看地形后,对含泪的魏成友说:“快,从房子东边绕过去,上房,从窗户往里扔手榴弹。”

魏成友举起一捆手榴弹,蛇形跑到房东侧,上了房,边往窗里砸手榴弹边骂:“土匪,我操你八辈祖宗!”

“轰隆”一声响,马架子式房被炸开后墙,土匪孟老三被爆炸的气浪拥到房后,他撒腿逃进密林……(后来挖出被监押后病释死亡)。

土匪丁焕章,刘维章被当场炸死,牟成顺、郑三炮已被炸伤,马连德因头上顶口铁锅伤得轻些……土匪全都被捉了出来。

孙大德把那些死的、伤的、残的土匪全都抓小鸡般按倒房前,令其面向杨子荣的躯体跪倒。

小分队全都集愤怒与悲痛于一身,一阵排子枪射击,足足打了十几分钟,将土匪们死的、活的躯体全部打透,打烂,打得浑身冒血……才停止射击。

这也难解战士们心头恨,战士们便把六具敌尸又扔进熊熊燃烧的马架子式房子上,看到匪窝与土匪的尸体全部化为灰烬,做干净、彻底消灭。

此时,卢德权送饭的老牛车,装上了英雄杨子荣的躯体,下了山……

杨子荣的躯体运到黑牛背村,李村长召集南北二屯的好木匠,砍伐好松树破板子为英雄昼夜做棺材。

南北二屯的乡亲们也赶来,在英雄灵前烧纸点香叩拜,以示敬仰与哀悼。卢德权昼夜守着杨子荣的躯体……

1947年2月25日,在杨子荣牺牲后的第三天,在海林县一所中学操场上举行隆重的公祭安葬大会,百里群众赶来吊唁,军分区首长田松含泪宣读东北军区司令部授予杨子荣特级侦察英雄的光荣称号。之后,全团官兵和数千百姓抬着杨子荣的棺木。鸣枪致哀,将英雄埋葬在海林镇东山坡上,让英雄像永恒的山脉与祖国大地母亲溶为一体,也扎根人民群众心中。

就在这一天,卢德权参加了杨子荣所在的部队二团,继承英雄的遗志,随这支英雄部队一直南下,战斗到全国解放。

现在每逢清明祭扫,卢德权都要从沟里赶到海林镇杨子荣墓前,静默哀悼。山风掀起他那谢顶的白发,望着31米高的汉白玉纪念碑,他想起杨子荣牺牲时年仅31岁。也想起与子荣同志长眠在这里的孙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