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威虎山——杨子荣牺牲前后 上-悍匪

◇引子:激情伴我颂英魂◇

非常感谢卢德权老人,他不仅向我讲述了生活在小兴安岭山麓,张广才岭下东北胡子、土匪、盗马贼们在解放前的栖林生活,还尤重向我倾吐了他亲眼目睹著名的战斗英雄、特级侦察英雄杨子荣同志牺牲的前前后后,以及有关英雄追剿残匪郑三炮、丁焕章、刘维章、“黑虎”、郭黑子和女匪“一枝花”、“蝴蝶迷”等恶匪大盗的故事。

现年61岁的卢德权,曾是杨子荣进夹皮沟一带剿匪时的老房东,杨子荣牺牲时又是他牵着原本是进闹枝沟为剿匪小分队送早饭——苞米面大饼子的老牛车,把杨子荣中弹的躯体从山上运下来拉到黑牛背村,并守灵一夜盛人棺木的。之后,当年17岁的他“挥泪继承英雄志”,报名参加了杨子荣所在的部队——当时的牡丹江军分区第二支队二团。他随部队一直战斗到全国解放,才荣归故里,担任了多年羊脸沟忖(现阳光村)的党支部书记,带领乡亲们劈山引水,在村头修筑起一座迄今还在发挥效益的小水电站——“子荣电站”。

门年前我进山采访,在海林县文联主席(现任县政协副主席)潘洪军同志陪同下住在卢德权家,连续几天秉烛夜谈。这位父亲是抗联相当级别的干部、他本人又是转业军人的可敬老人,挥泪颂英雄,切齿恨土匪。谈及高潮时,让民兵连长(现任党支部的张书记)把曾在“座山雕”家里做过几十年饭的厨子龙国太(绰号:尤大麻子)和开枪打死杨子荣的土匪孟恫春(人称:孟老三,当时刚从监狱出来,受监改)和孟老三的以挖参打猎为生的二哥(绰号:孟大鼻子)找了来,同我们谈山里土匪生活,谈挖参打猎等诸多神秘而又不被人知的故事……以后,我几乎每隔几年都进山几次,就住在卢德权家,也还是播洪军主席陪着。那些山里的故事唠也唠不完。

于是,我完成了长篇小说《悍匪》(原名《座山雕世家》)和以此小说为素材编的同名电视连续剧(商业片)。

土匪孟老三在剧组进山拍摄时的前一个月死掉了(1989年冬),尤国太也死于中风,也许孟老二还活着满山遍野挖找着人参……

写完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军人侵到1935年抗联成立之前东北胡子的那段生活,我突然感到内心有一种缺憾:应当写一写英雄杨子荣了。

写前,我有些笔怯,因为著名作家曲波同志的长篇巨著《林海雪原》产生了有口皆碑的轰动效应,对英雄杨子荣的智勇聪慧描写得出神人化。我实不敢动笔。然而,仔细一想,《林海雪原》所展示的仅仅是英雄杨子荣智擒“座山雕”的那段故事。尤其林海雪原》是艺术作品,和抓捕“座山雕”的真实情况不一样。艺术真实不等于生活真实——是高于生活真实的。我写的是纪实小说,尤重生活真实。闻名全国的特级侦察英雄杨子荣从山东来东北黑龙江从1946年1月到1947年2月他牺牲,短短一年时间里,他英勇的。惊险的、神奇的侦察故事《林海雪原》却没有全面展现,特别是他在智擒“座山雕”之后,到追剿恶匪大盗郑三炮、丁焕章、刘维章等。因此,我觉得有必要把这一段写出来。

佳节擎酒慰先烈,

激情伴我颂英魂。

我在杨子荣英勇献身精神的感召下,在他那在天之灵注目下,我心潮澎湃,激情满怀,翻找了《黑龙江四十年》中第一章第二节中的第二段《打开局面,开展剿匪斗争》和《东北解放战争烈士传》第一册中温野同志写的《特级侦察英雄杨子荣》一文,参考、对照,再卢德权老人的诸多讲述,激情命笔,开始撰写这部为了缅怀杨子荣同志的纪实小说《走下威虎山——杨子荣牺牲前后》以飨读者,也告慰子荣同志在天之英魂。第一章

◇智取威虎山以后◇

威虎山的山名,是长篇小说《林海雪原》出版以后叫起来的。在此以前只不过是闹枝沟与梨树沟(同属夹皮沟)交界处的一座无名山。

当年,在二团召开的庆功大会上,团首长给杨子荣记了三个大功,孙大德、魏成友各记一大功,其他侦察员赵宪功、孙立珍、耿宝林各记二等功。

老匪“座山雕”和一并落网的土匪,全部押赴牡丹江军分区司令部接受审讯……

当晚,牡丹江军分区接到二团电话,田松副司令亲往海林镇来看杨子荣,代表军分区表示祝贺。

1947年2月19日,《东北日报》隆重推出报导《侦察英雄杨子荣创造了以少胜多的战斗范例》……

时至深夜,田松副司令与工团长、二团副政委曲波,营教导员朱绪庆,作战参谋陈庆等首长和杨子荣夜谈,布置了追歼李德林残部和李匪旅中两个凶恶匪首:营长刘维章、副官兼经济部长丁焕章(绰号丁疤拉眼子)及马喜山匪旅的副司令、恶匪大盗郑二炮等人的计划。

田松副司令是杨子荣的老首长,杨子荣在1945年8月下旬由基干民兵参加完攻打烟台日军的战斗后,在村长孙承其同志推荐下,他第一个在山东牟平县隅岬河村报名参了军。参军的当时,就被部队首长田松认出他是打烟台时的作战英勇的好民兵。田松激动地握着杨子荣双手,欢迎他当兵到部队上来……

尽管日本鬼子被战败投降了,但全国并没有解放。已经29岁的杨子荣(原名杨宗贵)还是报名参军。临行前妻子徐万亮在泥瓦匠出身的老父亲杨世恩带领下,到雷神庙兵站给杨子荣送行……妻子还送给他一双亲手做的布鞋。

杨子荣参加的部队,是山东军区第二支队,那时的支队长就是田松。这支部队称“渤海支队”或“海军支队”(因原想建立海军,后因形势变化没有组建),部队在田松支队长率领下,于1945年10月奉命北上,坐木船由山东渡海到辽东半岛庄河登陆,一路经大孤山、凤城、通化、梅河口、磐石、乌拉街、舒兰、五常,直抵哈尔滨市。

所向披靡,屡战屡胜。杨子荣也由炊事班战士升为二团三营七连一排一班班长。1946年3月25日打下杏树村之后,杨子荣才荣升为相当于连队级别建制的侦察排长。

杏树村的战斗,三个连队激战一夜,未能打开百户人家窝藏着近四百名土匪的小村子。

此村,用土垒的围墙三米高,围子外有深沟五米多宽,村子里的土匪有炮、有轻重机枪,土匪头子多系附近各村惯匪,枪法准,厚厚的土墙均有炮眼、枪眼。突击队几次爆破,难以接近围墙,战斗处在僵持状态。担任班长的杨子荣从激战的爆炸声中,听见村子里妇女哭,孩子叫,还有人高声大骂外村土匪凭什么上本村来……等等。此时,团部已将炮连调来,准备炮击。几发炮弹在村中爆炸,杨子荣听到哭喊叫骂声音更大了。他知道村中百姓盼解放,村中的土匪士气不振,各股势力有矛盾,且互相埋怨,怒骂之声已经传出……

杨子荣想出一个大胆的办法,他把步枪往战友怀里一扔,说:“你们别动,我进村去劝降!”

战友们死活不让他去,而杨子荣却跃出战壕,手里摇着雪白的毛巾,向村围子喊:“喂!不要打了,我要找你们当官的说话。”

两军阵前,杨子荣突然出现的这种举动,令双方吃惊。

敌人以为他是来投降的;

我方除为他担心外,有不熟悉杨子荣的人还对他此举持有疑惑。

杨子荣来到围墙下,土匪连长误以为杨子荣来降。急令停火,西门大开。杨子荣敏捷地闪进门去。

为了杨子荣的安全,朱教导员急令炮兵停止往村子里打炮。

杨子荣刚进大门,“咣当”一声大门即被关闭,一排枪口对着杨子荣的前胸后背。然而,杨子荣从容不迫,用白毛巾揩把脸上的硝烟,又把毛巾掖在牛皮腰带子上,他缓步向不远处吃惊的围着男女村民走去,说:“老乡们——”他刚一张嘴,匪兵将其围住,一个独眼睛连长用匣枪点着杨子荣:“我看你是进来找死的!”

杨子荣微微一笑说:“老弟啊,我是为你和村中百十口人不死才进来劝降的!”他不容匪连长插话,向群众说,“大家不要怕,我们是山东来的老八路,是共产党的军队。我们的山炮、野炮、平射炮已经瞄准了村子,我们的大部队已经把村子包围,不的,我有啥胆子敢进来劝降呢?”

他的话老乡们听了甚喜,土匪们听了也心里一沉——这个大个子八路肯定说的实话。不然,他有天胆敢空手来闯营?村子被包围了,这是肯定的!顿时,老乡们焦急地劝认识的土匪放下枪别打了,土匪们也互相交耳议论,阵势开始动摇。

村中维持会长邱老六被村民推举出来同杨子荣见面。

杨子荣扫他一眼问:“你是村长?”

“我是。”邱老六忐忑不安地回答。

杨子荣指着民房及蓬头垢面、面带惊恐之色的村中男女老少说:“全村百十口子父老乡亲的命可都攥在你手心里呢!再打下去,我军大炮一顿轰,房屋成火海,百姓难活命,一发炮弹就是一片废墟,就是一汪鲜血,就是一堆死人啊!”他见邱老六犹豫又说,“我进来是劝降的不是求你,降不降随你的便。这屯里死的人可都跟你村长连着筋扯着肉啊!”

邱老六被杨子荣一席话打动了,村民们也全劝说邱老六告诉匪军快别打了!邱老六面有难色向杨子荣乞求:“我好说,我们村子的郭连长也好说,可就是外来的许大虎不好办,他官最大,是营长,他外村人咋能想着照顾我们村的乡亲呢?”

这时,匪兵连长领回个匪首气势汹汹赶来了。许大虎匣子枪顶住杨子荣的胸口,吼叫着:“你敢来此动摇我的军心,煽动百姓,我就毙了你!”

杨子荣从容不迫,笑着说:“好啊!你一开枪把我打死了,我们的大炮就一顿轰,把你一个外村人炸死了也连累全村百十口子老少爷们和几百个弟兄。”他拍着许大虎的肩头,“你可就大功告成到阎王爷那疙瘩报到去了!”

杨子荣一席话,字字打动在场的匪首、匪兵和男女老少的心。

杨子荣又见邱老六扯着一个匪军军官劝着——显然此匪是本村的郭连长了。于是,杨子荣对那匪首说:“郭连长,我进来劝降可是有时间限制的,降不降,可是关系几百条命的死活呀!”他又将许大虎一军,“你姓许的开枪,我胸脯挺着倒下,我倒要你想想:你怎样看着乡亲们、弟兄们血肉横飞,孩子没爹,媳妇没丈夫,老年人没儿子的……”

此时,郭连长也走到许大虎面前劝他。

趁此时机,杨子荣命令邱老六:“你拿自被单,挑上村头,打开大门,放大部队进村,再等下去,我们的大炮可就响了!”

邱老六忙去准备。

许大虎又来到杨子荣面前,瞪眼睛、拍匣枪:“你少吓唬人,我们宁死不投降!”

杨子荣扫他一眼,目光盯住他,问:“你靠说大话救命呢?你有胆子打开大门,面对包围村子的大部队说去,别因为死了你一条狗命,让全村老少众家弟兄也陪着死!”

许大虎气焰顿时大减。

正这时,邱老六用葵花秸子挑着白被单来了。

许大虎一见,把对着杨子荣的枪口一调,跳着脚,咬牙切齿要毙邱老六,骂道:“邱老六,我上你们家炕了(指强行搞女人)咋的?你敢打白旗,我就叫你变枪粪!”

郭连长见本村人受辱,也端着匣枪对准许大虎,骂道:“许大虎!你是骑脖梗拉屎,黑瞎子叫门——熊到我家门口来了。你他妈打狗也得看看主人,你来我们村是借地生根,藏身保命!敢动家伙,我先崩了你!”

土匪欲火并,人心大乱。杨子荣趁此时机一拉一打,他对郭连长说:“兄弟,把白旗插上村头,你的性命、全村人的性命我担保了!”说完,他用目光示意邱老六快广墙插旗。

邱老六也挥动着大白被单子大喊:“杏树村的三老四少一快劝弟兄们放下家伙,老亲少友,顾命要紧啊……”他跑上墙头,摇动白被单。

许大虎原想顽抗.见杨子荣就站在眼前,还有本村的郭连长端枪守着他,他一声绝望地叹息,把匣枪扔到地上……

杨子荣孤胆闯敌营,近一个多小时的舌战,使全村土匪缴枪投降,村门大开,部队从四面八方涌进村来。共缴获机枪九挺(含重机枪)、小炮两门、迫击炮两门、长短枪近四百余支。

杏树村和平解放,全凭杨子荣的胆气与智谋,朱教导员、李营长握着杨子荣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此次,杨子荣立了特等功并被军区授予战斗英雄称号。授予杨子荣光荣称号也是田松副司令员来到二团宣布的。因此,谈及要追剿残匪,杨子荣在老首长面前立了军令状,坚决完成任务。

根据被俘的“座山雕”交待,当遇上供给班大车时被杨子荣打伤后逃进林子的土匪“黑虎”是投奔李德林残部或郑三炮去了。因为郑二炮离不开五常县小山子女匪“一枝花”的徒弟“蝴蝶迷”,而“蝴蝶迷”恰恰在五常县小山子“一枝花”的丈夫刘国良被我军抓获之前,就到海林一带搬救兵去了。援兵没到,“一枝花”就来找“蝴蝶迷”告诉她小山子被共军攻破,大当家的刘国良被捉,“一枝花”投奔海林来了。

就这样,“蝴蝶迷”被郑三炮收留住,那“黑虎”原来就是郑三炮(郑云峰)家护院子的炮手,他必然去投郑三炮……

天色微明,山林里晨光熹微,在团部一夜未合眼的二团王团长、副政委曲波、作战参谋陈庆等人与杨子荣拟定了赴完达山脉张广才岭侦察追捕郑三炮等残匪的作战计划和侦察方案……

杨子荣经过一天的休息与琢磨,当晚,在曲波副政委的带领下,领侦察排两个班和机枪班共30人组成小分队,进山搜剿残匪郑三炮……第二章

◇追剿残匪◇

“座山雕”这股土匪是被国民党委任的东北先遣军第二纵队、第二支队,还算不上大股匪徒。

日本投降后,国民党为了夺取东北,在美国支持下积极往东北运兵,同时派往的接收大员以关吉玉为首的已于1946年2月到达哈尔滨,关吉玉亲自找到住天泰客栈早他而到达哈尔滨的蒋介石亲自委任的陆军新编二十七军军长姜鹏飞和以“未来佛祖”先来哈尔滨隐住顾乡大庙里的少将军统特务李明信布置反攻计划,委任了多如牛毛的杂牌军司令、“地下先遣军”、“光复军”、“挺进军”、“忠义救国军”、“民众救国军”等等。

在松江省境内,有“东北救国军第五路军”参谋长郭世民,“中央先遣军第五战区”总指挥曹兴武,国民党先遣军第三军军长王正午,二十军副军长左建堂,国民党东北挺进军第八军军长郭士珍,新编二十七军一0六师师长刘昨非,东北保安总司令部第九十五师师长王兴武和东北自救军军长刘兆勋。还有蓝殿甲、刘鸣九、徐占海等大小股土匪共一万二千多人。

合江地区有蒋介石委任的第十五集团军上将总司令谢文东、国民党第一集团军上将总司令李华堂、国民党先遣军中将副军长张雨新(张黑子),以及孙荣久,车理行等也集结二万多土匪。

嫩江地区有国民党东北光复军军长马越川、旅长邢宪章、张百藩等一万八千余匪,且有坦克、大炮、马队……

北安地区有国民党上将第一挺进军军长尚其悦,混成旅第八旅旅长刘山东,第七旅旅长关作舟,第九旅旅长卢惠杰,第十旅旅长张云阁(绰号毒龙)以及大小股匪首王忠义、鄂木天、孙藻庆、刘亚洲、黄雨廷、国长友等一万一千多匪徒。

而牡丹江地区有东北挺进军“滨、绥、图战区”司令马喜山、高永安、李开江、李德林、王枝林、九彪、许大虎、吴三虎、郑三炮等匪徒也有万余。这些土匪有的被我军消灭了,有的被我军打散了。这些土匪中属郑三炮、丁焕章、刘维章为民愤极大的恶匪。这些残余匪帮随着国民党部队的向北推进,又死灰复燃般嚣张起来了。

全黑龙江省的剿匪工作已到了收尾阶段。

在松江地区,由张秀山书记,李兆麟、聂鹤亭、李寿轩、张池明等同志组成的军政委员会,在剿匪命令下达后,由司令员聂鹤亭,副司令员李寿轩亲自指挥,已先后将对宾县(东北局领导居住地)威胁最大的据守在拉林东面八家子的王正午匪军及周家店的左建堂匪军三千余匪歼灭,三团的二营三营又将攻占了宾县西北的糖房、满井等地的“东北保安军”刘鸣九,徐占海匪部大部分消灭,但尚有余匪逃进山林。

松江军区的一、四、七、八团和炮兵团又配合八路军三五九旅主力部队攻取延寿,进入通河,迫使李华堂匪部不战而逃。

苏军于1946年的4月28日撤离哈市,松江军区的五个步兵团,一个炮兵团在三五九旅、北安军区第三旅十团和东北民主联军总部直属的七师十九团的配合下,收复哈尔滨,歼灭“铁石部队”,赶走了国民党接收大员关吉玉等,并继续剿灭土匪,捕获了中央先遣军第五战区的司令曹兴武,继之,又由哈市公安局及时破获了姜鹏飞的阴谋反攻和粉碎了“活佛”李明信的乌合之众的反扑。

合江剿匪部队在军区司令员方强的指挥下,在清河、祥顺山、大罗密一带击败高明山匪部,吓跑了李华堂残部,攻下了林口县境内的谢文东、张雨新、孙敬尧等部,灭匪六千余。

嫩江军区在司令员王明贵的指挥下,包围甘南县,击败匪首王维国等,先后又率队长驱收复了嫩江、讷河、富裕、林甸、泰康、龙江、景奎、布西等九座城市,歼匪万余,接着又打败了匪军七旅的宋同山……

北安的剿匪也节节胜利,在黑龙江省工委提出“巩固克山,保卫拜泉,打下泰安,回解德都之围”的具体方针指导下,省军区副司令员王钧带领三旅九团从北安到克山攻打泰安,虽然狡猾的泰安匪首东北行营第一战区挺进军第一军军长尚其悦发现我军打泰安的意图,他几经逃窜,最后还是在拜泉被我军用众兵围歼的战术将其击败。歼灭了“扫北队”,击毙了匪三旅旅长鄂木天,生俘了四旅副旅长徐乃滨,五旅旅长刘亚洲等七百余匪,还活捉了匪七旅二十五团团长白星奎(白大胡子)。十分狡猾的匪军长尚其悦化装成老百姓逃进山林……

在北满,尽管在我军三路出击下,军区司令员叶长庚,副司令员于天放在南线;三旅长廖中符,二旅长张光迪在中线;副司令员王钧在北线,已陆续歼灭土匪黄雨廷师、国长友匪团及消灭了混成旅第九旅旅长卢惠杰全部。但,逃进山林的残匪,仍很嚣张。

特别是牡丹江地区。土匪凭借着山林地形,十分猖獗,尽管牡丹江军分区的第一支队和山东来的田松支队(已改为第二支队)加上军区直属十四团和警卫团合编成立的第三支队,像三只猛虎扑进山林,已在鹿道、春阳、镜泊湖、天桥岭一带对马喜山、郑三炮(郑云峰)三千余匪徒进行追剿,但马喜山逃往吉林省国民党统治区,郑匪三炮也隐人山林,难觅踪迹。

李德林、王枝林、高永安、张德振、李开江等匪均属顽匪,除匪部被歼得七零八落,基本上如高永安等匪仍率残匪凭借山林优势顽抗。还有李德林、丁焕章、刘维章等匪首在逃。

牡丹江地区山高林密,是小兴安岭与张广才岭、完达山三条山脉交汇处,这里历朝历代匪患甚凶,甚多。

况且,日本部队里有不甘投降的顽固分子和国民党特务也从城市逃进山林,以匪巢为安身之处,鼓吹一个月反攻牡丹江,两个月占领哈尔滨,其外援有美国大猩猩队,国民党新七军的五百特务队,还有飞机将扔原子弹等等,恫吓,威胁,也为自己助威仗胆。他们在山林里为所欲为,奸淫烧杀无恶不作。

而侦察英雄杨子荣就是在智擒“座山雕”之后,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进山寻觅匪踪的。

◇夜宿大车店◇

东北的车马大店,尤其在冬天里是非常热闹的。那些打短工蹲店的,跑三行(收买猪棕马尾猫狗皮的担商)落脚的,要饭的,还有逃亡地主(因东北已经开始了土改),散居的胡子,击散的匪兵,以及唱二人转为生的艺人们,加之进山伐木头的,抬大木头的,倒套子(单马拉原木的),各行各业人来投宿。大车店也是土匪胡子联络插签(要绑票的目标)议事捎叶子(递信件)的最好地方。

位于海林镇西北五十余里的柴河沟里,有座怪石丛生,古林茂密的山叫锅盔山。两山夹一沟的小镇叫锅盔镇。小镇不大,沿山根一条街、顺山坡一片房。但雪夜里初到这里的人看去——还以为这是相当大的城市,夜色掩护下的山坡小房一幢幢全亮着灯光,就像城市的楼房错落有致。一条小街白天宁静夜里热闹。各类食品小店,卖烧酒卖狗肉的小铺,各类小店,剃头棚,寿衣铺,鞭杆作坊,熟皮子作坊,挂马掌的铁匠铺,几乎全在夜里开业。因为白无行人过路不停,附近暂居者又多以山林为生,进山去了。

一个木栅栏围住的大院子,院内车马喧闹,东西厢房外加上房七间大筒子屋,灯火辉煌,门头高挑着灯笼,灯笼下面是挂一串罗圈和一个大破筐头子的晃子,在雪夜里悠悠荡荡。一看便知,这是个车马大店外加靠此活命的讨饭花子、算卦瞎子、老跑腿子等穷汉容身的所在。

木头的大门框上依稀可见陈旧的对联:

孟尝君子店

千里客来投

杨子荣和孙大德、魏成友仍装成土匪,暗带武器,以住店为名挤进了大车店。住到东厢房。

女店主打眼一看杨子荣顿时一愣,杨子荣深邃的目光仿佛利剑把她看穿了,杨子荣一张瘦且棱角分明脸,令她恐惧。她在佯装殷勤接待时,故意给杨子荣划火点烟想看清他的脸,但杨子荣已掏出短杆小烟袋儿早已点火抽起东北特有辣劲儿的山烟。

魏成友、孙大德双脚垂在炕沿下不断互相磕打着运动着被冻得发麻发木的双脚。

女老板绰号“洋戏匣子”,是锅盔山大当家的土匪郭黑子的小姘头。她在镇里名为开店,实为替隐藏在锅盔山的胡子头丈夫了水(看情况的),兼奉李德林旅长之命在此收拢其他被我军击败之残匪,妄图东山再起。

女老板“洋戏匣子”原本是牡丹江二道街滚地包的艺人,她的真名早已无人晓得,只知道她是牡丹江一带的红唱手,每次灯下开场,凡她唱,总是举着水牌子绕场一周,以显赫名角到达,在“洋戏匣子”的艺名下面.排列写着她将演出的剧目。无非是些陈旧的老段子:什么《王美蓉观花》、《莺莺听琴》、《红娘下书》。《水漫蓝桥》以及《马寡妇开店》、《黄爱玉上坟》、《素雪梅吊孝》、《白蛇诉功》、《樊梨花下山》、《红月娥作梦》等等。在管场地掌柜的暗示下,唱过了水牌子上明面写着的正段,还将有粉段(黄色)什么《十八摸》、《光棍叹五更》。《小二姐思夫》、《粉红女》、《五更罗嗦》、《寒虫叫情》、《打压排》等极其淫邪下流小唱。

正因唱红,这“洋戏匣子”才被郭黑子接进锅盔山当上了压寨夫人。

对这类开车马大店的女老板,尽管杨子荣还不清楚“洋戏匣子”的来历,但他知道凡在山林敢开这种大店又能维持到生意兴隆的店,如店主不靠兵(指伪军)不靠匪是一天也干不下去的。进得店来,更(耕音)官儿把他们往院子一领,冲上房一声高喊:“恭禧掌柜的了!有三位客爷投店打尖——全是发大财的!”

只此一声喊,女老板立即闪出,左手拿着哈德门和三炮台洋烟两盒,右手拿着火柴盒,笑盈盈春风满面。一面亲手挑门帘子往东厢房让,一面命令打杂的快拿瓜子、落花生、大块糖,还吵儿巴火让端上等叶子冲的茶水来……

所有这一切,杨子荣已初步知道此店不凡,此女更不凡。

“洋戏匣子”烟没点成,脸上就出现了别人觉察不到的一丝狐疑,但她立即掩饰,唱二人转出身的脸说变陡变,又笑容可掬地问杨子荣:“三位客爷,我烫壶热酒,你们来点什么嚼裹儿(吃的)?我这老店可没旁的山珍海味,山沟野店,净是实惠菜,猪肉块子炖粉条儿、老母鸡扣蘑菇、火燎猪头、煮烂的膀蹄(肘子)、白片子肉酱油拌大蒜,还有拆骨肉酸菜汤、新来的拘肉酿成盐花儿。”

杨子荣等她报完菜名才说话:“刚吃完星星散(即小米饭——此语为土匪黑话)。我们马丢了,是找马的(黑后:马,即响马,指胡子找同伙的)。

“洋戏匣子”听后,眼中打了个喜悦的闪,忙用黑话对上:“马跑三十六,大山里七沟八梁,吃了星星散咋能追上马呢?这么的吧,三位客爷,如不嫌我小店在阴山背后(指黑道),就大脱大睡,满铺大炕头朝里(胡子睡觉就是头朝里的规矩,大脱大睡指放心的意思),睡前架‘翻章子’(油饼),咬‘瓢瓤子’(水饺)、挑‘挂柱子’(面条)任选,算我自招待,分文不收,客爷可得把‘助手子’(筷子)拿住了……”

杨子荣见她上套,微微一笑说:“木头楔子面朝北,扯条红绳帮大腿,两个大钱方方眼,一个往南一个往北。”

——这完全是土匪或正宗胡子进山的黑话,用挖参做比喻。

“洋戏匣子”忙问:“灶王爷本姓张,骑黑马挎匣枪。青山绿水绕着走,满山烧的是一炷香。”

——她的意思我们也是纯正的胡子出身,并暗语相告——灶王爷指锅台后的灶神,这里指锅盔山,黑指当家的是郭黑子。

杨子荣颇懂她的黑话,知道了她是锅盔山郭黑子的人了。他又问:“想走夜道,鬼挡墙,想上锅台,怕灶王!”

——此话的意思是想奔郭黑子去,又怕没人引荐,更怕别人猜疑,包括怕郭黑子不信。

“洋戏匣子”把火柴盒往炕上一扔,笑笑说:“上山有明子(她介绍)。先啃富(吃饭)!”她冲杨子荣一笑,一阵风般撩开门帘就出屋去了……

刚才的对话弄得孙大德、魏成友莫名其妙。两个人着急却又插不上嘴。他俩刚想问杨子荣跟这女人说的是啥话,杨子荣说:“快,头朝里躺下,小心窗外有人认出我们来!”

三个人立刻仰面躺在大炕上,头冲窗台的矮墙。

果然,工夫不大,就听窗前有踩雪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也感到头顶窗上有月光与院内的灯光将晃动的人影儿推到窗纸上——显然是趴窗而望的人。但,那趴窗之人是怎么也看不到杨子荣等三个人面容的,况且他们仰躺着头顶窗台下的矮墙,又都佯装睡觉把大皮帽子扣在脸上……因此,窗外人只能看到他们的脚和下半身。而下半身是难以辨别杨子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的。

少顷,窗外又响起踩雪的脚步声,可想而知趴窗人远去了。

此趴窗人不是别人,是土匪盂老三,真名叫孟恫春。他是柴河沟里羊脸沟的人,以打猎和挖人参为生,总在山里转,他与各路土匪都很熟悉。因此,各路土匪他认识的也多。他原本随“座山雕”山头帮着送个叶子(送信),了水(看情况)什么的。抓“座山雕”时他正修苫自己最隐蔽、什么人也找不到的地窨子(属马架子式木头房子),因此漏网。他奔锅盔山来是报个信给郭黑子,也是没了“座山雕”他好投靠郭黑子来。他深知这锅盔山的郭黑子同“座山雕”家有世代的冤仇。郭黑子的爹,死于“座山雕”的爷爷老黑云之手,而“座山雕”的爷爷却让郭黑子扒光腚在大雪地里捆上用凉水浇成冰棍儿冻死了,“座山雕”他爹白毛熊也被郭黑子勾来的女匪“一枝花”打残左臂后自己开枪自毙而死……他告诉郭黑子“座山雕”也被共军掏了去,岂不是郭黑子没有了冤家对头?不然的话,“座山雕”是定然要找他郭黑子报世代家仇的……

就这样,他上了锅盔山恰恰遇上被打散队伍成了光杆司令的郑三炮和李德林手下的刘维章、丁焕章,还有早就在此的女匪“一枝花”。他添油加醋,甚至夸大其辞地把“座山雕”如何被捉,杏树村许大虎如何被捉,以及山外形势一一介绍,反倒引起郑三炮等人的不安。郭黑子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招待他一顿酒饭之后,郑三炮私自布置地修好地窨子。万一时局发展再对他们不利时,他就只有同孟老三隐在地窨子里变成挖参打猎之人,以等时局再变……

孟老三下得山来,必在大车店住一夜才能在第二天返回羊脸沟。这就正好遇上了“洋戏匣子”告诉他有三个来客,黑话对上了,就是属哪个山头的,或是不是真胡子,让他趴窗户认一认。

孟老三根本没见过杨子荣、孙大德、魏成友,就是其他剿匪部队任何人他也没碰过面儿。此人奸得横草不过,一见山里山外时局有变化就死守山里的地窨子,藏起短枪,掮起猎枪,还在地窨子的大土炕上晾人参,满墙挂着野兽皮子,满炕扔些猎捕野物的夹子、套子和设陷阱用的尖桩子……即使剿匪部队搜山进屋,也确信他是猎人和控参者无疑,况且有羊脸沟百十户人家作证,哪一家不知道他孟老三打猎出身。

他趴窗看完,告诉“洋戏匣子”:“认不出(他不说没看准,没看准有失身份),兴许是别的山头被撵过来的。眼下到处是大部队搜山,野物都吓傻了,何况吃咱们饭的?”

车马大店,人多人杂,这里既有王枝林部逃来的,也有李德林部逃来的,被郑三炮拉到锅盔山上隐住的“蝴蝶迷”也下山帮助“洋戏匣子”开这个车马大店,从中识别真假土匪——真的请到锅盔山上,假的暗夜里杀死。

为引杨子荣等三人露面,让真匪们辨认,”‘洋戏匣子”想出好主意——唱一二人转。当然她不亲自下场,本店的西厢房属花房小店,蹲着一伙“滚地包”(走无定向)的唱二人转艺人。虽然不是占园子名角,倒也唱一处红火一处。“洋戏匣子”自然识得这些艺人的,有她师父辈的唱上妆的“徐浪丫”(艺名。男人演女角),有唱下妆的“大鞋拔子”(艺名),还有“窦矮子”、“韩傻子”……她“洋戏匣子”让唱,定唱。

开场后,让“蝴蝶迷”、孟老三暗中观察,并且在人群里把东厢房三个老客(指杨子荣三人)左右安上心腹,暗带家伙(枪、刀),看出破绽,就开杀无疑。如果真是某个山头同行,再大礼相拜,请上锅盔山。

一切布置停当,上层大筒子屋艺人打头通的锣鼓家什就敲打响了。

“洋戏匣子”又一阵风般撩开棉门帘,请杨子荣等看二人转,她见杨子荣三人已睡得鼾声响起,又见睡的姿式颇似吃山之人(胡子),先是一阵犹豫,后又动手一个个扒拉着脚:“客爷醒醒.客爷醒醒!”

杨子荣先是打着哈欠起身,魏成友、孙大德都佯装甜睡被弄醒一脸不悦。

“洋戏匣子”说:“客爷呀,麻溜看二人转吧,冬天夜长,听半宿睡半宿足了。”

杨子荣明知是计,但又不能不去看。一则山里土匪或胡子因蹲山枯燥,没有热闹,下山后除了打粳米(大米)骂白面(要好的吃)、逛女人外,对二人转是开心般有兴趣儿。二则不看二人转又怎么从中发现线索追剿郑三炮等残匪呢?他对“洋戏匣子”道:“大妹子(此称呼显得不外),你头里先走,等两个老疙瘩(指小胡子,这里指孙大德、魏成友)精神精神,一定到上屋看二人转去!”

“洋戏匣子”临出门时,手挑门帘卖弄风骚地一笑:“我准备瓜籽和花盖梨去!”门帘一落她走了。

孙大德想不去,魏成友则是本地人,参军不久即随小分队剿匪。他当兵的事情还没人知道。就是万一有人认出,也可以掩护杨子荣和孙大德,谎说进山抬木头的亲属也行,说是在山外哈尔滨松花江以北的胡子被赶进山里逃命的也行。杨子荣对他后一种想法特别高兴,认为稳妥。因为再冒充牡丹江一带任何匪部的人也恐被真匪识破,然而,如果不冒充土匪又怎么能打进匪穴捉净残匪呢?杨子荣思前想后,想起1946年1月部队攻打五常县小山子时那场战斗……五常离哈尔滨近,离牡丹江远,何不冒充被击散的五常县小山子刘国良匪部的人呢?连长、营长或什么的……

但是,杨子荣万万没有料到五常县小山子匪首刘国良的老婆女顽匪“一枝花”就在锅盔山上。

二人转开场了,杨子荣、孙大德、魏成友也到了上房的大筒子屋。

进屋后,杨子荣一眼望去——

满屋乌烟瘴气,大火炉子旁的火墙上烤胶皮鞋、毡疙瘩的脚臭气味和抽山烟的辣味混在一起,且有熏天的烧酒气味。南北大炕,七间屋子中间的隔板儿全都卸了去,坐满穿皮衣服的、破衣服的,还有光膀子喝酒的,大碗吃肉的,啃冻得扔出去能打死人的花盖梨和冻豆包的。满屋人等能分十几类,干什么的都有。

杨子荣和孙大德。魏成友进得屋来,早被“洋戏匣子”殷勤让请到北炕落座,并在北炕上放好方桌一张,有几个横眉立目的家伙和一个大罗躬腰正端大海碗喝酒,监视杨子荣等三人。

二人转唱的是《双锁山——高君宝招亲》。

正唱道:

高君宝马上抬头看,

一座高山把路横。

远看山高有万丈,

近看树木一片青。

绿头小鸟枝头唱,

空中低旋老鹞鹰。

苍鹰抓雀几声叫,

吓得兔子钻进草棵直发懵。

常言道,有山必有寇——

“啪!”挨杨子荣坐着喝酒的大罗躬腰将白瓷酒碗用力向唱上妆的艺人砸去,顿时那包头的绰号叫“徐浪丫”的艺人,额角鲜血涌出。唱也停了,弦也停了,锣鼓家什也不打了,人们全愣住了。

只见大罗躬腰从炕上站起身指地上站着吓呆了的艺人开口大骂:“你妈个巴子的,你嘴是粪门?再敢唱这个‘字’儿,老子让你脑瓜子开瓢,小命见阎王爷。”

艺人领班儿的“大鞋拔子”忙冲大罗躬腰做揖:“大爷饶命,他不懂规矩,您高高抬手,我们低低猫腰,放个生,就当您老人家捉个家雀给个谷穗儿。”

艺人南北走,全凭一张嘴,这“大鞋拔子”倒也真会用活安慰发火的胡子。

“洋戏匣子”麻溜一阵风般走到争吵的两个人中间,她笑滋滋地用手帕抽打一下大罗躬腰的脸,笑着嗔怪:“咋的呀?你常大当家的这是想不让母(我)们开店呗,闹啥?”她指被碗砍伤的“徐浪丫”,“他是我师傅,打他就等于打我了。”

大罗躬腰向“洋残匣子”解释:“妹子,他唱犯忌的字啦,我能饶他?”他指艺人。

“洋戏匣子”乐了,说:“你常大当家的,走南闯北还差这一个‘字’扎耳朵眼儿?”她眼珠子乱转,不停地向常罗躬腰使眼神儿——那意思是有外人(杨子荣等)在场,你收住点嘴。

常罗躬腰不语,默默地又坐到桌前。

“洋戏匣子”凑到杨子荣面前,试探问杨子荣而且指桑道榆,嗔怪常罗躬腰。她对杨子荣:“你说客爷,艺人嘴里崩出个犯忌的字来,常当家的恼了,真莫名其妙。都是找宿住店的,那来的那些规矩呢?”她目光盯着杨子荣等待下文。顿时,围着杨子荣和孙大德、魏成友坐着的胡子们都瞪眼看着,杨子荣明白,如不回答她的话,准被当成可疑人,如果被视为可疑者就很难觅到郑三炮的踪迹。他看“洋戏匣子”一眼,又用小烟袋指着刚刚发火的常罗躬腰说:“这位当家的也对也不对!”

顿时,围坐的胡子们全都暗自摸枪,孙大德、魏成友也很紧张,但他俩见杨子荣不慌不忙,也都沉住气,等待事态发展。

杨子荣慢条斯理地解释:“我说常当家的对,是因为唱嘣子的(二人转艺人),唱了咱落山吃山这个‘寇’字,寇是啥?是贼是匪,这是骂咱们呢,我说搁碗砍的对。说常当家的不对呢,咱如今不是光守山头各扫门前雪的胡子了,大小山沟一个姓:‘蒋’!咱都是‘蒋委员长’的亲封国军,不是司令也是副官,差不离的也是营团旅师长了,连小老疙瘩(指小胡子)也弄个排连长干上了。胜者王侯,败者寇,咱们自己个儿再把自己个儿当成那个犯忌的字儿(指寇)就等于拿屎盔子扣自己个儿脑瓜上了……”

“对呀!”“洋戏匣子”对杨子荣的解释叫起好来了。她忙摆手:“上花盖梨大块糖。”

棉门帘子一挑,外间屋走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蝴蝶迷”,端一盆子冷水缓的冻梨,后跟端一簸箕炒瓜子的孟恫春,奔杨子荣等三人走来。其实,这“蝴蝶迷”和孟老三在杨子荣、魏成友、孙大德三人往上房大筒子屋一进门时,他俩便躲在暗中仔细辨认了杨子荣等三人。

“蝴蝶迷”端着用冷水盆里缓着的冻花盖梨来到杨子荣面前一声惊叫:“哎呀呀,这不是收皮货的刘掌柜吗?”

顿时杨子荣一惊,莫非身份暴露了?

又听“蝴蝶迷”他乡遇故知般亲切问候:“刘掌柜儿,咋样啊?买卖兴隆吗?咋到锅盔山来了呢?这疙瘩也没有皮货呀?”

杨子荣镇静地,敷衍一笑,搪塞说:“山货老客到处游,车马大店是奔头。”他对“蝴蝶迷”说,“如今这事儿呀就怪了,是山上有动物,山下没皮子,是山上光秃秃,不知道那条沟里就有皮货!”

“蝴蝶迷”顺嘴溜出一句话:“猎人可山溜,追着野兽走呗!”

杨子荣乐了,“蝴蝶迷”说出的话本是无意却正好帮他做了解释,便顺其意而说:“行打猎的可山转,就不兴我这山货老客窜山沟子?”

当即“蝴蝶迷”没话,便说:“快吃花盖梨吧!”

她扭着腰肢,甩着屁股走了。

杨子荣立即警觉起来,他第一次认识“蝴蝶迷”是进夹皮沟侦察工技林、李德林匪部的漏网残匪,住在一个林场木柯楞房子里,那时“蝴蝶迷”因为五常县小山子刘国良被我军活捉,她是在大军围住小山子前奉她师傅刘国良老婆女匪首“一枝花”之命来海林沟里搬兵,窜山沟子寻找郑三炮时,还没等她找到郑三炮,小山子被我军攻下,她不得已而在林场暂避,与杨子荣不期而遇,但那时杨子荣并不知道她就是“蝴蝶迷”。

后来,是小山子匪首刘国良的供述,杨子荣才知道,小山子一战,不仅漏网了“蝴蝶迷”(因搬救兵未归)、还化妆溜走了刘国良的老婆女匪首“一枝花”……

溜走的“一枝花”杨子荣确真见过她:

打五常小山子时,杨子荣还在七连炊事班当战士,因他29岁入伍,服从组织分配就到了炊事班。部队1945年10月渡海北上,1946年1月打的五常县小山子土匪。战斗打响后,杨子荣担着饭担子给前线部队送晚饭去。天已傍晚,他担着饭担子走在山坡上,突然遇见一个拎竹筐捡蘑菇的女人,杨子荣立即感到此女人可疑:一是冬天采蘑菇——当然也有人冬天上山捡冻蘑菇的。二是敌我对阵,枪声已经响起,怎么这个女人还敢在山上不慌不忙挖开树根下的积雪抠冻蘑菇呢?当时,杨子荣撂下饭担子想去盘问她,不料那女人却边解裤带边走到一簇小树下蹲下身去……

杨子荣骂了句:“丧气!”的话之后,就又担起饭担子上山送饭去了。

事后才知,那采蘑菇女人正是“一枝花”。

今夜,大车店里又神奇般出现了“一枝花”的徒弟“蝴蝶迷”,正说明此店是黑店,店后或店内定藏有土匪。“蝴蝶迷”的出现,杨子荣立即想到这里会有“一枝花”、会有郑三炮……他用眼神儿暗示孙大德、魏成友千万警惕,此店有匪。

两战友挨他而坐,不动声色,但都是抽枪的快手。他们沉着、机敏,审时度势。

“蝴蝶迷”走出去了。“洋戏匣子”一挑门帘就进了大筒子屋,她直奔杨子荣而来,划火、点烟,一阵客气,笑着问杨子荣:“您是发大财的,住我们小店,可真是蓬筚生辉呀!”

事已至此,杨子荣只有将计就计应允,说:“如今是老牛婆(指接生婆)哭肚子,吃哪碗饭也难哪!”他担心“一枝花”也在这里。

“客爷呀,”“洋戏匣子”问话:“咱们热乎了半天(指热情),还不知道您在哈地场发财呢?”她眼珠子一转又问,“你马丢了,我这大车店里槽头拴的全是马,你不出外头认认去?”

杨子荣感到这女人厉害,想起刚进店时他和两位战友是冒充胡子,却被“蝴蝶迷”当皮货商认了出来,这不是前后矛盾吗?而“洋戏匣子”的这句问话,分明是心有疑虑?你皮货商为何要找马(即响马)?”

杨子荣早有所料,答:“山有来龙去脉,水有源头大海。我跑皮子是靠大树遮遮阴凉,给人家捎捎叶子(送口信),如今到了上马的时候(即当胡子),我是住店找马,形势所迫。”

“洋戏匣子”向盂老三使眼色,孟恫春问:“什么蔓子(姓什么)?”

杨子荣因冒充过哈尔滨皮作坊跑外的刘掌柜,况且刚才“蝴蝶迷”也叫他一声刘掌柜,只好回答:“我是顺水蔓子(刘)。”

孟老三又问:“初来?”

杨子荣答:“乍到(刚到)。”

“山有山风?”

“门有门帘子。”

“风吹灯灭?”

“上山有明子。”

“野物欺生?”

“响马不踩马。”

一阵盘问,杨子荣又对答如流。孟恫春问杨子荣的意思:你懂山规吗?你上山不怕各山头绿林好汉欺生吗?杨子荣回答了山规也暗示了江湖道上无缘无故不得欺辱的规矩,“响马不踩马”意思是胡子不能打胡子。

盘问结束,孟老三一拍大腿:“妥!我遇上拉杆儿抿草的了(即挖参时,有同伙拉杆儿抿草找参,在这里指同伙的意思)。喝酒。”他端酒碗递给杨子荣,又问:“是山上的雨还是路上的风?是来无影儿还是去无踪(此话问杨子荣在哪座山头,你也报报字号)。”

杨子荣原想自称是五常小山子刘国良部下的连长。见“蝴蝶迷”突然出现在这里,他只好随机应变,说:“山长树,树长松,关公头上一盏灯!”

杨子荣的话刚说完,“唰拉”身前身后的胡子常罗躬腰、孟老三等一个个都抽枪在手虎视眈眈对着杨子荣。孙大德、魏成友也忙掏出枪来对峙。满大筒屋一阵紧张,只有杨子荣,不紧不慢叼着小烟袋抽烟。他不慌不忙往木头炕沿上磕磕烟灰后说:“都把家伙掖起来(指枪),”他教训孟恫春和常罗躬腰,“咋的,我一报青山好的人,打老爷岭来你们就炸庙了?还容不容我把话说完?”

常罗躬腰端着匣枪叫着“青山好和老双城日本在的时候就投靠了抗联,如今变成了八路,你是他的人,会不是来钻空子(指探子)的?”

杨子荣哈哈大笑:“我说常当家的,行青山好投抗联变八路,就不行我们哥仨(指同来的孙大德、魏成友)反水儿(倒戈或反叛)捣鼓完皮货进山上马(当胡子)啊?你受了国军封,我们跟上哈尔滨来的姜鹏飞司令官就不行呗?”

一席话,常罗躬腰哑了,众胡子也都把枪收起来。

“洋戏匣子”忙陪着笑脸过来打圆场,杨子荣的回答可以说无法找出破绽。既肯定了当过皮货商,又说出是青山好的部下从老爷岭下来,投奔了众匪想见都难以见到的最大的官——受蒋委员长亲封的军长姜鹏飞。众匪哑言之后,“洋戏匣子”安慰杨子荣等继续听二人转。杨子荣向魏成友使眼色,孙大德先跳起来吵着要回东厢房睡觉去,“洋戏匣子”死活拦不住,加上魏成友吵着要出屋尿尿去。

为稳住土匪,杨子荣对魏成友和孙大德说:“你们俩尿完尿,不看二人转麻溜儿就回东厢房睡觉去!头朝里眯着。”

——这是句暗示,让孙大德守在门外,让魏成友飞马去柴河镇向等在那里的曲波副政委及小分队报告:这里发现匪踪。

“洋戏匣子”安顿杨子荣在上房里接着听二人转。她一阵风般出门去了,孟老三、“蝴蝶迷”也相继出屋,他们来到上房东屋一间单开门的小屋里核计:

“洋戏匣子”把屋门关上惊慌失措说:“可不得了,人家(指杨子荣等)是打哈尔滨姜司令身边来的人,咱们还左盘查右审问,咋整呢?要不的、就让黑子下山一趟明说明砍,他们到锅盔山究竟想干啥?”

“蝴蝶迷”对杨子荣等仍有疑虑,说:“眼下,哈尔滨啥形势咱也不摸底,他们(指杨子荣等)究竟是不是姜司令手下的人,咱又认不准。”她望一眼“洋戏匣子”,“你让郭大当家的轻易下山,万一发生‘座山雕’被收拾那档子事儿,可就没处买后悔药去了。”

“洋戏匣子”好为难,蹩眉思忖。

“这么的,”孟老三来了主意,“让‘一枝花’下越山,她在小山子被围住时,见过共军,在被围以前呢?姜司令带人找过大当家的刘国良、宋阎王跟‘一枝花’,这三个人(指杨子荣)是不是姜司令的人,她一看,就知道。”

“洋戏匣子”见孟老三之话确有道理。当即,一面布置由孟桐春连夜进山请“一枝花”下山,一面让“蝴蝶迷”稳住这三个陌生老客(指杨子荣等三人)。一切分派妥当,“洋戏匣子”又端一壶新泡的茶叶水送到杨子荣坐的小桌上。

此时,杨子荣抽旱烟、磕瓜子已经跟常罗躬腰唠得很熟。二人转也唱到红火处。

二人转艺人且舞且唱:

话不投机动了手,

一马西来一马东。

刘金定催动桃红马,

高君宝紧打马白龙。

小姐绣绒大刀搂头砍,

君宝他横架银枪把刀迎……

胡子们喜看金戈铁马的武戏,杨子荣也坐在常罗躬腰身旁陪着。

此时,已经来到房山头后面大烟囱底下佯装尿尿的孙大德和魏成友,很快地分头进行。一匹菊花青大马看样子是匹训练有素的胡子用马,被颇懂马习性的魏成友一把草一把料将马安抚老实后拉出槽头。孙大德也佯装睡觉进了东厢房。

就在魏成友拉马刚想去开大门时,大门外却闯进一个浑身落雪的人来,他在大车店老更(耕)官的搀扶下,瘸瘸点点,慌里慌张直奔七间上房单独开门的最东头一间。

魏成友顿时一愣,这瘸瘸点点进来之人,正是在抓“座山雕”下山时逃跑的“黑虎”,他的腿是被杨子荣用枪打伤了,此人的突然出现,既对仍在上房土匪群坐着看二人转等待他去搬兵的杨子荣极为不利,又很有可能因此而打乱整个侦察计划……情况突变,魏成友既来不及向杨子荣告信儿,也来不及通知去东厢房佯装睡觉的孙大德。他灵机一动,拍拍菊花青大马的马屁股让马自动归槽。他又悄悄地躬身在房檐的窗台下来到上房最东头一间窗外,身隐暗处,向室内望去——

见那“黑虎”毗呀咧嘴捂着中弹的伤腿向“洋戏匣子”、“蝴蝶迷”以及掮起猎枪,刚想返回锅盔山的孟老三叙说着什么。尽管魏成友听不清“黑虎”说的什么。但从“黑虎”的口形和他沮丧的神态中已猜到,他在叙述“座山雕”怎样的上当被捕,他自己又趁发现供给班大车来临时怎样逃命……

“黑虎”不除,将使侦察计划,寻找郑三炮的计划全部落空。想到这里,魏成友抽枪在手,照那“黑虎”一枪打去——

枪声中,“黑虎”头部中弹倒地了。

枪声中,大筒子屋顿时大乱,所有胡子都掏出枪,有人跳下炕欲奔枪响的东屋;

枪声中,杨子荣知事情有变,他一只手把常罗躬腰握枪的胳膊反背一拧,另只手用枪将雪亮的气死风灯打灭。

枪声中,屋内大乱。

此时,杨子荣趁乱。用枪顶住常罗躬腰,令其趴在炕上别动。其余土匪都端枪向窗外射击,并夺门而出。魏成友躲到马槽底下,凡扑门出来或奔槽头拉马者,被他一枪一个,连连射倒在地。

孙大德听见枪响,忙冲出东厢房,蹲在窗台下面向上房屋门欲冲出的土匪射击。

一阵枪战,有匪毙命,有匪逃离,那些住店的平民百姓,听见枪响便各自趴在炕沿下一动不动。

突然,七间大屋子的后院升起火光,瞬间火势蔓延,大屋子的茅草房盖起火。在屋里的人都砸窗破门拥挤而出。当房子快落架时,于火光中,蹲在马槽底下的魏成友见杨子荣拖出那个常罗躬腰来,魏成友忙奔过去,只有孙大德仍蹲在东厢房窗台下面,偶尔向火中能看得见的胡子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