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2)-危险的移动

和罗伯特·罗森聊天已经成了苏北倾诉内心、审视生活的方式,突然失去这种方式,他很不适应,惘然若失。他打听不到他的下落。

就在这个时候,美国《纽约时报》开始连载罗伯特·罗森的长篇报道《灵魂的栖所———一个中国人的故事》。

苏北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情。这件事情是不是很严重,严重到什么程度,只有褚立炀心里明白。但是褚立炀一直和苏北嘻嘻哈哈,有两次他和苏北单独在一起,说了很多事情,就是没有把报纸从公文包里拿出来。

“你这个人,”褚立炀看着苏北,表情痛苦地说,“你如果不是这样的人……”

苏北等着他说下去。

褚立炀像醉酒的人那样挥挥手,截住了话头———本来他想说,如果苏北不是他所了解的这样的人,他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但是他现在不能这样办,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在他这里,不能这样办。尤其是苏北处在目前情况下的时候,他不能这样办。他已经准备好了承担后果。

“怎么了?”苏北警觉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没有。”褚立炀用很职业的语气说,“什么事情也没有。”

苏北开玩笑:“你这个人因为心里有太多的秘密,有时候看上去不那么正常。”

褚立炀说:“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不正常。”

苏北眼睛明亮地拍拍褚立炀的肩膀,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从这个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苏北模仿褚立炀刚才的语气说:“你这个人……你如果不是这样的人……”

两个人一同笑起来。

苏北不得不考虑去留问题。

这是任何有尊严的人在目前情况下都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看样子他必须让自己消失。

他昨天还在电话里跟胡杨说,他现在每天做的都不是想做的事情。他一次次诘问自己:你不是一直想把自己收缩到书斋里,去描写你对这个世界的观感吗?这是一个不值得尊重的世界,不值得贡献你的才智的世界,你为什么非要以受难者的身份留恋可怜的虚荣和世俗的利益?你为什么不能够在精神上,同时也在生活中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王小波的路为什么不能成为你的路?你完全不认同生活的所谓主流,那么,你为什么又如此在意你在生活中的位置?你已经能够退出生活了,你现在已经有了退出的条件……

但是,他同时也在想:就这样退出了?你才不到五十岁,就这样退出去了?

为什么不把情况向钱宽解说一下,看他能不能给他做适当的安排?钱宽那里已经把人安排满了,没有位置了……提前退休就意味着你将被生活放逐,成为精神上的流浪者。而且,你不仅仅是吴运韬这块地盘上的流浪者,你还是整个社会的流浪者,你将孤独地徘徊在你以前置身其间、不管好坏都已经熟识了的世界之外……

你当然可以赞美王小波,但是,王小波的精神苦闷有谁知道?他那些有价值的言论,恰恰说明了他作为精神流浪者的真实境遇,他最后一个人孤独死去的结局也正是精神流浪者的必然结局。你会失去所有朋友,他们在电话里对你进行安慰,在这种安慰中体会终于看到你倒霉的快感;你周围的人也会用怪异的眼光看你,把你看成一个愚蠢的失败者。如果你真的是一个愚蠢的失败者倒也罢了,问题在于你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失败者,你一直以自己高尚的精神渴求为荣,你用它来战胜世俗,用它来构造灵魂的穹顶……你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毁灭。但是,多么寒冷啊!无所不在的严寒不仅仅侵袭着你的肌肤,更可怕的是削割着你的灵魂,你灵魂上感受到被撕裂的苦痛……你怎么就会落到这样一步田地?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和环境格格不入?你怎么了?如果说人生是战场,你输在了什么地方?

苏北一遍遍这样问着,他找不到答案。

…………

王岚说:“你不能这样对待自己,苏北,你不能这样对待自己了。”

苏北心里滚过一股热潮,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在听吗?”王岚问,“苏北,我对你说,这件事对于你太重要了,在你做出最终决定之前,能和我说说你的想法吗?我想听的当然是你内心没有说出的想法……”

他们约定在公园见面。

…………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才十一月份,天气已经很冷。公园里光秃秃的连一棵树也没有,凛烈的寒风中,裸露的地面上狼烟四起,就像在发生一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一些小动物慌乱地寻找栖身的地方,一会儿撞向这里,一会儿撞向那里。坡凹之地上蜷缩着瑟瑟发抖的猴子,它们并不转动头部,只是用富于人性的目光警惕地追随着人的走动,为了尽可能缩小和坚硬的土地的接触,它们努力地把脚爪抱起来,依偎着。

王岚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苏北。苏北穿得很单薄,脸色也很不好看,好像面临着某种自己无法左右的裁决。

“冷吗?”王岚问。

“还行。”

“我们只能在这里了。”

“这里挺好。”

苏北简要说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都是在某种强力的作用下发生的,他根本不在那个世界当中,那是一个独自运转的世界,一个不容质疑和阻抗的世界。当这个世界做出决定的时候,你的命运实际上就被裁决了。在被裁决的命运面前,你的所有努力实际上不过是让那种裁决执行得顺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