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够做什么?(2)-危险的移动

这次谈话拉近了苏北和夏昕的距离,类似的交谈多了起来。

有一次,夏昕在和金超发生一次争执以后,来到陈怡的办公室,对陈怡说:“仅仅因为吴运韬掌握着权力,仅仅因为他喜欢金超,我们就要忍受愚蠢,就要扭曲了自己以适应这种现实,二百多个人的利益就要挂在这样一个已经腐烂的枝条上……”

“那你说怎么办呢?”陈怡世故地说,“算了,夏昕。退后一步,海阔天空,何苦呢?我年长于你,这方面我可能体会深一些,一辈子,说过去就过去了。没有必要。大到国家大事,小到单位经营得好坏,严格一点儿讲,和我们人生状态好坏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上班嘛,说穿了不过是一种职业……”

夏昕对陈怡的话印象深刻。

研讨和以往一样,一切都成为空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仍然按照它的节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金超和吴运韬的节律———运转,这是一个知道白天就知道夜晚的过程,一个丧失激情的过程。所有人都徒劳地把自己摆到了这个过程之中,消耗着精神,消耗着生命。与此同时,苏北还鲜明地感受到金超心理上和他越来越大的距离,这使他很苦恼———自从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苏北一直恪守的中庸和谐的处人之道,非常轻易地被打破了,他现在成了人和人进行争斗的一极。

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

苏北惊异于自己为什么要违背刚刚来到中心时对自己的约束———他要求自己置身与一切事情之外。他知道生活由一系列矛盾分化组合而成,你只要不置身其中就不会有烦恼。自从到中心以来,他一直做得很好。这是消极吗?如果是消极,那也是因为在他眼前展开的这个世界太荒诞、太滑稽了。他为此感到悲哀。

这是一个作家的悲哀,不是生活的参与者的悲哀。

你愿意悲哀就悲哀去吧,太阳照样每天从东方升起,世界上到处都是爱情与仇恨,走兽们在远离人类的地方警觉地守候着越来越狭小的家园,长江大河奔腾不息,高耸的山峦轻蔑地俯瞰着被称之为“人”的那种东西没完没了的喧嚷……谁会了解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有一个微不足道、只有在高倍显微镜下才被观察到的细菌有何思想呢?谁会了解这个细菌在一段时间内感受到的悲哀呢?如果把地球演化的历史比作二十四个小时的话,人类的历史不过才是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你的生命历程,哪怕是往长了说一百年,还有记录的必要吗?你的喜怒哀乐,还有述说的必要吗?

有时候,他经常有和什么东西一起毁灭的欲望……怎么办?没有办法,只能这样。想开一些,只能想开一些……像寒冷的鸟儿一样,紧紧地倚靠着能够和他进行精神交流的人。

苏北和王岚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人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感觉到生之可爱的,尽管他们不可能战胜严寒。

钱宽被调到北京文协当副主席去了,基本上是一个闲差,有时候约请苏北在一起聚聚,一同参加一些文学圈里的活动。苏北发现老人变化很大,两个人之间能够让人体会到灵魂对话的谈话越来越少,他变得很絮叨,很迷恋自己的过去。李忆珍说:“他老了。”他真的就老了吗?出去玩的时候,苏北看着钱宽缓慢的切面包动作,看着他不再闪耀深邃智慧的目光,心里异常难受。生活不断创造新人,不断地淘汰旧人,这是一个残酷无情的过程。

王岚开始在一家很著名的文学出版社上班。王岚变得很超脱,几乎不抱怨什么了,当然,她也不像在远东文艺出版社那样废寝忘食地工作了。

有一次,王岚攀住苏北的肩膀,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说:“别那么认真,行么?世界本来就没有意义,你却非要给它找出意义来,这怎么行呢?”

苏北默默地坐着,长叹一口气,说:“是啊。”

苏北很想对王岚说一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人与人之间最深刻的交流,有时候是摒弃语言的。

……然而这并不能消除苏北对于这个世界的疲倦感觉,它是那样强烈,甚至转变为生理的方式折磨着他。他经常这样问自己:你的生命为什么不能飞扬?是什么东西绑缚了它的手脚?你就这样让灰色的日月把鲜活的生命拖成迈向死亡的幽灵吗?

为什么非要飞扬?灰色的日月真的就是那样无法忍受?你是不是迷失人群中太久了?你为什么就不能以超脱的眼光看待一切呢?你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放到为自己活着的境界,像很多人那样平静地消磨人生呢?你想把自己的经历用理性的线索连缀为某种可以说明的东西,你对于小说主人公命运的关切实际上正是对自己的关切,所以你才永远处在焦虑之中……但是理性有什么用?你到底在期望什么?你是在期望正义、公理还是自我实现价值?你的全部精神活动因何而起?法国人克劳德·罗阿在萨特生前曾经说过一句著名的话:“萨特不知道他是萨特。”你难道就知道你是你吗?

你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够和任何人谈的。即使是和王岚在一起,也不是什么话都能够讲。有一些东西———比如痛苦或者幸福———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完全属于自己。王岚曾经说:“苏北,到目前为止,你是离我生命最近的人。”真的是这样吗?有时候,你越是渴望无间隙地交流,越是感受到隔膜,灵魂和肉体就像某种被结实的细胞壁包裹的细胞,独自飘荡在同一个肌体中而不能和任何别的细胞结合,它永远这样孤独,夫妻、伴侣和朋友丝毫不能够使这种状况有丝毫的改变,人永远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

太阳从东方升起,灿烂地关照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灵。办公楼前面绿化地里去年栽上的一棵高大的雪松,熬过一个冬天,已经扎下了新根,正在吐露新枝,墨绿的枝桠上长出一层淡绿色的叶芽。阳光先是笼罩了树梢,缓慢地沿着树干移动,最后覆盖了整个林地,绿草像绿宝石一样泛着悦目的光彩。

苏北从敞开的窗户感觉到林地散发出温暖的带着香味的湿气。林地边缘,有一些活动着手脚的老人,把刚从市场上买来的青菜放在脚边,做着难看的健身动作。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像年轻人那样笑,指点着另一个老人。稍远的地方,高大楼房底下的树木融合成绿色的团块,可以听到鸟儿发出的响亮的叫声。

苏北从来不曾注意到在这个嘈杂的城市里,在他已经工作这么久的地方,还有这么多迷人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