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生活和单位生活形成强烈反差。在单位,金超成了中心,他带着稍许新奇在办公室接待向他谈生活和工作烦恼的人,他劝解他们,开导他们,他体会到了对别人的处境施加影响的快感。一个单位,人和人之间免不了要闹一些矛盾,矛盾的任何一方都希望得到领导者理解支持;一个人要做事情,比如要上一个选题,应当在上会讨论之前就去向领导解说,尤其要向主持工作的金超解说,以便于通过;职称问题,出国机会的分配,奖金数目的多寡,都由领导者来决定;一些有个人目的的人说一些让人迷醉的花言巧语,报销几百元餐费,获准去名胜风景区开个游山玩水的会议;外单位来联系业务的人以认识主要领导为荣幸,“吃吃饭”,觥筹交错……所有这一切都使金超的生活很充实,很丰富,他很乐意地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有时候连饭也不在家里吃。
家成了他的伤心之地。
一种毒素正在缓慢地侵蚀着这个家庭。两颗心像星球一样在各自的轨道上飞驰,离得越来越远。他打电话回家告诉小佩说他要陪几个客人的时候,小佩不责怪他,嘱咐他不要喝酒,他也乖乖地应承……人们都羡慕他们夫妻间的柔情,但是他心里知道:只有死亡了的婚姻才是这种状态。他希望小佩抱怨他,让他回家,这样至少可以说明他在她心目中还占有一个位置;她不,她从来不抱怨,从来不向他要求什么。他们相互之间客气得像是社交场合的陌生人。他们的精神生活完全是断离的,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生活在这种情况下就像一大团浸了水的棉絮一样沉重。金超吃力地抱着它,不知道应当继续水淋淋地抱下去呢,还是索性把它甩到一边,轻畅地走几步新路。他不知道。
他不愿回家,他现在越来越不愿回到家里来了。小佩回方庄父母那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两个人都在小心谨慎地规避着对方。
小佩每次回方庄的时候,总要嘱咐他:“你好好按时做点儿饭吃,别老是瞎凑合。”他嘴里应着,心里却丝毫感觉不到被自己所爱的人关照的暖意。他送她出门,然后回来,关上门。他仰起脸,闭住眼睛,长长地吁一口气,就像好不容易做完了一件不想做的事情一样。
他打开电视机,把双脚放到茶几上,看他喜爱的一部香港电视连续剧。小佩从来不看这类电视连续剧,她从来没有反对过金超看,但是只要小佩在家,他事实上就失去了观看的权利。
他不知道,香港那部电视连续剧早在三天前就演完了。转了好几个频道也没有找到感兴趣的节目,最后把画面定在了一个外国艺术团演出上。
他没有被吸引,开始找来各种各样的零食小吃,用最随便的方式消磨:把花生米铺在茶几上用嘴拱着吃。这是他小时候和金耀一起玩过的把戏,他从中得到了很大的乐趣。但是他没有完全乐起来,他认为是电视上那场无聊的音乐会妨碍了他,就把它关了,在厅里散起步来。
生活越来越糟了,他对自己说。越来越糟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抖抖头,就像要抖掉落在脑袋上的蜂群,蜂群暂时离开了,随后又执拗地飞回来,重新落在上面;他抱住头躺在沙发上,过了一两分钟,又跳起来把灯关掉,再迅速躺到沙发上去,就像在严格地根据某种要领在做这些事情。
他就这样黑灯躺着。
他知道他错了,现在他思考最多的是他的错误。他想,如果当初不犯这个错误,如果走入他的生活的不是纪小佩而是苗丽(他已经完全忘记苗丽自始至终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将是怎样的情形?
苗丽很俗,但她是落在地面的人;她身上可能有许多缺点,他试着想了一下她的缺点,包括她追逐陆明闹得满城风雨那件事。结果他认为这个智商不高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可原谅的缺点。他甚至以为,和她在一起生活可能很烦很乱,但是他可以以自己的本来面目活着,像一个金家凹农民的儿子那样说话,吃饭,睡觉,而不必为了所谓的“教养”装腔做势。
他发现了和小佩之间不和谐的最重要原因:虚伪。知识分子身上特有的虚伪把她毁了,同时也把他们的生活毁了,把他也给毁了。古人说的“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门不当户不对,志趣爱好有巨大差异,就不会有和谐幸福!而不和谐不幸福的生活的最大受害者是他,金超。
那么这一切可以改变吗?他尽了最大努力,改变了什么吗?什么也没有改变。
他十分害怕地想到了“离婚”两个字。
这是他第一次想到这两个字,他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四周。黑阒阒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窗外响着嘈杂的市声。离婚……这个字眼是那样震聋发聩,是那样让人恐惧。他不愿想起它,就像不愿想起内心的某种伤痛一样。
他把灯重新打开,屋子里的一切真实地出现了,那两个字倏地消失了……他又打开电视机,拨出一台拳击比赛,这是他喜爱的节目,他渐渐被吸引了。
关于生活的思索,就在这没有结论的状态下结束了。
这天晚上,纪小佩失眠了。
在父母亲面前,她也无法展露自己。自从父亲那番深思熟虑的谈话以后,她一直把自己紧紧包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