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慢慢品呷,翻看已经打印出来的文稿,站起身看街景,收拾一下阳台窗户上的盆花……电话响了起来。
打电话的是远东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钱宽。
钱宽要主编一套《中国通俗小说经典》丛书,前几天,苏北替他写了这套丛书的序言,邮寄过去,钱宽刚刚收到,打电话专门表示感谢。
“没想到你对通俗文学史了解这样精深……这是非常好的一篇序言。”
钱宽的电话使苏北沉郁的心境有了改善,两个人在电话里聊起天来。
“你现在真的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了。”
“这样挺好。”
“但是把你关在家里写这样的东西,我总觉得有些那个。”
“我适合做这样的事情。”
“不不,你的才能实际在经营管理上,你和我说过的很多话,都非常有价值,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直想把你调到我们这里的原因之一。这事你仍然不考虑吗?”
“老钱,的确不好考虑。”
“你这个人……我知道,你是吴运韬调进来的,你想为他多做事情,这都对,但是也不能把这东西作为十字架背在身上。你还年轻,一定多想想自己的前程。我已经五十六岁了,干不了几年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怎么办?把这摊子交给谁?我希望远东文艺出版社有你这样的人……”
苏北一声不吭。
“苏北?”
“哦,我听着呢。”
“你也别整天憋在家里,安排时间出来走走。咱们出去吃一顿饭怎么样?”
苏北热烈赞同。
钱宽说:“那好,你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安排一下。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
放下电话,苏北在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那天他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对于一个人来说,世界实际上就是由和他发生直接关系的几个人、十几个人或几十个人构成的,他的一切经验都来自于这个能够感知的世界,包括他的人生观;这个世界之外的譬如非洲的战乱、中东和平进程、克林顿和莱温斯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美国同性恋者要求合法权利、卢旺达的大屠杀、朝鲜人民对金正日的热烈崇拜、某个太平洋岛国发生的军事政变、韩国启动弹劾总统程序等等,已经不是这个人直接经验的来源,尽管这些事情也间接地影响着他对世界的看法。那么换一个角度来说,和他发生直接关系的是怎样一些人,就成了这个人对这个世界持何种看法的重要依据。
夏昕在西安上大学的时候,还对世界怀着金子一样的心,对一切都充满了温情,都充满了热爱,同时也充满了成就一番事业的渴望。他无遮无拦地向人们显示才华,想以此获得相应的位置———在当时当地,似乎只有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一条道可走。但是,在大学四年,人人都认为这个优秀的学员有资格入党,最终却没有被党组织接纳。为什么?因为班上有一个嫉贤妒能的党支部书记,因为这个党支部书记在追求班上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因为这个女同学很崇拜夏昕的才华……这位《水浒传》中王伦式的人物能让天批平继续倾斜吗?还有,系主任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粗人,对不善于交谈又不会溜须拍马的人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这个人会做违背自己的意志的事情吗?最重要的是,毛头小伙子夏昕不谙世事,还不具备任何生存智能,不知道人喜欢被奉承、喜欢用手里的权力换取东西……你不能给我,我又有什么理由给你呢?所以他入不了党是命中注定的。
这件事不大,但是却奠定了夏昕对这个世界的最初了解———他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失去了对于良知和原则的信任。在这种情况下,一切宣传读物都会显出苍白。他的灵魂大声说:“不,生活不是这样的!”
一个人的纯真,就这样被摧毁了。
虽然从生活的整体流向上来说,健康的东西是它的主流,比如那位王伦式的党支部书记毕业被分配在县城当教师,既教不了中学也教不了小学,最后给离县城十五里地的一所乡村小学看大门;前年夏昕到西安去,听当年的同学说,这位“王伦”现在挎个篮子正在镇上卖麻花。但是,生活的这种演变所证实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当时直接作用于夏昕的那个经验世界,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尽管他非常同情那个卖麻花谋生的人。事情往往是这样:道理很好,但是道理不能变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来善待生活中不断受委屈的人。道理可知却不可感。只有可感的东西才构成人看世界的基础。
后来夏昕考研究生回到了北京。大学生活把一个纯真的人改造成了对任何人都不相信,对任何事情都不抱幻想的人。他沉默寡言,默默地汲取知识营养;他不再显示才华,他知道那是招祸的根源;一切空洞的理想和渴望都让位给实际利益的算计……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则表现为:“我把我的事情做好。”他的确做得很好。在七个编辑室中,他担任主任的编辑室是经济效益最好的;在关于中心发展的讨论中,夏昕的意见总是比其他人高出一筹。吴运韬采取的很多管理措施最初都是出自夏昕的设想。
逆境改造人,顺境同样改造人。一向对这个世界持冷漠态度的人,由于在实现自我价值过程中没有遭遇敌意,周围人爱着他,鼓励着他,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就变得温暖起来。温暖孕育渴望。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知道有一株翠绿的秧苗已经顶破了湿润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