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一鸣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在很多情况下,一个人的结局往往是一件事的结局的具体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说,杜一鸣的结局就成为一种毋庸改变的结局。所以,我们不能够认为仅仅是杜一鸣独特的性格造成了他的结局。如果我们把这件事放到更广阔的时空背景上去考察,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从最开始就决定了的结局,杜一鸣们做的只是历史赋予他们的角色。他们是按照历史提供的剧本进行演出的。
没有人来告诉他什么消息,世界好像止息了,见不到往常那些慷慨激昂的朋友,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不管在家还是在单位,他的意念都守在电话机上,但没有人打电话。中心里面也没有任何人议论当前局势。他从报纸消息中推断自己的结局,从与他类似的人的结局中推断自己的结局。料到结局本身并不使他害怕,因为这时候他的血还没有冷下来。
整顿工作深入而细致,很多人在会上揭露他在外发表了什么言论,这些言论如何危害国家安全……师林平选择了一个适当的时间和地点痛哭流涕,涨红着脸强调说他的一切行为都是受了杜一鸣的影响……杜一鸣对这一切指认都没有进行反驳,他承担了应当由他或者不应当由他承担的责任。
杜一鸣越是这样,有些人越是不敢直视他,他也就越感到孤独。现在,能够无所顾忌和他说话的只有夏乃尊一个人了。在一次有全中心员工参加的激烈的会议以后,杜一鸣来到夏乃尊的办公室,说有一些工作要交代。
夏乃尊怔怔地看着他,着急地说:“你看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呢?”
杜一鸣非常执拗,说:“我知道。”
夏乃尊说:“老杜呀,你也甭紧张,同样一件事,出发点还不一样呢,咱是可以说清楚的。”
杜一鸣摇摇头,好像在嘲笑夏乃尊。就连他的自言自语都可以作为证据放到廖济舟的案头,你还能对这个世界掩饰什么呢?一个人失去了最后一点遮挡,你对这个世界又能指望什么呢?
两个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夏乃尊望着窗外的树木,喃喃道:“当初要是听我的就好了。”
杜一鸣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不能听你的。”
夏乃尊蓦地回过头来,打断杜一鸣:“为什么?!”
“我不是在游戏,我是遵从于我的信念……”
“停!”夏乃尊喝道,“我的老杜呀!我的老天爷呀!这话你可千万不要再说了,我求求你……”他扒住杜一鸣的胳膊湜泪涟涟的。
杜一鸣攥住他的手,觉得再说下去对这个善良的人非常残忍,决定不再解释。过了好大一会儿,杜一鸣动情地说:“不管我结果如何,我得谢谢你,老夏。我会永远记住有你这么一个好人。”
夏乃尊说:“那你就听我的,行不?”
杜一鸣顺从地说:“行。”
恰在这时,吴运韬进来了,看见夏乃尊和杜一鸣离这么近站着,探寻的目光就像嫉妒的情人一样在恋人和情敌的脸上跳来跳去。
吴运韬刚才在会上一反沉默不语的常态,有一个针对杜一鸣的激烈的发言,他还不好在夏乃尊面前马上改变那个发言界定的他和杜一鸣的对立关系,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杜一鸣也没说什么,最后看了夏乃尊一眼,就走了。
夏乃尊还沉浸在和杜一鸣的谈话氛围里,声音远远地对吴运韬说:“坐。”
吴运韬没坐,他说他没事,就走了。
他的确没事,他是看见杜一鸣在夏乃尊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禁不住要来看一看的,就好像这段时间正在发生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一样。
没有任何对吴运韬不利的事情。相反,对他极为有利的是:杜一鸣的事情正在一个范围内被紧张地延展着,杜一鸣到底要遭遇什么,成了每一个人都能够感知的事情。这使得吴运韬像节日一样快乐。他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和扭转着他的命运。如果把这个秋天发生的事情比喻为一场赌博,那么,毫无疑问,他目前正是手气最好的时候。
应当趁手气好的时候尽量多抓一些牌,他想。
随着整顿的深入,杜一鸣的问题已经十分清楚,尽管他不像有关部门估计的那样有非法罪行,然而他的所言所行,必将为自己奠定一个不妙的结局。
杜一鸣把一摞摞文件整理归类,整齐地放到书柜里,把经他之手签订的图书出版合同都放在写字台上,一份份编上了号码,在一个硕大的皮面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了关于合同执行情况的说明以及有关作者的情况……现在夏乃尊已经不再坚持他的意见了,廖济舟说,他要交代工作就让他交代吧!
杜一鸣经常读的一些书籍已经捆扎完毕,堆放在窗台下面,他准备让儿子杜放以后来取……所有信件,他都烧掉了,包括一些和朋友在一起的照片……他没舍得毁掉手稿,那是他的心血,他把它们装到几个大信袋里,封了起来……他想他可能永远不会打开它了,他现在也许认为那些东西都极为浅薄,极为无聊,他留起它们仅仅是为了纪念。
…………
褚立炀带走杜一鸣那天正是雨后初晴,大地一片清新,街道两旁的树木水洗过一般晶莹剔透。这是褚立炀头一次介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他对廖济舟说,只是把杜一鸣带走了解一些情况,但是不知就里的人们把事情看得很严重,就像发生了逮捕一般。后来褚立炀和这里的人都混熟了,还经常有人说:“老褚你那天真的把我吓死了。”其实事情没有那样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