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超达到了目的———现在轮到陆明痛苦了:陆明感觉到在纪小佩和金超之间,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多少年以后,陆明回顾人生之旅的时候对自己说:“如果让我自由选择,我会毫不犹豫选择纪小佩作为我的终生伴侣,我的生活会与今天迥然不同……”
他不是自由的,和任何人一样。谁能够说自己是自由的呢?谁也不能,谁也不能说自己绝对自由,正如马克思所说,人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创造历史的。
陆明分析过自己,他认为他当时的不自由有两个来源:一个是作为K省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的父亲对他未来的安排;一个是作为一个站在生活门槛外面的人对自己未来的期待。从某种意义上说,前者对于他的压制力量其实不如后者强大:如果他不顾一切地遵从于自己的心智和感情,他会拒绝父亲的好意,父亲的安排就不是不可反抗的不自由。现在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样的未来:是牺牲感情换取政治上的辉煌呢,还是牺牲政治前途换取作为普通人的幸福?他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自由,很可怕的不自由。有了这个不自由,他既无法对父亲说接受还是不接受父亲为他做的婚姻安排,也无法决定向他深爱着的纪小佩表达还是不表达他的爱情。这就是在他遍尝了失败的婚姻苦果之后,为什么没有责备已经逝去的父亲的原因之一。
他陷进了哈姆莱特式的困境之中。
就是在他发现纪小佩和金超之间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尽管他那敏感的心灵遭受了一次重击,他也仍然无法做出决定,事情对于他毕竟太重要太重要了。
纪小佩出生在传统知识分子家庭,父亲纪南是知名文学评论家,母亲骆丹是大型国有企业的工程师。他们只有这样一个独生女儿。
良好的的家庭教育使得纪小佩像一棵小树,美丽、端庄,具有善良的本性。也正是这种本性,先天地造就了她性格上的另一种缺陷:把复杂的人生看得过于简单,对亘古以来就在人间运行和逍遥的恶缺少必要的防备。这突出体现在她的婚姻问题上。
在纪小佩和金超之间,就连她自己也不否认是情感问题了。她和父亲、母亲说到她和金超的事情的时候,说的实际上已经是地地道道的爱情问题以及一切与爱情有关的问题。但是,无论在她和金超之间发生了什么,无论他们怎样看待他们的爱情,在这里,我们仍然不得不对纪小佩的情感历程做一番回顾。
一般来说,因同情而起的感情实际上仅仅是感情的一种“准”状态,甚至可以说还不是感情本身,因为它还缺少健康感情所必备的心智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说,纪小佩否认给金超三百元钱出自于爱情,是反映了她当时的实际状态的。
问题出在后面。随后纪小佩就把这种同情误认为了一种感情,甚至于爱情。
当父亲把她叫到书房的时候,她内心充溢着刚刚说出这件事的幸福感。她靠书柜站着,脸上挂着羞涩和渴望赞扬的神情。她自认为刚才对金超的描述足以使父亲、母亲认为女儿是有眼光的。父母亲的确都很高兴,但是她也看得出来,他们需要时间对这件事进行思考。她没想到父亲会这么快就同她进行这场谈话。
在这个家庭里,骆丹一般不参加纪南和女儿的谈话,纪小佩走进父亲的书房前,母亲仍像她小时候那样拍拍她的后背,说:“去吧,听爸爸的话。”
书房里前后左右都是书,椅子上、窗台上也是书。如果不特意腾开,是没有地方可以坐人的。书房墙壁上最显眼的地方,悬挂着一位副总理的书法作品。那是专门书赠给书房主人的。
纪南含笑看着纪小佩,顺手把写字台上的书籍归拢了一下。
“为什么站着?坐下嘛,小佩。”
“不。”纪小佩现在就像一个等着老师发落的小学生,低声说。如果是平常,她可能会嘲笑爸爸:“你让我往哪儿坐呀?”
纪南坐在写字台后面,侧过身,用一个父亲全部的爱意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
他说:“我和妈妈都为你和金超的事感到高兴。时代不同了,我们也就无法反对你在上大学期间谈恋爱,只要不特别影响课业就行了。这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情。你是说你们已经明确了恋爱关系,是吗?”
“是。”
“除了你说到的那些地方之外,你觉得金超还有哪些品质是你喜欢的?”
纪小佩稍稍离开她倚靠的书柜,惊愕地看着父亲。显然,她没有想到父亲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想……我想他作为农民子弟,身上有一种朴实无华的东西……我不喜欢那种借助于家庭或其它什么条件张张扬扬的人,我认为这样的人最终不会有什么出息。”纪小佩短暂地想到了陆明,“金超不一样,他一切都要靠自己,靠自己的奋斗……爸爸,相信我的眼力,我不会爱上一个不值得爱的人。”
纪南很欣赏女儿的话,微微地笑了:“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我只是想提醒你,人是非常复杂的,人对人的了解很不容易。我觉得你做出决定有些快了,小佩。离毕业还有一年时间,你可以更从容考虑这个问题。这是人生大事,这意味着你把一生的幸福交给了另一个人,同时你也承担了对另一个人的义务和责任……在这些问题上,不管你还是金超,都应当有更细致的考虑———我是说更细致的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