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托人写信说,今年洋芋的价钱很好,你在吃上想开一些,别太苦了自己……他能吗?他知道那洋芋是怎样种下去长出来最后变卖成钱的。上大学以前,他也曾经天不明就起身,把用草灰包裹了的洋芋种子担到山上,种到地里,也曾经被烈日灸烤得像是肯尼亚人;他也曾经拉着架子车爬五十里山路,冒着风雪在县城城门底下的集市上嘶哑着嗓子叫卖洋芋和萝卜;他也曾经躲在城门洞里啃上一个冻得石头一样硬的干馍;他也曾经溜到县委大院门前的餐馆里讨要一碗面汤,也曾经被人叱骂,被人泼一身剩饭菜汤。
在图书馆后面一个没人的地方,抓住父亲的信件,他把头深埋在两腿中间,像牛一样哭了。左近就是那些富有的同学在说笑,轻浮的男同学在向女同学谄媚……他用双手紧紧地捂住嘴,让哭声咽回到肚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噗噜噜落下来,滚在地面上,汇成一小片湿痕。
世界是人家的,金超你要记住,世界是人家的。他不止一次这样对自己说。
十年以后,在一次由他做东的同学聚会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务副主任金超优雅地喝了一口高脚酒杯里的法国干邑葡萄酒,嘲笑说:
“陆明……是……是个毬,他要是没有那个当官的老子,他……就是个毬!”
已经成为他妻子的纪小佩和几个研究生同学到甘肃考察去了,没有在场,金超说话没有了顾忌。
当时没有人知道陆明在哪里,在做什么,金超只听说他在搞什么公司。金超以为陆明不过是千千万万下海做生意的人中的一个,而在这些人中,真正的成功者凤毛麟角,他暂时还不知道陆明是不是真正的成功者。
他后来才从苗丽那里知道他嘲笑过的这个“毬”已经成了赫赫有名的坂神国际贸易总公司总裁,手下有几千万元的资产。
在那次同学聚会上,他嘲笑的并不是陆明本人,他试图向同学证明,在这个充满挑战与机遇的世界上,权力并不是一切成功者的基础。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的儿子,怎样在完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取得了成功———他第一次详细说到他的家乡,说到金家凹村村长金秋明的耀武扬威,说到他那瑟缩在权力皮鞭下的家庭,说到就连住在金家凹村头破窑里那个从四川流浪来的老光棍刘拐子都敢朝父亲吐唾沫……越是这样说越能够说明金超成功的价值。他嘲笑的是那些依仗权势的成功者,嘲笑的是有权有势也不能成功的人。
实际上,金超的成功并不是在完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实现的,金超夸大其词了。他能够否认纪小佩在他生活道路上起的决定性作用吗?
一直关注陆明的纪小佩决定帮一帮金超。
风起于青萍之末,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善良念头,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然而这是后话了。
女性的目光是纤细的,纪小佩很快就发现金超生活不宽裕: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买什么东西,哪怕是必需的日用品;有一次,纪小佩在公共盥洗间看到金超的毛巾已经磨得光秃秃的快成一块布了;他总是在学校东区食堂就餐,东区食堂饭菜质量很差,通常只是在学校搞基建的民工才在那里就餐……纪小佩同时还发现金超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卓尔不群,孤高自傲,忧郁的眼睛中潜含着一种要了解和重新设计这个世界的神情。
纪小佩听父亲纪南说过:一个男人,最要紧的是要懂得自尊,这是成就一切事业的基础,这样的男人志向高远,从来不述说自己的苦难。金超就是这个样子的呀:他从来不述说K省,不述说他的家乡,尽管那是一个因为贫穷而产生很多故事的地方。有一次,陆明说金家凹是张艺谋拍摄电影《红高粱》的地方,同学们问他是不是?金超冷冷地说:“我不知道。”
陆明从日本回来了。这个对世界———真正的世界———有了进一步了解的人,脱掉了很多孩子气,对身边的同学也能够平等相待,多了几分宽容。但是,他终究还不是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偶尔还会搞一些小恶作剧。
比如,在—个小的场合,陆明评价金超的时候,就用北京人口吻说:“金超是一个没有被现代生活熏染的人,他对世界缺乏基本了解,他总是愤世嫉俗。不过我看他快回到文明人中间了,他会平和起来,你们会发现和他好处得多……我建议你们对他宽容一些,哪怕他现在还是一个恨不得把你吃了的傻……”
“嘿,你知道陆明怎么说金超吗?”苗丽在宿舍里迷醉地谈了半个多小时陆明之后,压低声音对纪小佩说:“他说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傻……”苗丽把上下唇闭上又收回来,却没有发出那个字的声音。
纪小佩吃惊地看着肉球一样的苗丽。她既吃惊苗丽如此庸俗,又吃惊陆明竟然会用这种下流的语言议论金超。在她面前,陆明风流倜傥,举止高雅,谈吐不俗,她不相信陆明如此下作。
纪小佩厌恶这个话题,烦燥地说:“苗丽,别胡说行不行?……”
苗丽像和男同学说话一样,把高挺的胸部送过来,叫道:“你说我胡说还是说陆明胡说?”这个“发情的母鸡”(男同学语)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护陆明的荣誉。
“我看你们俩都有点儿。”
“天天天!你该不是爱上金超那个乡巴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