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为一独自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苏联解体的消息。
“今天,苏联最高苏维埃共和国举行最后一次会议,”播音员解说道,“代表们以举手方式通过一项宣言,从法律上宣布苏联终止存在,指出‘这不是一个喜剧,而是一个悲剧。实际上是一个伟大的国家的结束。’”
“叶叔叔!”康冰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她的叫声分散了叶为一的注意力。
“康冰!”叶为一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叶叔叔。”
康冰穿一件军呢大衣,叶为一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穿着,脑海中不禁闪过穿军装的娜娅。但康冰已经脱去了军大衣,露出了一身便装。
“坐,坐。你从医院来吧?”叶为一的脸上出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唔,”康冰在叶为一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来,“苏联解体了。”
“是的,解体了。”叶为一的脸色灰暗了,他一边看着电视里的有关画面一边说,“苏联从此成为历史了。”
“叶芽没来过电话?”
“一早来过。她还要呆些日子才回来。”
“等她回来好好听她讲讲。”康冰说。
电视新闻播完了。开始播广告,播天气预报,播不知道什么节目……叶为一的心突然烦乱起来,他突然什么也看不懂,什么也听不懂了,只感觉耳边一片噪音,眼前一片驳杂。
他转过脸,看看康冰,突兀问道:“你喜欢唱歌吗?”
康冰有些不解地看看叶为一:“喜欢。”
叶为一站起来,走到电视跟前,“啪”的一声关了电视:“来,你跟我来。”他拿起康冰的军大衣,将康冰领出客厅,领进他的书房。
“你会唱苏联歌曲吗?”他站在书桌前,问她。
“会几首。”
“坐下,坐下,”叶为一让康冰坐在他的身边,“我这里有好几本歌本。”他随手拿过一本书,似乎,他刚刚翻看过,“好多年不唱这些歌了。不知道声音还行不行。”他看康冰一眼,脸色有些潮红,“我试试吧。”
他翻开其中一页,低声唱起来:
唱啊,朋友们,明晨要启航,驶向雾蒙蒙大海洋。
唱啊,唱得欢,白发老船长,快来同我们一起唱。
康冰轻轻和道:
啊,别了,亲爱的海港,明晨将启程远航。
天色刚发亮,回看码头上,亲人的蓝手帕在挥扬。
叶为一的思绪又一次飞远了。那是一个辽阔的国度,那里有一片美丽的白桦林。夜色朦胧,晚风飒飒,他和娜娅,在一片掌声中唱起了这支歌。周围的苏联军官和中国军官为他们击掌,月明星稀,黄火熊熊,一切都如痴如醉,如诗如画……哦,对啦,娜娅就是赵小果嘛。当然是的。瞧,春光多明媚,春风剪刀一样轻捷地修剪着大地,修剪出嫩绿的小草,修出不知名的小花,修出尖细的柳叶。那柳叶絮成的柳条,就是春的长发。你看它飘呀飘,飘得多欢快。空气清新,太阳明亮,他和她,踏着刚刚泛青的大地,在春光中一起轻轻地歌唱:
今夜好时光,海风轻吹荡,怎能叫我们不歌唱。
来歌唱友情,来歌唱生活,歌声多和谐多响亮。
啊,别了,亲爱的海港,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啊,别了,我们驶向雾蒙蒙的大海洋。启航的那一刻是多么浪漫啊,整艘船都满载着对未来最美好的憧憬和期望。下一站将停靠哪一个港湾?那儿一定比这儿更美。以后还要停靠多少港湾?当然是一个比一个更美好……
时光倒流了。一切都重新回来了。他又回到了启航的那一刻,他又看见了那个美丽的、充满希望的港湾。那里有他的青春年华,有他少年时代的理想,有他阔别久远的朋友和亲人。天空湛蓝,大海也湛蓝,我们的船要启航了,码头上,亲人的蓝手帕在挥扬……
他的两眼炯炯发亮,他整个脸庞都炯炯发亮:“赵小果!”他叫出声来了。
康冰一怔:“叶叔叔,你在叫谁?”
“啊,啊,”叶为一整个人倏地暗淡了,“我,哦,对不起,我搞错了。你知道,这首歌……我还以为是你妈妈在唱呢。”
“很小的时候,她就教会我唱这首歌了。”康冰说。
“唉,”叶为一叹息,“不知道现在这首歌在苏联还会不会有人想起来唱呢?也许娜娅会唱给叶芽听。”叶为一目光茫然,“记得叶芽有一次对我说,她站在大别山时,想的是一回事,站在北京,想的又是一回事。她说,她有时候感觉自己人格是分裂的。现在我也有了这种感觉。从理智上讲,对苏联解体我并不感到意外,叶芽早就说过,我也这样推测过。而且,从国家利益考虑,苏联解体带来的世界格局的变化,对中国未尝不好。可是,可是,可是从感情上我怎么就通不过呢?这两天,我怎么觉得自己这么衰弱呢?我觉得我就像一个掉进大海里的老人,”他似乎是无意识地伸过手去,握住了康冰的一只手,“我在海里游啊游,游了很久很久了,游得精疲力尽,我想抓住一根木头,想抓住一根木头上岸……”他把康冰的手抓得更紧了。
康冰满心惊惧地望着叶为一。他今天怎么了?他有点失常吧“……苏联的解体对他刺激那么大?在他的内心深处,苏联是什么?也许,任何人都有软弱的时候,都需要渲泻,需要理解,需要依靠……啊,叶为一的手又厚又软,真像一个父亲,可他又不仅仅是父亲……他更像一个诚挚的朋友,甚至……像一个孩子。康冰忽然想把手抽回来,想对叶为一说点什么,好让他恢复常态,他毕竟是个长者啊。但此刻,叶为一正低垂眼帘,沉浸在深重的伤感之中。
他真的老了。你看他头发花白,面庞松弛,目光朦胧,滚烫的手心正在向你传递着求援的哀号,谁能拒绝一个衰老无助的人呢?就让他这样安静一会儿吧。康冰把头低下来了,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了。
一个响动打破了沉寂。康冰抬起头,一个女人正倚在卧室和书房之间的那扇门边,斜睨着眼,紧抿着嘴,一双颧骨高耸着活像两把刀。成敏!被火灼了似的,康冰抽回了叶为一握着的那只手,叶为一就在这一刻惊醒了。
“是你?”叶为一迷迷瞪瞪望着成敏。
“怎么?打搅你们了?”成敏的语调里充满醋意。
叶为一立即很不耐烦:“行啦。”
康冰对叶为一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她转而又向着成敏,“您是成敏阿姨吧?我叫康冰,叶叔叔心情不好,您多安慰安慰他。”
成敏看看康冰,突然,她冲康冰嚷道:“你是什么人?我不用你教训!”
“她是我的客人!”叶为一完全清醒了,他冲成敏发火,又转向康冰,“你坐下,别理她。”
“哼哼,不理我,是啊,我坏了你们的好事对不对?”成敏反唇相讥,“说吧,你们什么关系?一男一女手拉手坐在这昏暗的地方,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们抵赖不掉。”
“你无耻!”叶为一浑身发抖了。
“叶叔叔,我该回去了,时间不早了,家里人等着呢。”康冰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你要保重身体,我有空会来看你的。”康冰说完,穿好军大衣,扬起头,向外走去,她越过了倚在套间门边的成敏,连眼珠也没斜一下。
叶为一紧跟过去:“我送你。”
康冰一句话不说,径自穿过走廊,又穿过庭院。叶为一紧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大门口。康冰这才停下脚步,猝不及防地,她问叶为一:“你觉得你这些年的生活幸福吗?”
叶为一被这意想不到的话题问住了,在黑暗中,康冰的目光锥子般锐利,刺穿着他生活的假面,令他无处躲藏。他吱唔了两声,鼓了鼓勇气想如实回答她,康冰却将一根手指放在嘴上:“什么也别说了。叶叔叔,你一定要注意身体,一定不要生闲气。我让妈妈给你写信,好吗?”康冰说到这儿,脸上泛出一个真挚而又诡谲的微笑。
叶为一叹了口气:“那就谢谢你了。”
康冰走了。叶为一在大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康冰美丽矫健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暗夜里,才怅然转身回去。
成敏坐在卧室,一脸尖酸。叶为一向成敏挥挥手:“你走吧,别烦我。”
“谁烦谁啊?”成敏大声吼叫起来,“那女人不烦是不是?你们刚上过床是不是?”
“你胡说!”叶为一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我胡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哇?这几年,你勾搭了两个女人。一个她,还有一个她的母亲赵小果,你这是乱伦!是流氓犯罪活动!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我要去找她们的单位,找她们的丈夫,找公安局!”
“你给我住嘴!我不许你玷污她们!”叶为一一跺脚,大声吼道。
“哼哼,”成敏似笑非笑,“瞧把你心疼的。也罢,你给我写个字据,就说你以后永远不和这两个女人来往,我们就算了结了这事。以后,你不管再和什么女人上床,我只当低头看不见,我说话算活。嗨,男人馋女人也是人之常情嘛。”她脸一拉,“否则,我要到你们单位去找你们司令、政委、在全机关宣传,我还要到中央去告你!闹他个满城风雨!”
“啪”!叶为一一拳头砸在茶几上:“无赖!流氓!你告去吧!有本事你告到联合国去!告诉你,我现在正式告诉你我要和你离婚!我再不能和你这种人做什么夫妻了!这是自欺欺人!你给我滚吧!”叶为一咚咚咚走进书房,“砰”地一声关上书房门,又将门锁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今晚他就要在这里过夜了。他再不会理睬这婆娘!
他坐着,头脑乱轰轰的。他使劲用双手抓头发,许久许久,才渐渐安静一些,清醒一些。
刚才怎么啦?都发生了什么事?康冰来过了?我向她倾诉我的苦闷?我们唱歌?我拉着她的手?成敏进来看见了?可这又怎么样?
“你觉得你的生活幸福吗?”
哦哦,当然不幸福,我哪有什么幸福生活可言?我这一生从来就没有摸到过幸福的生活啊。周欣活着的时候,我就没觉得有多幸福。成敏来了,我更不幸福了。我是喜欢同康冰聊聊天的,见到她,就像见到了她的母亲,她和她的母亲一样理解我,不,她更有她的聪慧犀利博大之处……我有什么错吗?我犯了什么罪吗?不,没有。我要离婚!对了,离婚!刚才我对成敏说了是不是?我终于说我要离婚了是不是?
叶为一突然精神起来了。
我为什么不敢正视这虚伪的现实?为什么不敢打破这可悲的现状?难道要混到死了才算完?我是老了,可我的生活并没有完结,当我认识到了生活的不幸时,我为什么不可以试着去改变它?为什么不应当去改变它?这个女人的嘴脸我难道还没有看清吗?康冰和叶芽都讲过她在医院的情况,要是有一天有人揭发她贪污受贿那毫不奇怪。不,即使她越来越红,有一天爬到天上去,我也绝不要她!
七十岁离婚。可算作“衰年变法”。
衰年变法总要冒极大的风险。因为你已经到了衰年。你再没有了青壮年时的体力和精力。搞不好还会搭上一条老命。
但我仍然要搏一搏!
他眼前一亮,真像在山穷水尽之时看见了柳暗花明。
他坐到写字台前去了。他拿出纸和笔,向组织写离婚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