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探讨-叶氏父女

叶芽自春节过后再没回家,她几次想给父亲打电话,但终于一次没打。最近,她常梦见父亲,有一次她梦见她还在上小学,父亲在校门口接她,拉着她的手教她唱歌:“小雨小雨沙沙沙”,父亲唱得真好啊。她醒了,发现四周黑漆漆的。她哭了,她想她和父亲之间照亮心灵通道的那盏灯熄灭了,她心里好暗,好冷,好阴森啊。

一早,她就去找孙束人了。

郊外,空气清凉而清新,阳光温暖而透明。春天来了。小麦开始返青了,田野显出绿色了,农民出来耕作了,在那一片片空旷的土地上,可以看见走动的人影了。

孙束人正在屋子里看书,见到叶芽,脸上露出了欣喜。

“你来啦,”他穿一件旧绒衣,看上去有点脏,“最近忙吗?”

“还好。”她回答。

“我正在想一个问题。咱们正好讨论讨论。”

“什么问题?”叶芽在他对面坐下来。

“关于大民主。”

“怎么想起这个问题了?”

“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最近常想起‘文革’中的许多场面,那时的红卫兵多真诚多狂热啊,大民主的口号确实吸引了一代年轻人。其实,一九五六年的‘大鸣大放’也是大民主,也吸5!过一代知识分子。你说,大民主为什么那么有吸引力?”

“因为它轰轰烈烈,释放你的能量,一扫平静时代的庸人气息,充满了英雄气。”

“我也这样认为。可大民主的结局是什么?”

叶芽想了想:“无政府主义。天下大乱。一九五六年的鸣放,是以后来的‘反右’告终,一九六六年的红卫兵运动,是以派工宣队军宣队进驻大学而平息。”

“说得好。”孙束人无精打采的眼里闪过一缕光芒,“我想,还有一个大民主的范例是巴黎公社,但巴黎公社的原则从未行得通。大民主其实是不可能实现的,只要搞,就是无政府,就是天下大乱,就只好‘收’。但大民主的主张又确实是有吸引力,因为人们渴望用某种痛快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愿。”

“你说这些什么意思?”叶芽问。

“我想从这个思路出发,论证一下社会政治的出路在哪里。”

“出路?”

“现在想想很可笑,两派都自称捍卫革命路线,但居然动枪,打得你死我活。真是两个敌对阶级?当然不是。所以毛主席说,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没有必要分裂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

是啊,“文革”中确实有那样的人,抱着炸药去炸对立面的大楼决心与之同归于尽。他们确信自己是英雄……叶芽想。

“如果那时能通过一种形式,比如,两派遵守一种规则去竞赛,你说,是不是会安定下来?”孙束人问。

叶芽望着孙束人。她有点想笑。时间过得真快,自从那次见到孙束人至今已经快两年了。这两年,她和这个人探讨过许多问题,并因此火爆。喜欢火爆吗?不知道。但喜欢一种无拘束的探讨是无疑的。就是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吧……哦,这也叫“大民主”吧……她笑起来了。

“你别笑,”孙束人很正经,“我在想,两党制,或一党的两派制,也许是实现大民主意愿的唯一办法,因为它既可以保护在野派意见,又不致于弄得天下大乱。执政的一方,有了对立面,就得到了监督。在野的一方呢,只要有本事,可以通过竞选成为在朝派。”

“你鼓吹两党制?”叶芽问。关于政治改革,是眼下最热门的话题。许多人都在发表见解。当今的世界真是开明多了,人们敢讲真话了。不过,像这样的建议,只有当它具备了可行性时才有价值。

“叶芽,”孙束人说,“咱们不妨论证一下。文章从‘文革’写起,再谈‘反右’,再谈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然后推论出路何在。这会是一篇很叫响的文章!”

“那我得好好研究一下。”

“当然,叶芽,就这么定了,我们最近就做这件事?”

叶芽说:“我试试。”停了一下又说,“我该回去了。”

孙束人并不挽留她:“我选送你。”

他们一起走到户外。天空湛蓝,太阳金灿灿地照耀着,广阔的田野上,飘溢着泥土的芳香。

“叶芽,我发现你情绪不太好。”孙束人说。

“是吗?”

“我想我了解你。”

叶芽低下头来:“我父亲结婚了。我们之间……”

孙束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理解你的意思。如果我也像你一样有一个父亲,而且他找了个后母,我想我也会远离他们。不过叶芽,这是你父亲的权利,你对他的选择至少应当尊重。这也叫民主意识,你说呢?”孙束人顿了顿,又说,“想想我的母亲吧,她连说出我父亲是谁的权利也没有获得。”

叶芽的嘴角动了动:“是这个理。可是你要知道,理智有时候战胜不了感情。”

“那就要修炼。人活在世界上,如意的事情不多。要学会宽容。”

叶芽不再说话,两人默默地并排走着,不觉来到了车站。

“我过些日子还会来。”叶芽说。

“希望你常来。”孙束人耷拉着眼皮,伸出有手。

叶芽也伸出有手。

孙束人握住了她的右手。她忽然感觉孙束人握得很紧,他过去从不是这样的。她不觉抬眼看他,她发现他也正在看她,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辉,令她回想起十几年前那一次。她的心口一阵剧跳,她抽回了手。

孙束人似有些不自在了,眼皮又垂下来。她低头站着,生怕再和他的目光相遇……车总算来了,她赶紧跳上车,而且不敢往外看,一直到车开出很远,她才忍不住往车外看,她发现,孙束人还站在车站上,她突然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像冷不防触到了一条又冷又滑的蛇……

回到学校,她心神不安,想了想,往叶子单位打了个电话。

“姐,你好!”叶子熟悉的声音使她安静了许多,“有事吗?”

“你能不能回家看看爸爸?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听晓塘爸说,爸爸下部队去了。”

“是吗?”她怅然若有所失。

“噢,姐,我下了班就回去看看。说不定爸今天刚好回来呢。见到爸,我就说,是你要我来看他的,嘿嘿,好不好?”

叶芽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叶子,你要注意身体,快到预产期了吧?”

“还有些日子。姐,放心,我现在身体可好呢,那小东西准是个最优秀品种。”叶子永远那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