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芽悄悄打开抽屉,取出妈妈的遗言。
妈妈去世半年了。叶芽的心渐渐趋于平静了,此刻,再读妈妈的遗言,她已经不那么惊骇了。
字里行间,她又看见了妈妈,又想起了这个家许许多多的往事。妈妈无疑是个好母亲,她大爱这个家,她为这个家奉献了一切。她也竭力希望做个好妻子。可惜,妻子做得好不好,有时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妈妈在临死前将她内心最深的隐痛告诉了父亲,妈妈是勇敢的、诚实的。她要爸爸找赵小果,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妈妈,你不该这样责备自己。叶芽的心又发酸了。她看见妈妈正坐在书桌前认真地写遗书,然后拿忧伤的眼睛望她。远远地,她听见妈妈的声音飘过来了。妈妈说,叶芽,你怎么还不把信给你爸爸送去?啊,妈妈,请你原谅,我是怕爸爸受不了,我这就给爸爸送信去。
叶芽揣着妈妈的遗书来到庭院里。这是一个宁静的星期日,春天已经悄悄地走来,阳光明媚,清风拂拂,叶家庭院的树木已经开始返青,空气里已经弥散着小草的芳香。春天是这样美好啊。叶芽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定定神,毅然决然走进父亲的书房。
叶为一和平常一样,正坐在沙发上看书。
“爸爸!”
“叶芽?”叶为一抬起头,脸上露出微笑。
叶芽神态庄重,默默地将母亲的信递过去。
叶为一有些疑惑地看看女儿,然后开始读信。不一会儿,他的脸红了。他的目光上下移动,信纸在手里哗哗作响,他将那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把信装回信封,捏在手里,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
“爸爸!”叶芽叫他,“你能原谅我这么久才把信给你吗?”
叶为一不语。
“你能原谅妈妈所做的一切吗?”
叶为一不语。
“你是不是真的爱过赵小果?”
叶为一还是不语。
“我也许不该问。可是爸爸,我觉得你是可以告诉我的,因为我们是朋友。”叶芽固执的声音在书房里飘荡。
两行泪水从叶为一闭着的眼里默默地溢出来,许久许久,他睁开眼睛,说:“我不怪你这么久才把信给我,也不怪你妈妈做过的事。是的,孩子,我爱过赵小果。但那是一种形而上的爱。你懂吗?”
叶芽用手绢轻轻地为父亲拭去脸上的泪:“我懂,爸爸。那么现在,你愿不愿意将它还原成世俗的爱呢?”
“我还没想过。”叶为一讷讷地,“一切都太突然了。”
“我去找康冰,好吗?”
叶为一看看女儿,女儿的神情是那样真挚,她自己到现在还没结婚呢,却操你的心。泪水又一次从他眼里溢出来,他什么也没表示。
叶芽默默地走了。叶为一独自坐在卧室里,手里依旧捏着周欣的信。那信在他手里渐渐变得滚烫了,他的心也越来越烫。哦哦,那是周欣的体温,是周欣的心声哟。他又要落泪了。
周欣死后,他内心的感受是复杂而微妙的。有时候,回到家里,冷丁想起没了周欣,心口一下子就堵得慌。没有周欣的生活实在太寂寞了,家里实在太冷清了,冷清得连吃饭也没了胃口。可有时候,他又感觉如释重负。真的,再也没人在身边絮叨,再不用顾及身边那个离得最近的人的喜怒哀乐,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身心变得那么自由自在……可他万没想到周欣临死前是有预感的,万没想到周欣会写下这样一封叫活着的人撕心裂肺的信。
回想起来,他差不多是看着周欣长大的。他第一次见到周欣时,周欣才十二岁,又瘦又小,整个一个小丫头嘛。那时她被她大哥接到部队上刚半年,在剧团当小演员。那是她第一次上台,演一个抗日英雄的女儿。英雄被日本鬼子用刺刀刺死了,她哭着拿起英雄留下的枪参加了八路军。那出戏特别动人,台上台下啼嘘一片。谢幕时,眼睛发红的首长们上台同演员一一握手,他就在这些首长之中。他很亲热地摸着她的头,问她多大了。她傻乎乎地回答他:十二岁。
他万没料到就是这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日后成了他的妻子。
说真的,战争年代他是很帅气的,他总骑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马鬃特别长,马蹄特别大。踏踏踏,一阵风似的,好看极了!解放战争后期他坐吉普车了,那样子更帅气。二十多岁的师政委!怎不叫部队的姑娘们爱慕煞呢!不过他是夸下了海口的,先说不打败日寇不结婚,又说不打败蒋介石不成家。这样一晃就晃到了全国解放。
一九四九年冬天,他和周欣结婚了,那年周欣十八岁。
听说周欣嫁了他,部队上上下下一时间开了锅。姑娘们都羡慕周欣,说周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只是很多人想不通他叶为一为什么看上了周欣?周欣美吗?不,好多姑娘比她漂亮。周欣温柔吗?更谈不上,她那犟脾气谁不知道哇。周欣年轻吗?可年轻姑娘多着呢。
说真的,周欣从未令他感受过心灵的颤栗。结婚前,他那几个已婚的老战友例如潘广寿,早就嬉皮笑脸地向他传授男女之间那最最快乐的床第经验了。可是,新婚之夜,当激动得嗦嗦直抖的周欣将光滑的身向他靠过去时,他并没有多少快感,就像履行公事,总共只那么几分钟,他便转过身呼呼睡着了。
第二天战友们来串门,没遮拦地讲下流活,趁周欣进厨房端茶水的工夫明目张胆地问他昨晚什么滋味,他傻乎乎地坦白道:哪有什么多少滋味!不料这话让躲在门后的周欣听见了,战友们一走,周欧就问他为什么说“哪有什么多少滋味”,他又一次傻乎乎地回答说:我这个人不会撒谎。谁知周欣抓起桌上的茶杯就向他砸过去……唉唉,这婚姻就这样从一开始便埋下了不愉快的种子。
这种子在他们的生活里始终没有死灭,相反,它发芽生长。
他工作很忙,不常回家。一直到调到北京工作,两人才开始建立起家庭。他们有了叶芽,叶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许多欢乐。他喜欢叶芽,下班回来远远地就叫她,扛着她玩,唱歌给她听,还趴在地上给她当马骑。叶芽成了联系夫妻感情的纽带,家庭生活渐渐和美起来。
但后来又有了纠纷,也是为叶芽。不知怎么搞的,叶芽四五岁上就要看书。上小学后,竟能看大部头的书了。他很得意,周欣却很担忧。有一天,周欣发现小小的叶芽不知从哪里找出了父亲的《红楼梦》,气得上去抢了书就打孩子。他回到家,见叶芽在哭,问清情况后同周欣大吵一顿。那一次她发疯似的将《红楼梦》和别的一些书扔进火里烧了,气得他整整十天不理她。
从那以后,他每天回家,除了逗逗叶芽,只在万不得已时才和她说一两句话。
冷淡的日子过了很久,一直到叶子出世了,两人的关系才又好起来。叶子给他带来了新的欢乐。他又像对待小时候的叶芽那样,抱她,扛她,教她唱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叶子很小就会唱了。只是,叶子最爱玩洋娃娃,一点不爱看书。
“两个女儿怎么就一点不像。”他嘀咕。
“要都那么爱看书还得了!”周欣说。
后来,他在医院治眼睛,邂逅了赵小果。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领略了爱情的滋味……啊啊,那时候,他的内心有时真是充斥着说不出的酸甜苦辣呢。出院后,他更是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
赵小果。周欣活着的时候,我们从没谈起过她。但周欣说得对,赵小果其实一直横亘在我们中间。周欣那时就找过她,由此引来了“文革”中那样大的屈辱。周欣居然还找过康冰。周欣啊,现在我才完全懂得你了,你对我的爱因为痴迷而近乎独裁——这就是女人吗?但我不怕你,我只后悔这一生没能给你真正的爱情,连那些当初羡慕你的姑娘们都为你深感失望。可是,爱情这东西,并不是想给予就能给予的呢……
是的,你是曾问过我,部队上那么多好姑娘,我为什么偏偏娶你。我没有回答。我怕你听了会说我不爱你又和我吵起来,怕那吵闹亵渎了我心中那片神圣的天地。我娶你,是因为你哥哥的请求啊。
你知道,战争的惨烈,将战友之情变得至高无上了,硝烟与热血,将战友之间的距离拉到最小极限了。
你的两个哥哥都是我的老战友。二哥抗战时就牺牲了。大哥是我的搭档,我当师政委时,他是副师长。一九四九年解放大西南,我们是先遣部队,你的大哥带着一个团冲在最前面。结果,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胸膛。我托着奄奄一息满身是血的他,他微笑着死在我怀里。临终前,他支开旁人,对我说:“俺只剩了一个妹子,如果你不嫌弃,日后娶了她吧。”我哭着答应了。我们的归宿就这样定下来了……
刷,刷,什么声音?是周欣的脚步吗?周欣回来了?周欣!是你吗?我的话你都听见了?叶为一猛地睁开眼,四周空无一人。只有早春的风,轻轻地拍打着窗棂。哦,周欣,你的信我看过了,你的心我读懂了。你的在天之灵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