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伴着杨树墨绿色的落叶,草坪生出枯发了,月季花也在凋零。天阴沉沉的,与大地在远处交接。没有风,四处是阴凉的湿气。一切都凝固了。只有秋雨浙沥浙沥下个不停,透明的丝线一样的雨,撩拨着房屋、地面、树木和玻璃窗,那是断肠人流不尽的泪。
叶为一一家早早就来为周欣送行了。周欣的大照片挂在吊唁厅正中,她在向所有的来人微笑。花圈摆满了。这是活人对她的哀悼。她被一个黑色的框子框着。生与死的分界线就在这里。
治丧办一位工作人员走过来,请叶家去一个人看看周欣的化妆:“这个搞化妆的人来的时间不长,但都说他化妆最好。请你们家去个人提提要求。”
叶芽去了。她看见了阴森森的停尸间里躺在白单子下的母亲。母亲的容貌像是被修整过了。很端正。所有的皱纹都舒展了。据说死人是没有皱纹的。只是她的脸色还很苍白,还没有涂过色彩。
“已经整理过了?”叶芽问。
“是的。”这个正欲处理周欣的人回答,“你看看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对脸上的色彩有什么要求。这位妇女是个老干部吧?我想化装颜色要淡些,要自然、庄重……”
叶芽渐渐听不懂这个人在说什么了,只听出一个嗡嗡嗡的声音。这是谁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遥远那么不可触摸却又近在耳旁!它从记忆的深处走来,它和眼前的尸体合二而一。终于,她想起来了,她抬起头,盯住对方:“孙束人!”
这个男人一愣,抬起眼,这才注意到面前的女子:“叶芽!”
叶芽几乎站不住了。孙束人,真是他!他怎么在这里?你看,他穿一身蓝工作服,溜着肩,茸拉着眼皮,圣西门式的脸上溢满酒气,连那对突出的眼珠子都是红丝丝的。他为什么干这种活?他曾是北大的高材生,他曾经那么令她崇拜,他现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在这里啊?
“叶芽,怎么这么巧,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你。她是你的母亲?”
孙束人的声音格外宁静,但叶芽听了,心中却剧烈地颤抖。
“你是不是很累?那你休息吧。放心,我会精心处理好的。”
叶芽呆呆地站着,她觉得头脑麻木,仿佛呼吸也停止了。生活就是这样残酷吗?妈妈在多少年后遇见了康冰,你则在妈妈的葬礼上遇见了孙束人。妈妈受不了,她死了。你受得了吗?生活给过你多少快乐?又给了你多少不幸?
“叶芽,你先休息去吧,你在这里,我怕我做不好。”是孙束人的声音。
叶芽闭上眼睛,一扭头,箭一样冲出去。
低沉凝重的哀乐响起来了。追悼会开始了。叶芽看见化好了妆的妈妈安卧在鲜花丛中,身上覆盖着鲜红的党旗。妈妈看上去很美,她睡着了。她的脸色白里透红,神态宁静安详,嘴唇丰满端正,血色充盈。妈妈好年轻!她从来没这么年轻过。
孙束人。这就是他的杰作。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同尸体打交道?他为什么要同尸体打交道?当他知道这就是你的妈妈时,他的手为什么还能保持这样的镇定有力?
…………
早已等候的人们有秩序地一一走过来。他们恭敬地向周欣三鞠躬,又从周欣身边绕过,来到叶芽和父亲、妹妹面前表示深切的慰问。
周欣的领导和同事来了,叶为一的许多同事包括许政委和张司令来了,周欣的生前友好、多半也是叶为一的老熟人来了。还有舒放和白莉华,他们也双双走来了。这些熟悉的面孔令叶芽想起许多过去的瞬间。妈妈说得对,过去并不是水一样流逝了,而是刀刻斧凿般难以磨灭。这些老熟人的握手是多么有力啊,他们的安慰是多么温暖啊。谢谢你们,叔叔伯伯阿姨们,我替妈妈谢谢你们!
爸爸沉重的呼吸就在耳畔,爸爸,这些天你都想什么?妹妹悲哀的呜咽好像再也不会停止,妹妹,你知道吗,妈妈最不放心你呀。哦,妈妈,你就这样匆匆走了!你可知道,全家人真是肝肠寸断啊。
妈妈在笑,真的,你看她的嘴角在动,她笑了。她为什么笑?是不是这悼念的队伍令她欣喜?还是一家人的思念使她安慰?要不然,就是她看见自己今天很美,很年轻,她感到满足……妈妈,你并不在乎孙束人为你化妆吗?你并不讨厌孙束人吗?
孙束人。他就在这里。这个消失多年的人戏剧性地在这里出现了。叶芽垂着头,弯曲着右臂,机械地同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人握手。一共来了多少人?都是谁?都说些什么?哀乐什么时候停的?妈妈最后是怎么被送走的?妈妈的骨灰是怎么安放的?她回想不起来了。她的头脑越来越模糊,心越来越昏乱。当丧事终于结束之后,她的眼前只有抹不去的化好了妆的妈妈的脸,那张安详、红润、熟悉,但是再也没有一丝儿热气的脸;以及尸体工孙束人的脸,那张溢满酒气的、眼珠子红丝丝的、圣西门式的脸。这两张脸在她的脑海中并存着,交替着,重叠着。
孙束人。她的头脑被这三个字包裹了。这三个字令她那寂寞的心灵感觉着一点无名的安慰,又令她那纷乱的情绪更加纷乱不宁。我要去找他,是的,去找他,同他作一次长谈,为什么不呢?
三天以后的下午,叶芽独自再次来到这里。身不由己,心志恍惚,像在做梦。这里有一片墓地,一些骨灰堂,还有吊唁厅和炼人炉。这里有曾经很著名的人,也有一生很平常的人,但现在都一样了,都在这里永久地安息了。人们首次感受死亡多半因为亲人的故去。第一个亲人的死便是第一堂关于死亡的庄严的课目。
这个被称作殡仪馆的地方是人生最后的驿站,从这里进去,肉体将完全消失。再从这里出来,便找到了生与死永恒的形式。你看看那高大的烟囱里冒出来的淡淡的灰烟吧,那是肉体消亡的化学过程。你再闻闻弥散在四周的阴森森的气息吧,那是肉体与大自然融合的物理反应,血腥里带着泥土的香味。
孙束人正在干活。看见叶芽,他没有表情地将她带到一片树林去了。
孙束人黝黑的皮肤已经没有了光泽,两鬓已经花白,额头和眼角都爬上了浅浅的皱纹。算起来他今年不过四十一岁,可他已经很苍老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孙束人耷拉着眼皮,“你会问些什么我也能猜到。你可能觉得我现在很恶心,很可怕,像个幽灵吧?这没什么。因为我早已经是个幽灵了。我关了四年,经受了许多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的事情,又送到农场劳动三年,最后开除党籍军籍,遣送回老家劳动。老家早没人了,只有一个表姐。她待我很好,我在她那里住了四五年。表姐夫是干这一行的,我不能让人家白供着,就帮他们干,慢慢就学会了。我到北京来只不过还有一点活人的念头:那就是寻找一点人生和历史的答案。”
叶芽渐渐听懂了孙束人在说些什么。这个人的身上还保留着某种过去的东西,就是那种曾经深深地吸引过她的孙束人式的思维和语言。人生总要保留一点什么的,总有一点东西,是至死也不会改变的。
她又一次凝视他。他显然感受到了她那拷问的目光。她的目光永远是咄咄逼人的,当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女兵时,他就感觉到了。
“我觉得干这活于我很合适。”孙束人的嘴角掠过一个淡淡的自嘲,“我不过是一具还有一口气的活尸,让我来整理他们,再好不过。有些活生生的人是很怕干这一行的,我来了,至少替一个不情愿干这行的人免去了受这份罪。闲暇的时候,我读书。这么多年来,只有书陪伴我。你看,历史像不像一具死尸呢?她不会和你争辩,你可以这样装扮她,也可以那样装扮她,浓妆淡抹,全为了活人的需要,全为了安慰今天。”
叶芽再一次望着他,他其实和从前一样啊:“你成家了吗?”
孙束人摇摇头:“成家?一具活尸还去找个活人陪伴?还去传宗接代?算啦,少作点孽。中国人多得都装不下了,都该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了,我就免了这份义务吧。一个人,无牵无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负担。”
叶芽的眼里掠过一个苦涩的笑:“我也一直没成家。”
“我看出来了。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大学,教历史。”
“真是条条道路通罗马。你在研究书本上的历史,我在研究身边的历史。”
叶芽感觉浑身发冷。
“你现在正在研究什么课题?”孙束人又问。
“研究刚刚逝去的昨天。你能告诉我,你过去到底有什么问题吗?我一直想问问你的。你知道,我是因为你关了一年多。前些时候搞清查,又燎了我一家伙。”
孙束人抬起眼来:“我什么都能告诉你,叶芽。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连累了你。你是个少有的女孩,你应当生活得比别人更美好。当我第一次看见你时,我就希望能使你幸福,结果事与愿违。”孙束人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了,“一九七一年八月,我因公出差去了趟北京,同一个空军的老同学聊了整整一夜,那时年轻气盛,边喝酒边谈,是说得太多了些。但我们只是谈想法,主要是骂江青,压根没谈要做什么。说实在的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好我到底能做些什么。后来他被抓了,我才听说他和林立果有来往。他牵连到我,我又牵连到你。他大概是吓坏了,什么都承认,还往我头上胡咬乱编了一气,结果我的问题越搞越复杂。后来,他疯了,他的话也无从对证了。我呢,成了今天这模样。当然,我也谈不上后悔。后悔有什么用?权当一种生活吧。在这个世界上,自以为蒙受了冤屈的人不知有多少。人有时是需要阿Q阿Q的。对于我自己和我的同类的命运,我曾想过很久,我以为,我们的罪过并不在于思考的过程,这世界不应当有思想犯,我们的罪过在于思考得不是时候。我由此得出的结论是,中国必须搞政治改革。叶芽,你知道,当一个人离上层政治很近的时候,他是会看到许多我们这些人看不到的真相的,有时候,从某个角度看他也许比我们更接近真理。但因为主观和客观的许多因素,他又不可能作出正确的选择,结果反而离真理更远,成为历史的罪孽。”
叶芽点点头。
孙束人叹一口气,又说:“你还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也许有一天,当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们也会像法国大革命以后的人一样,以老爷太太相称。这一天已经到来了,是不是?”孙束人的脸上再次滑过一个浅浅的自嘲的微笑。
树叶在秋风中沙沙地连缀成一片耀眼的黑绿,叶芽记忆的碎片也在树林中连接成一幅久违的画卷。孙束人的话语,将叶芽带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但此刻,那过去已不再是些蒙受着羞耻的岁月,而是同所有正直青年拥有过的一样真诚了。那是一些多么天真激动的日子啊。谈论法国大革命。谈论江青会上断头台。谈论一些连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实现的事情。语调里充满着庄严。
可历史真的走到了今天。那个年月最耸人听闻的故事如今已黯然失色。人们不但已经互称先生小姐太太,已经以去美国为莫大荣耀,就连苏联也要在不久的将来解体了。
我们和世界正在以过去无法想象的方式沟通着。
这世界正在以我们料想不到的高速度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