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忏悔者-叶氏父女

叶为一坐在办公室里,等候一个叫武军的科长到来。他的表情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内心却隐隐地感觉着骚动。

整党工作已经搞了五个月。叶为一干得很漂亮。组织机关学习文件,召开专题讨论会、座谈会,开展广泛谈心活动,征求意见、交心通气……其中关于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教育是重点也是难点,下面提出了许多相当尖锐的疑问,叶为一亲自讲课,解答问题相当有水平,深得机关上下一致好评。他同许政委的配合也很默契。许政委信任他,乐意采纳他的意见。前些日子,许政委要讲一堂关于党员标准的课,拟完讲稿就来征求他的意见。他提了几点,许政委频频含首:“叶副政委真是名不虚传啊!”许政委在“文革”中也曾深受迫害,但他宽容、豁达,谈起去干校的那段经历,他还乐呵呵地说“确实打掉了官气,重新思考了许多问题”。他说:“我的看法,整党主要是端正全党的党风,而不是以牙还牙,反过来又搞请君入瓮。很多事情,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发生的,对干部,思想教育要严,组织处理要宽。”这使叶为一很感动很服气。

整党工作进入了对照检查阶段。这些天,叶为一连家也不回了,他要挤时间写个人的整党对照检查,并将第一个在大会上发言,以此把全区的整党工作向纵深再推进一大步。

就在这时,这个叫武军的科长写来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以特殊方式送到叶为一手里的。三天前的上午,叶为一正坐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突听门口有响动,他说了声:“进来。”却没人答应。过了一会儿,门口又有响动,他起身开门,可外面没人。他悻悻地关上门,却发现地上有一封信,上书“叶副政委亲启”。他心生狐疑。整党以来,他收到过许多来信,有检举的,有谈问题的,有对领导提意见和建议的……所有这些信,或寄来,或送收发室转来,全由于秘书处理。而这个写信人这样做,显然是要避开秘书,直接让他读到信。有意思!他拆开信封,一纸漂亮的钢笔字跃入眼帘。

叶副政委:

首长好!我叫武军,现任宣传部宣传科长。您可能不会在意我,可我

一直十分关注您。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是个大学毕业分到机

关才一年的新闻干事。那时的我幼稚无知,自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

干革命。我参加了一个叫“风雷动”的组织。有一天,我们去抄王荣政委

的办公室,我从其中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封关于您的信。这封信使幼稚的

我震惊,您要知道,我在大学新闻系读书时就读过您的文章,能到由您任

政治部主任的机关工作,我感到幸福极了。我是那么崇拜您,可那封信却

告诉我您不是一个君子,我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心中的偶象打碎了。但不

知为什么,我还是将这封信悄悄塞进裤兜里。此后好几天,我寝食不安,

不知多少次,我偷偷地看这封信,辨别其间的真伪,并几次想烧了它。可

最后,我还是把信交给了我们组织的头头,我以为这是捍卫毛主席的革命

路线。很快,您为此吃了大苦头……

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我终于对“文革”有了新的认识,并开始了

痛苦的反思,我追忆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伤害过或者有可能伤害过别人的往

事。有一度,我几乎完全失眠了。

但这一切没有任何人知道。不久我就凋到部队去了,在下面,我干得

很努力,新闻稿见报率很高,很受组织信任。八○年初,我又调回机关,

任科长。回到阔别多年的机关,看到许多新面孔,我以为一切已经过去,

我可以同过去告别了。但彻底否定“文革”的教育又激起了我对往事的追

悔。好像至今没有人揭发我,但我却无法宽恕我自己,我认为我在“文革”

中做过的最不可饶恕的事,就是上交了那封信并由此伤害了您。我多次想

向组织谈这个问题,但考虑再三,我觉得我还是先单独问您谈谈更为合适,

于是写这封信给您,静候您的指示。

此致

敬礼!

武军

1984.×.×.

叶为一只把信读了一遍,就读懂了武军信中的含意。几乎是凭直感,他决定见武军。当天下午,他找来于秘书,问了问这几天的工作安排,然后要于秘书告诉武军,今天下午三点,请武军到他的办公室来。

如每一个守时的军人一样,武军几乎一秒不差地准时来了。叶为一抬手看看表,略略点一点头。武军身材适中,五官清秀端正,眉宇间有几分书卷气,那相貌与他的名字恰好相反。坐在叶为一对面的沙发上,他低垂着眼,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似有些发窘。

“你给我写信,还用‘特工’的方式送来,本事不小嘛。”叶为一先开口了。武军他是认识的,但接触不多,算不上熟悉。

“我……”武军猛然间涨红了脸,“我,不不,首长,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实在……”

“我知道你的用心,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叶为一宽厚地笑笑,“你是哪里人?”

“河南。”

“普通话讲的不坏。父母干什么的?”

“都是工人。那时家里孩子多,穷,我上学,一直靠政府的助学金。”

叶为一点点头:“你给我写这样的信,没想过对你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吗?”

“当然想过,受处分,处理转业,或者……更严重。”武军抬头望着叶为一,“可是首长,我还是要写,我已经快四十岁了,对人生的理解不像二十几岁时那样虚荣浮浅了。”

“哦?”叶为一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彩,“这话怎么讲?”

“我觉得一个人活着,要尽力活得真实,不夸大自己的优点,也不隐瞒自己的错误。”

“唔,”叶为一微微一笑,“如果,你看到的那封信并不是虚构的,你现在会怎么想呢?”

武军的脸上闪过一道瞬息即逝的惊讶:“我想一种可能是误会,另一种可能是……”

“说下去。”

“另一种可能是,其中有一个动人的故事,一个很真诚的、很勇敢的故事。”

叶为一的脸发烧:“谢谢你,小伙子。”

“不,首长,我是来负荆请罪的。”武军的声音有些颤抖。

“请罪?我一点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嘛。”

“可是,可是首长,我还是请求您原谅我。”

“我赞扬你。你很勇敢。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何况,你还不能算犯了什么错误。”

“我……我……”武军又嗫嚅起来,“首长,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想您还有问题要问,我会如实告诉您……”

叶为一的脸又红了,那黑亮的眼睛里又闪过一道光彩。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说:“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你也不要为此背包袱,回去该怎么工作还怎么工作。有关我们俩今天谈的一切,到此为止,你能做到吗?”

“首长放心,一定做到。所有的一切,都会烂在我的肚子里。”

“那就好,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

“首长,您没别的事了?”武军疑惑地看看叶为一。

“没有了。”

武军站起来,“啪”地一立正,给叶为一行了一个漂亮的军礼。

“首长,谢谢您。”武军的眼圈溢满了泪水。

叶为一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武军走了,叶为一被一种锥心的痛苦包围了。他的眼前又闪出了当年那场备受侮辱的批斗会,又闪出了备受侮辱的赵小果。其实我用不着见他。他自言自语。其实他要讲的我猜也猜到了。不不,我从来不希望核实那些事情。过去的事情还翻出来做什么?我已经老了,对个人生活早没有奢望了,我又不想离婚,又不想寻找什么新的感情归宿。我只希望能多工作几年。可我为什么又非要见他?他又为什么非要见我?他这样做,不是把他心里的重负转嫁给我吗?而我,不是自愿接受他的转嫁吗……算啦,不要沉湎于往事,抓紧时间把对照检查材料写好,这么多年,我都能乐观地过来,现在怎么钻死牛角了?

两天之后,对照检查大会召开了。会场肃穆而庄严,大会由许政委亲自主持,叶为一率先做深刻的检查。

“这次整党对我来说,是继延安整风运动之后第二次大学习。是又一次清理思想、接受党与群众教育和监督的好机会。”叶为一端坐在主席台上,他那洪亮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在大礼堂里回荡了。

“……作为文化大革命的‘黑帮’,我从抵制参加批判会,不做检查,到接受批斗,逆来顺受,甚至违心地上纲请罪,是因为我在很长时间并未认定文化大革命的指导思想是错误的,也未发觉林彪江青是反革命集团。我既感到硬加给自己的罪名是冤屈的,又觉得从全局看、从革命利益看、从毛主席的指示号召看,打倒走资派也许还是需要的,只不过对某些人,包括我自己并没有搞对罢了。”叶为一拿着他这些天来反复推敲过的稿子,一句一句读着,他有点走神,他的眼前闪出了武军、赵小果和那个批斗会。就是在这个大礼堂吧?他觉得一股热血往头上涌,但他还是沉稳地继续讲道,“在这种觉悟程度下,如果我不是很早被打倒,如果留下干‘文革’的事情,我也是会犯大错误的。如果自以为被打倒过,就表明自己高尚得很,一切正确,一贯正确,那就不符合实际了……”话音未落,台下爆发出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

叶为一抬起眼,环顾四周,他看见了满场绿军装,看见了满场尊敬和期待的目光,他的眼前又闪出了十几年来各种各样的场景,历史和现实,过去和未来,在他的脑海中交织成喧腾的一片,他又感觉一股热血往头上涌,他抬起两手,做一个往下压的手势,会场静下来了。他接着说:“一直到林彪自我爆炸以后,我才开始清醒,才开始破除个人崇拜的心理,才对‘文革’开始了一定程度的反思,对江青的言行也有所觉察。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和军委日常工作,使我看到了希望,使我有可能在一定范围内非议‘文革’,并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和‘天安门’事件中,比较清醒地明确地站在真理一边……”

叶为一讲得很诚恳,很激动。他的讲话,一次又一次被阵阵热烈的掌声打断,台下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有些人眼里甚至含着泪花。

他讲了一个多小时,全场始终聚精会神。他对自己在改革创新的胆略和雄心方面,在实事求是和克服官僚主义方面,在改变软弱涣散现象方面做了认真的检查。最后他说,作为一个老党员,他希望大家不留情面地对他提出批评,他将进一步认真考虑、检查并在今后的实践中坚决改正。他要在有生之年,为实现党的十二大总目标总任务,努力奋斗。

他讲完了。掌声经久不息。他掏出手绢,揩揩脸上的汗水。他抬起眼,再次向台下望去。他看见了满场绿色,接着变成了灰蒙蒙一片,他睁大眼睛想仔细看,可是,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

“快,扶老叶去后台休息一下。”是许政委的声音。

有人立即过来搀叶为一到后台。会场有片刻骚动,但很快就安静了。许政委开始讲话。

叶为一靠在后台的沙发上,他觉得虚弱极了,难受极了,他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他喘着气,对于秘书说:“我很不舒服。”

于秘书满头大汗:“首长,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