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晓塘做买卖去了？”周欣气急败坏，瞪着潘主任，像是非要从他嘴里挖出个究竟不可。

“我也是听说的，你不要急嘛。”潘广寿是晚饭后来串门的，谁知叶为一没在家。周欣很热情地招待他，告诉他叶为一很忙，好几天没回来了，叶芽今天也不回来，叶子结婚后，基本不在这里住。“唉，”周欣叹道，“我成了孤家寡人啦。”潘广寿于是同周欣扯起了家常，随口问到晓塘做买卖的事，不料周欣根本不知道。

“晓塘的工作单位很好的，那么大的国家机关，进去不容易。他怎么说走就走了？还去做买卖？这么大的事，哼都不跟我哼一声！”周欣愤愤地。

“看来我是老啦，多嘴多舌讨人嫌啦，我这就走。”潘广寿站起来。

“哎呀潘主任，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快坐下，快坐下。你告诉我这个情况，我很感谢你呢。真的谢谢你。”周欣的语调和缓了。

“哦？”潘广寿那双大大的眼睛里闪出了狡黠的微笑，“那我就再坐一会儿。”潘广寿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摘去了红领章红帽徽，那身军装就一丁点儿亮丽也没有了，潘广寿的相貌也因此显得混沌一片。人在台上和在台下就是不一样呢。周欣感慨地想。只见潘广寿喝一口茶，笑眯眯地说：“小周啊，你发的哪门子脾气嘛。现在世道不一样了，有钱好啊，不像我，革命一辈子，就赚了这一身旧军装。你的女婿大把大把地给你挣钱，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呀？”

“潘主任你这是真心话？”周欣一听又要上火，“我不这么看。钱有什么了不起？那时候要是为了钱，我们这些人还会参加革命？别忘了我们是无产阶级！那些一身铜臭气的人，我们革命早已经把他们革掉了。怎么搞来搞去自己的儿女又反过来搞得一身铜臭？不行！绝对不行！”

“啪啪啪啪”，潘广寿拍起了巴掌：“讲得好！小周，看来你是英雄本色不改啊！我一百个赞成你的意见！”

周欣那淡淡的眉眼绽开了淡淡的笑容。

“我那六个儿女，”潘广寿也激昂起来，“我已经再三向他们申明了，别人的孩子我管不着，可我的儿女，谁要去做买卖，谁要跑到美国、小日本去和帝国主义侵略者眉来眼去，他就不要姓潘！我要他们统统在部队里好好干，干一辈子。还要他们的儿子、孙子长大了都当兵去。创建这支军队不容易啊，多少老战友牺牲在我身边了。我们活着的人，就是要世世代代为我们的军队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周欣的眼睛湿润了：“潘主任，你讲得好。我们这些人，一辈子图个啥？还不就是希望党和国家好，希望儿女争气。唉，可惜老叶他就知道忙工作，家里的事他从来不过问。”

“他没时间。”潘广寿说，“他现在领导整党，事情太多。那工作也不好搞。有些事，牵扯到我们这些老班子的人，有的牵扯到当时中央的情况。你要多支持他。”

周欣点点头：“这我知道，我从来没当他的面埋怨过他。可是有的事，他要能管管当然更好，比如像你这样管教管教孩子……”周欣上住了。潘广寿也不说话了。两人都沉默了，客厅里一时间静极了。

好一阵之后，周欣才又说道：“老潘啊，我们家的情况你都清楚，跟你谈谈我也不怕你见笑。过去，我跟老叶总有磨擦……这两年我常想，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们也都老了，只要一家人和和睦睦，好好地生活在一起就是最好最好的。你要是有机会，和老叶讲讲，叫他多少也过间一点家。”

“我晓得。我会对他讲。”潘广寿眯起了眼睛，“小周啊，我也说个老实话，你样样都好，就一点，心思太重，你还是要开朗些，你看呢？”

周欣的眼睛又湿润了。

送走潘广寿，家里只剩了周欣自己。她回到客厅，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不知不觉间，她的眼前闪出一个黑暗无边的世界，那里面堆满了滴着血的黄金，黄金灯一般将黑暗的世界照亮了，上面拥挤着一群抢黄金的疯子。晓塘和叶子正滚在其中，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拼着命把大堆大堆的黄金往身边的布口袋里搂。突然，有人操一把雪亮的刀向叶子刺去，叶子张大了嘴，倒在血泊中……啊！她叫起来，猛一睁眼，原来是南柯一梦。但她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了，仿佛一下子长满了乱草。她想给叶为一打电话，可又一想他工作太忙，还是不要打扰他。她想给叶芽打电话，可学校宿舍的传呼电话太远，找人不方便。她又想何不给舒家打电话呢，看看表，才八点多，干脆，到舒家跑一趟！她冲动起来，赶紧找来司机，转眼就驱车到了舒家。

白莉华见到周欣，一脸惊讶，但立即热情地说：“周大姐，是你来了，快进屋，快进屋！”边说边陪周欣进屋，一边喊道，“叶子，快过来，你妈妈来了。”

叶子和晓塘正在看录相，听到白莉华喊，赶紧迎过去。

见到周欣，叶子愣了一下，才喊：“妈！”

不见还好些，一见叶子穿着花里胡哨的睡袍，一头卷发散乱地披着，再看看晓塘那一脸莫名其妙的傻气，周欣只觉得一股火气往头上冲。

“妈！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姐呢？”叶子凑过去。

“姐没回来。”周欣板着脸，“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妈？”

“妈，您这是怎么啦？”叶子伸伸舌头说，“我又哪儿惹您不高兴啦？”

周欣在沙发上坐下，也不答理正在看录相的姥姥：“晓塘做买卖去了，是不是？”

不等叶子答话，白莉华已经接过话茬：“周大姐，这事是刚刚定的。”

“刚刚定？”周欣抢白道，“那就是说定了，定以前我怎么一点不知道？我就没有资格参加意见？”

“哎呀哪里话！”白莉华赔着笑脸，“周大姐，这事来得挺突然的，还没来得及同您商量……”

“算啦，都定了还商量什么？”周欣一点面子也不给白莉华，“好吧，晓塘是你儿子，你管。叶子是我的女儿，我总可以管管吧！”周欣冲着女儿，“叶子，你到底还认不认我这个妈妈？出去度蜜月，连一个电话也不往家打，一封信也没写回来。回到北京，吭也不吭一声，晓塘就去做买卖了。经理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过去说的资本家、小业主吗？有什么光彩的？我才不信经商风能刮得起来，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上头会有新精神，取缔一切公司。你就等着晓塘喝西北风去吧！”

叶子全听明白了。

晓塘去公司的事，她确实一直没对家里讲，她怕妈妈发火，她原想一点一点告诉妈妈，好让妈妈思想慢慢转弯。这是哪个家伙多管闲事多吃屁，到妈妈这里告刁状！其实经商特别好，晓塘经商没几天，手里就有大把大把的钱了。简直像变戏法！他已经给叶子买了一条四个9的金项链，一条海水养殖的珍珠项链，一枚钻石戒指。叶子乍一看到这些东西眼睛都绿了。要不是改革开放，哪能拥有这些珠宝啊！

叶子刚才看录相时还在对晓塘嘀咕想和晓塘一起干呢。经商太有意思了。闯荡，周旋，应酬，预测。忽而暴富忽而又一贫如洗，就像西方电影里那些神奇浪漫的故事。但晓塘不同意，叫她再等等。晓塘说共产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什么事都要做在最有利的时候。嘿，这半文盲越来越有理论了。

看来晓塘还真有点男人的先见之明，瞧，不等政策变化，妈妈已经找上门来了。

叶子看看母亲，端起一杯茶，乖乖地递上：“妈，喝点儿茶消消火。”

“我不喝。”周欣手一拂。

叶子嘻嘻地：“妈，我这人一向粗心，而且也不善写信。不写信不打电话是我不对，但这并不等于我心里没您老人家呀，我回来不是给您带了衣服裤子袜子香皂吗？至于晓塘将来喝不喝西北风，这您操哪门子心啊，人家在九哥的公司里，怕什么？”

“你们和九哥不能比，”周欣说，“九哥是什么人？他一转脸可以赶别的时髦，你们行吗？”

叶子依旧笑：“妈，您甭想那么多。我们还年轻，什么也不怕。只要您健康长寿就好。”

“就你这样我还能健康长寿？”周欣还是板着脸，“这样吧，你向我保证永远不做买卖不进公司。”

“为什么？”叶子眨着大眼睛。

“我就猜到下一步是你进公司。那你就不要再进我的家门！我和你爸爸革命一辈子，我可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女儿去当资产阶级！谁喜欢当叫他当去，叶家人不行。”

叶子不吭气。

“怎么，你不答应？”周欣的目光锭子般锐利。

叶子终于说：“妈，追求财富是人的正当权利。现在的人都在大模大样地谈钱了，连电视里都在恭喜发财了。你怎么还那么左啊？”

“什么？我左？”周欣霍地站起来，“好，我左，左又怎么样？你们以为现在右就是光荣正确啊？那是背叛！”

“哎呀周大姐，”白莉华在一旁好言好语，“你也别太生气了，叶子她还是个孩子呢，有些事我们慢慢和他们谈，他们会想通的。”

周欣摇摇头，坐下来：“小白啊，我不是没事来吵架的，现在世道变得太快，有些事情，我们不把关不行啊。”

白莉华只是赔笑脸：“周大姐，我们都是做母亲的，你的心思我哪能不懂呢。晓塘这事也怪我，听说以后应当马上同你商量。实话说，他们对我也是先斩后奏，不过不管怎么说我没有立即告诉你这是我不对。我初听这事也不高兴，可又一想，晓塘这孩子从小顽皮，不像他两个弟弟功课好，坐机关恐怕不是他的长处。到九哥的公司里干，也许还适合他，也就没多反对。至于别的，我这个人思想水平低，真没你想那么多。这事我首先接受教训。”

周欣轻轻地叹一口气。

只听白莉华又说：“不过，周大姐，孩子大了，主意也大了，老舒一向反对儿子经商，可老舒也作不了儿子的主。”

周欣这才意识到舒放不在家，仿佛总算找到了别的话题：“老舒没回来？”

“他今天有会，要回来也很晚。叶副政委呢？”

“他几天没回家了。”

“真对不起，”白莉华说，“以后让叶子常回去住住，多陪陪你。平时你只要想叶子，打个电话来我就催她回家。”

周欣突然感觉要哭了。

白莉华又向叶子使眼色：“叶子，还不快向妈妈保证不经商不去公司？”

叶子一愣，赶紧说：“妈，您别生气，我一定不做买卖，不进公司。”

“唉——”周欣长叹一声，“那我回去啦。小白，我今天发了脾气，你不要见怪。我心里……”

白莉华赶紧冲叶子说：“叶子，还不快收拾收拾，陪你妈妈回家去。”

叶子赶紧去换衣服。

周欣说：“算啦，叶子，你什么也没准备，明天还要上班，星期天回来就是了。”

周欣起身走了，叶子跟着晓塘和白莉华送母亲下楼，看着母亲单薄孤独的身影，叶子突然觉得很伤心。那时候在干校，每天放学回来就盼着见到妈妈。那时的妈妈也是这样瘦，这样忧郁……

周欣的汽车驶远了。白莉华摇摇头说：“叶子啊，以后有什么事，千万别瞒着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