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干部们和铁山新村的居民僵立着,形成一种对峙。有位头发花白的老工人打破僵局,颤悠悠地说话了:“市长,好不容易趁着您在这儿,应该给我们个准信儿,求您啦!”那位老工人说着说着竟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不要紧,后面的人以及从后面不断涌来的人呼啦都跪下了:“求求市长啦!”一片头颅低伏下去。
卢定安慌了:“大家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我们见一次市长不容易,得不到拆迁的准信儿,怎么起来?”
卢定安惶恐,无奈,尤其是当着香港富翁的面……他羞得脸成了猪肝,不得不提高声音:“是我这个当市长的对不起大家,政府早就该解决你们的基本住房需求,我请你们快起来!”
钟佩也像疯了一样,一边叫喊着:“快起来,快起来!”一边用力拉跪着的人。
跪着的人没有动,仍然坚持着:“请市长给我们个准话!”
卢定安眼睛通红:“要跪也应该由我给大家下跪,向大家请罪!”
但他投有跪倒,只是冲着矮下去的人群深深地弯下腰,垂下头。既然不能把群众拉起来,说话又没有人听,钟佩和其他几位干部也学市长的样子鞠躬请罪。现场渐渐安静下来,跪着的人都抬头看着市长,离卢定安最近的人有了不安的感觉,想上前搀扶卢定安。金克任趁机高喊:“大家快都起来吧,市长已经给大家鞠躬赔罪了,难道你们忍心逼他也给你们下跪吗?”
钟佩招呼袁辉一边一个用力把卢定安拉起来,只见他满脸是泪,在场的人突然都受到震动,老工人们都悄没声地相继站了起来。陆邦召被深深地感动,显出大老板的识量与风韵,他抓着卢定安的手高声说:“卢市长体恤百姓,你们有这样的市长应该感到幸运,卢市长也应该为有你们这样的市民感到欣慰,我是第三者,可以为此作证,也可以向卢市长交代一个态度,我在外边拉到的钱,不要一分利息也要投到你们这里来。”
卢定安脸面紫红,悔愧不安:“我保证,只要我当一天市长,就一定把这些已经无法住人的房子都拆了,让你们住上早就应该住的好房子。”
陆邦召低声说:“您身为一市之长,能这般诚心待民,仁心处事。真难能可贵,真太难为你了,请接受我的敬意。”
卢定安无地自容:“不敢当,让您看到这样一幕实在是惭愧得很哪!”
他们的参观却无法再进行下去了,居民们在他们跟前越围越多,还有更多的居民听到了市长下跪的事,正放下手里的活儿往这儿跑,堵得他们都没法说话了,卢定安只好送陆邦召和吴虚白上车回宾馆。
香港客人一走,钟佩就神情紧张地走到市长跟前解释:“真对不起。卢市长,我没有想到会弄出这样的事……”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是谁对不起谁呀?我们本心做人,真心做事,问心无愧。”不管陆邦召讲的做的多么诚挚和得体,卢定安总觉得脸上火烧火燎,他倒没有责怪钟佩的意思,只是不理解,“这儿的住户怎么会认为政府要把他们丢下不管呢?”
钟佩:“剩下的这些企业的确是拿不出钱来了,我们区里的钱也都刮擦净了……但是您放心,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钟佩脸红红的,仍然非常地紧张不安,市长在她的地盘上被围攻,被群众集体下跪弄得很难堪,而且还当着外商的面儿逼得市长自己也跪下了……即便市长不怪她,她自己也难辞其咎。
午后,吴虚白来到梨城大学建筑系,他情绪很好,见面就调侃夏尊秋:“博士先生,你不能老把自己关在书本里和课堂上……”夏尊秋用怪异的眼神看看他,然后自嘲:“不能跟你比呀,我为自己选择的就是书本和课堂。”吴虚白忽然又正经起来:“到三义里的拆迁现场看过吗?”
夏尊秋想,高兴的男人就像小孩子:“我去过三义里+但没有看他们拆迁。”
“不可不看,那种场面以后也许很难再看到了,上午把陆先生都感动了。”
“嗨,别忘了我是搞建筑的,搬家可是见多了。”
“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搬家,可以解释为拔穷根!我知道这个国家有多穷,老百姓经历了多少灾难,但上午见到了那种场面还是难以想象。20世纪快要结束了,在这个地方居然还有那么多人住在那样不可想象的房子里,成千上万的人,抱着一堆破烂儿欢天喜地的或愁眉不展的或骂骂咧咧的或寻死觅活的离开破破烂烂的老窝,像一群欢乐和悲壮的难民,这也是一种大逃亡,且伴随着一定的痛苦,痛苦地逃离贫穷,逃离过去,逃离肮脏和破旧……”吴虚白竞不由自主地有些心驰神往。
夏尊秋作出~副不胜惊讶状:“嗨,梨城的平房改造怎么把你改造成诗人了,我一直认为你已经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冷血商人啦!”吴虚白故作震惊:“有那么严重?原来你一直是这样看我的?”夏尊秋盈盈一笑:“开玩笑嘛,别装出一副被伤害很重的样子。”
“应该承认,当今商场上多是势利之交,时间长了却也能交出朋友,交出道义,并非都是见利忘义之徒。比如,你那个简业修,我们原本是敌手,现在就变成了朋友啦。”
“我怎么听着这话里味儿不对呵?”
吴虚白转题:“应该说,被改造得最彻底的,还数令妹夏晶晶,上午见到她的时候像着魔一样,坐在推土机上,神气得很,完全变成三义里街的一个野丫头了。”夏尊秋也笑得很开心:“是吗?我看你情绪这么好很开心,看来大老板对你在梨城的投资眼光表示了赞许。”
“这还不是多亏你的引荐。”
“下午大老板放你的假了?”
“老先生太累了,要在宾馆里休息一下。”
夏尊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桌上的图纸、资料,陪着吴虚白走出办公室,驱车直奔三义里。他们在能停车的地方下了车,然后溜达着进入面目全非的三义里。他们没有目标,是地道的旁观者,随着人流、听着吵嚷声,哪儿热闹往哪儿凑。今天下午是三义里拆迁的最后期限,愿意搬走的人家正纷纷撤离,不想搬走的人家政府要强行拆房,因此看热闹的人格外多,许多已经搬走的人又特意回来看大拆迁最后一天的好戏,看看是不是真有人敢硬抗到底?拆迁办公室是不是真敢对坚持到最后的人家强行扒房?
人们围拢来看拆迁,不就是想看到点刺激的场面吗?于是,夏尊秋和吴虚白被一阵阵嬉笑声吸引到胡义的门前,胡义的妻子见瘫痪的丈夫彻底指望不上了,就用铁链子把自己锁在屋内的柱子上,钥匙丢进屋外的垃圾堆里,要誓与自己的破房子共存亡。男人们不便动手,正式的女干部们都很忙,就只有夏晶晶和于非在一个警察的指挥下,拉着钢锯在那女人的肚子上锯铁链,那女人手脚乱动,嘴里像杀猪一样大喊大叫,害得两个姑娘无法下锯……警察又找来两个人摁住女人的手脚,并拿着一条毛巾吓唬她:“你要再叫喊我就把你嘴给塞上!”
其实,女人挣扎喊叫一会儿自己也感到无趣,她知道大势已去,自己哭过了,骂过了,该说的也都说过了,现在连正式的工作人员都不再搭理她了,就让两个帮忙的丫头在这儿鼓捣,稍一不留神这还不锯破她的肚子吗?有这么多人围着取笑,把她当成了什么?只好闭上眼一语不发,听任摆布。两个姑娘就在她肚子上下了锯,她们那架势根本就不像个干活的样子,笨拙而滑稽,逗得看热闹的人大笑不止,还七言八语地对她们指手画脚,这个叫她们把锯端平,那个教给她把劲使匀……指导两个妙龄姑娘是一件乐事。两个姑娘干得很认真,全身用劲,脑门上冒汗,但锯得很慢,简直就是一场小品表演,对躺在下面的女人可就成了一种漫长的刑罚!
吴虚白轻声对夏尊秋说:“简业修这家伙,用这么两个人干这样的事,不是草营人命吗?”夏尊秋示意他不要出声,免得让两个小姑娘听到了会分散注意力。夏晶晶和于非倒是越干越熟练,像演员一样有了舞台感,对周围的笑声和各种各样的指指点点也适应了,一边拉着锯子一边小声聊着天,全不在乎锯子下的女人也在听着,人家听着她们的谈话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就仿佛她们锯子下躺着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一段木头或钢筋之类的东西。夏晶晶问:“于非,你有男朋友吗?”
“有过,散了。”
“咳,爱情中人,冷热循环很快,既然一见钟情是正常的,一拍屁股说再见也是正常的,女人大概就是在这种冷热循环中成熟,谁学不会成熟就得死。”
于非用眼翻翻她:“你年纪轻轻说话倒像个过来人,你有这方面的经验?”夏晶晶俏皮地努努嘴:“你心里是想说我很疯吧?
我来大陆听到的最多的评语就是说我太疯,但又不足以把我送进疯人院。“于非想了想,这回是由衷的:”你的疯是一种美丽,雀跃欢乐,无忧无虑,我们都欣赏你的疯,因为你疯的同时又很成熟,我真羡慕你。“
“你要真羡慕为什么自己不疯起来?”
“环境不一样,条件不一样,疯是学不来的。”
夏晶晶向锯子下的女人努努嘴:“她不就很疯吗?”于非不屑地撇撇嘴:“她的疯跟你的疯不一样。”
“现在我们在相同的环境里啊,快乐不需要条件,美国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照样疯,年轻有年轻的美,年老有年老的美,关键是你们太矜持,无时无刻不矜持就变成冷漠,冷漠最是扼杀希望和活力的。”
“是啊,还没有来得及疯,人就老了。”
“女人的青春是很短的,不能老气横秋地慢慢磨蹭,要成长得比时间更快。”
“是啊,要像你一样生活在美国的速度里。”
“其诀窍就是赶快再找一个男友,女人只有在有人爱有人疼的时候才是充实的,充实的女人才美,当别人不再注意你时,你就不可能漂亮了。”
于非突然以问代答:“晶晶你有男朋友吗?”
“当然有,告诉你,我在这儿还找到了一个我喜欢的人。”
“啊?”于非不相信似地抬起眼睛看她,两个人没注意却已经把铁环锯开了,锯弓子一下子砸在了胡义老婆的肚子上,她又大叫起来:“哎哟,你们锯到我的肚子啦!”
姑娘们吓得跳起来躲到一边,警察过来把胡义老婆拉到屋外,腾出屋子向外搬东西。夏尊秋走近表妹,看着她笑而不语。
夏晶晶得意地问:“我干得怎么样?”
“你希望我夸奖你几句?”
“我以为你会羡慕我,我在给居民做工作的时候,也可以使用这样的语言,我是代表政府来的!”
吴虚白揶揄:“嚯,尊敬的夏政府你代表的是美国政府,还是中国政府?”
夏晶晶一本正经:“三义里街政府。”
吴虚白请教夏尊秋:“街道里还有政府吗?”夏尊秋摇头:“不清楚。”
夏晶晶骄傲地讲解:“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大陆的街道办事处,就是中国城市里最基层的一级政府。”夏尊秋含笑点头:“你还真长了不少见识,这就是你的收获?”
“收获很多,也有一些搞不懂的问题……”
吴虚白凑趣:“比如……”
“比如,这一条小胡同里只住着100多户人家,却有27个在智力或精神上有重大缺陷的人,诸如疯子、抑郁症患者、白痴、癫痫病人等等。”
这引起了夏尊秋的兴趣:“你说的这个数字准确吗?”
“非常准确,是我自己调查的,一个一个地数的。”
夏尊秋问:“为什么住在平房里的人,会有这么多弱智和精神有障碍的人呢?”
夏晶晶现出困惑:“是啊,这正是我要问的问题。我请教了许多人,没有一个人能给我一个圆满的权威的解释。”
“这应该请教人类学家或社会学家。”
“而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作调查的。”
夏尊秋有些认真了:“你如果能就这个问题作出自己大体准确的答案,我看就是你此行最大的收获。”夏晶晶一本正经:“我正在努力做。”吴虚白鼓励:“哎,有了答案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此时,失去了双腿的胡义,坐在轮椅上指挥帮忙的人从屋里往外搬东西,帮忙的人是由拆迁办公室派来的,王建的大发车就停在胡同口上,他们和胡义有说有笑:“老胡你这家伙没安好心,看着你老婆拿铁链子锁自己,就不拦一拦?”
“我敢拦吗?”
“你是不是怕她把你也给锁上?”
“敢!”
“她要真锁上你倒好锯了,拿气焊割,一分钟,保证割断。”
“去你妈的,我两条腿没有了,再把我肚子割破了,你还叫我活吗?”
吴虚白看看夏尊秋,夏尊秋也无法向他解释,这就是拆迁现场的一大景观,在海外住久了的人很难理解这种心态,眼前有人闹死闹活,却并不妨碍其他人嘻嘻哈哈,而且还敢拿闹死闹活的人找乐子,使闹死闹活的人想死死不了,想闹又闹不起来……两个女孩把胡义的老婆扶上车,王建吆喝:“先走一车!”他开着大发车一走,就有人放起了鞭炮……
简业修和三个警察从这儿路过,看见了夏尊秋和吴虚白,便和他们打招呼。吴虚白对他说:“陆先生让我转告你,第二笔投资准备放一个亿,要我跟你谈细节。”
“什么时候淡?”
“昕你的,”吴虚白看看周围,“看样子你帮着老百姓离开了水深火热的居住环境,眼下你自己却正陷在水深火热之中。”
“今天晚上,我到饭店去找你,方便吗?”
“哎呀,又得夜战通宵哇!”
夏尊秋提醒:“业修,晚上你不得在家里值班吗?”吴虚白感到稀罕:“家里还要值班?”简业修发窘:“夏老师开玩笑,我会去宾馆找你的。”
胡义门前的鞭炮一响,让准备死硬到底的赵家人更心慌了……三义里不同于同福庄,简业修是靠修好了路再招商建楼,施工队伍已经进了现场,前面把房子推倒,后边就挖地掘沟,埋管下线——这种气势给还想再跟简业修叫叫板的赵家三虎以强大的压力。老大赵强,提着一只扑扑棱棱的鸭子从屋里走出来,将鸭子摁在门口的木凳子上,手起刀落,鸭子的脑袋被剁掉了,他提着掉了头但还在扑扑棱棱的鸭子,把血洒在自己的房门口,嘴里骂骂咧咧:“死一个也是死,死俩也是死,谁敢动我的房子我就叫他跟这个鸭子一样!”他这一耍把,又引来一大群看哈哈的人——这却让拆迁办公室和赵家都下不来台了。简业修和警察来到赵家门口,赵武突然从屋子里窜出来,腰里绑着炸药包,一只手里举着打火机,喀嚓一声打着了火:“谁敢往跟前来我就点火,谁不叫我好活,我也不让他好死!”
警察警告:“赵武,你这可是犯法啦!”赵武阴森暴戾:“丁怀善杀人还犯法哪,为什么不枪毙,才给个死缓?”警察搪塞:“那是法院的事,你不服可以上诉。”
“上诉有个屁用!”
简业修语气回缓:“赵武,我再最后跟你谈一次,现在什么事都还可以商量,如果还不行,拆迁办公室可就不管了,由公安局出面跟你打交道。你也知道,公安局一出面可就不像我这么好说话啦。”赵武已经红眼了:“我不管是谁,拆我的房就得还我的房。”周围那么多人盯着,简业修也不能说软话:“可以呵,我们给你找了房,你们也看过了,为什么还不搬呢?”
“那房子太小,我们兄弟四个怎么住得下?”老大赵强把话接过来,他还是四个四个地说惯了,忘记眼下已经只剩下兄弟三个了。
“那你们就自己拿钱买大的。”
“胡义一家三口,你们都给他一个偏单元,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们一套三室一厅的?”
“胡义是因工致残,工厂给了补贴,不是我们多给了他房。”
“他不过是因工致残,我二哥因为你们拆房子都被丁家给捅死了,你们政府就这么狠心?还觉得死一个人不够是吧?”
这时候有两个警察,从另一个方向冲开人群,用救火用的高压水龙猛滋赵武,他手里的打火机被水龙给滋掉了,身上的炸药也全被浇湿了,警察趁机冲过去把他铐住:“你危害社会治安,有行凶杀人的嫌疑,现在跟我们走吧。”
老四赵文和赵家惟一的一个女人、赵强的媳妇从屋子里跑出来……赵强也扔掉手里的刀和掉了脑袋的鸭子,央求警察:“别,别。”
但,警察还是把赵武给带走了。赵强的媳妇转而央求简业修:“简主任,我们马上就搬,您跟公安局说个情吧,老二刚死。
这个家已经不像个样子啦,还真地再把老三也给押起来吗?“简业修此时也无能为力了:”唉,说实话我们也不愿意闹出这样的事,凡事都可以商量,没有不可以解决的问题,这三义里比你们家困难更大的也有,不都高高兴兴地搬走了吗?问题是你们这哥几个从来没有用商量的口气跟人说过话,骂骂咧咧,打打杀杀,老是拿着犯法当儿戏……你主得了他们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