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人气

韩副厂长的办公室快要被挤破了,连楼道里也站满了人。韩星却抹搭着眼皮一言不发,他脸色难看,双唇抖动。有人骂街了:“别问了,问下大天来他也不会说,当头儿的还不知道从中间拿了多少好处哪,他能告诉我们吗?”

韩星到底年轻,被人一戗火就站起来了:“你们真想知道实情?”

“想听你说句痛快话,我们是不是都被你们当头的给卖了?”

“对,不能老把我们蒙在鼓里!”

韩星双眼圆睁如对鬼魅,周身散发出一股不顾一切的怒气:“那好,你们至少把全厂80%以上的人召集到大食堂去,我当着大家的面说。”

“好,早就该这样了!”人群叫喊着呼啦一下子散去,有几个平时跟韩星关系不错的人没有走,有人不无忧虑地想跟他说点什么,又被别的人拦住。还是从“文革”时期保存下来的厂内高音大喇叭响了起来:“请全体职工赶快到大食堂去,韩厂长召开全厂紧急职工大会!”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韩星一惊:“怎么能这样说啊?”身边的人咧嘴苦笑一下:“大伙都红眼了,怎么刺激就怎么说呗。”韩星面如白纸:“但这样一广播可把我给卖了!…‘这时候谁还顾得了那么多。”韩星摆摆手发了狠:“也好,一不做二不休,走吧!”

他们出了屋,看见人群从四面八方向大食堂涌去。所谓大食堂,也是染整厂的礼堂。叫食堂实在是不算小,足可以称大,叫礼堂就不能说大了。长方形,一头是卖饭的窗口,另一头是舞台,腰上是对开的门。染整厂的全厂性活动都在这里边进行。大食堂的饭桌被搬到外面,凳子摆好了,话筒接好了,一会儿工夫,人就坐满了——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对这一切太熟悉了,不用人指挥,七手八脚,嘁哩喀嚓,眨眼的工夫就把一场紧急群众大会的“紧急气氛”造足了,韩星也不客气,直接上了台,大食堂里立刻安静下来。他气度端肃:“首先声明,这个会不是我要召开的,是你们在办公室里非逼着我说清楚,但我说不清楚!你们都知道,我是郑厂长提起来的,他这个人也不错,这两天找不到他,你们的火气就都冲着我发,全厂九百张嘴,一千八百只耳朵,我只有一张嘴,两只耳朵,向谁说,说给谁听?不如我们集中到这里,当面锣对面鼓,你们什么都可以问,我尽自己知道的据实相告。可是你们想想,今天这样的阵势一摆,我和郑厂长的关系就算掰啦!但我不是小人,这关系着九百多人的出路,我们的厂子好不容易撑持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能说垮就垮了,你们有权力知道实情。好,现在谁有什么话就说吧。”大食堂里有了火药味。

有人站起来大声质问韩星:“不是说要发半年的工资吗?怎么只发了一个月的?而且只有光杆工资,一分钱的奖金都投有!”

韩星心里没有鬼,说话硬气:“很简单,没有钱。”

“钱呢?”

“工厂停产了,哪来的钱?”

“卖厂的钱呢?”

“人家先付给20%,540万,解书记带到海南去了。”

“去海南干什么?”

“据说海南发财容易,赚了钱补贴我们停产迁厂的损失。”

“如果赔了呢?”

“问得好,我也这样问过,好像决定这件事的领导没有想过还会赔的问题。”

“鬼才信呐!反正赔了是厂子的,不管赔赚自己肯定都捞足了!”

又有人站起来:“我们的新厂什么时候能够开工?”

“不知道。”

“你当头儿的不知道,谁还知道?”

“我相信没有人能知道。”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就永远在家里呆着了?”有人吼叫,有人骂街,会场乱了。提问题的人跳上台子:“大家别嚷嚷。叫他给我们说清楚。”事关每个人的饭碗,大食堂里立马又安静下来。

尽管厂事如一团乱麻纷纷涌上心头,韩星却表现出应有的定力,不回避难题,也不夸大:“我上周去东郊征地,人家知道咱们有污染,不愿意要,如果市里下令,不要不行,地皮要价也特别高,而且有附加条件,先建好处理污染的设施才能建厂开工。

咱们卖厂的那点钱,光应付这些个都不够,还拿什么建新厂?“

“叫你这么说,这厂子一卖等于散摊子啦?”

“如果不采取紧急措施,确实就跟你说的一个样!”

“什么紧急措施?你们当头的想出来了吗……”谁也没有想到厂长郑京年得到报告,气冲冲地赶到了会场,嘈乱的哄叫声戛然停滞,大食堂里蓦地袭来一股凉意,众人心里一缩,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他走上前台,异常恼怒地指着韩星就骂上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是这种人,背着我煽动职工闹事,这是干什么?

搞文化大革命?造反夺权?你不就是想当厂长吗?告诉你,还就是不能让你这样的人得势。我现在就撤销你副厂长的职务,你最好马上离开染整厂,别再让我说出更难听的话。“

大食堂里死寂一般安静。

韩星的脸涨得通红,愣了一会儿说道:“很好,谢谢郑厂长解脱了我。但我有个要求,在我离开之前请你当着全厂职工的面儿说清楚,你卖厂迁厂的事与我无关,我事前不知道,事后不同意。”

郑京年白发抖动,先轻蔑地哼了一声:“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你才闹事?这种大事你想决定还没有这个权力哪!这事是我和杜区长决定的,我才是这个厂的法人代表,我有这个权力。”他将脸转向群众,“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由于我们厂紧靠近市中心,为了污染的事打过多少官司?跟附近的居民闹过多少麻烦?早早晚晚都得迁走。眼下借着平房改造有这么个机会,我们还能得到一大笔钱,如果政府下令让我们搬,一分钱不给,我们不也得搬嘛?你们对厂子有感情,我就没有吗?我来厂子的时候这儿只是个街道办的小作坊,是我把它干成现在的规模,说句不客气的话,没有我郑京年就没有这个厂!你韩星算什么东西?敢这样从背后捅我的刀子!”

韩星也真恼了:“你重用过我,我也为这个厂出过力,在座的哪一个人没有为这个厂出过力?现在你把我给开除了,我不欠你什么,请你嘴里放干净点。”他说完下台就要走,被几个中层干部拦住了,为首的是销售科长大胡:“别急着走,有些话说明白了再走,免得日后后悔。”

“对!谁也不能走!”台下有人响应。

大胡嗓门粗哑:“你韩厂长说卖厂是坏事,会毁了染整厂。

你郑厂长说卖厂是好事,你们今天当人对众地都说清楚,坏,坏在哪里?好,好在哪里?别再把我们全厂职工当傻小子耍了!“

韩星嘴角绽出一丝冷笑:“这样吧,我向郑厂长问几个问题,他能答上来,你们就都清楚了。郑厂长,你敢回答吗?”

郑京年冷电似的目光逼视着韩星:“笑话,有什么敢不敢的?

你敞开地问吧!“

“第一个问题,你说卖2700万是捡了个便宜,我立刻就能找来一个公司,愿意出高一倍的价格,就是5400万买我们这块地,而且不催得这么急,帮着我们在那边建起新厂,再拆这边,最多停产一两个月。你能去撤回合同吗?”

“已经签了字,怎么能再撤回?我根本不相信你说的,这是煽动群众情绪。”

“你如果答应撤回合同,我一个电话就叫那个公司来人,当着全厂职工的面签合同!你敢吗?”

“这么严肃的事,你想用怄气打赌的办法解决。”

“好吧,我相信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大家一定都听懂了。我再问第二个问题,迁厂是谁迁?”

“你……解书记负责。”

“解书记去海南做买卖去了,再说他是个刚来半年多的外行,能建成一个新的染整厂吗?”

职工似乎听出了一点什么:“对呀,怎么郑头不管呢?”

事已至此,韩星只有兜老底了:“我来告诉你吧,在你和解书记心里。染整厂已经不存在了,下一周我们的厂房一被推倒,你就到区里去当工业局的副局长,解书记拿着厂子的钱在海南经商,一个是卖厂求官,一个是卖厂发财……”

不等他把话说完,大食堂里群情激奋,一下子乱套啦。

天已经很黑了,简业修和几个年轻人正要离开公司,房亮一步闯进来,手里拿着一瓶茅台酒,进门就咋呼:“哎呀,这个地方真不错!厉害,厉害,你们九河公司真是后来居上!”

年轻人们看见他进来,大惑不解,简业修起身迎上去:“房总怎么突然大驾光临?”

“明天我们就要在铁山刨土动工了,这些天我快忙死了,就今天晚上有空,想请你好好地喝一顿。”他扬起手里的酒,“我不敢再给你送现钱了,送瓶酒还是没有问题的吧?”他说完不管别人笑不笑,自己觉得很幽默就先哈哈大笑起来。

筒业修搬过一张椅子先请他坐下,然后慢慢解释:“你的心意我领了,今天晚上我有安排了。”房亮一屁股坐下去:“真的假的?还是不想给我这个面子?别忘了我去铁山可是你的主意!”

杨静开腔了:“嘿嘿,你们两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热了?”

“这你就不懂啦,学着点吧!”房亮开心地大笑,但倏忽问又严肃下来,“这就叫不打不成交。”

简业修知道不说实话是打发不走这位房大胖子的,就告诉他:“我必须马上赶到梨城大学去参加我们这个硕士生班的毕业典礼,你如果不相信就跟我一块去,当我们的嘉宾,结束后我请你吃夜宵。”

“你还是饶了我吧,”房亮假装妥协地提出一个交换条件。其实这才是他来找简业修的真实目的,“为了证实你对我的诚意,明天上午九点钟来铁山参加我的开工典礼,顺便给我拉上一两个头头来,怎么样?”

“好好好,我尽力而为。”简业修答应着陪房亮一同下了楼,分手后他便直奔梨大,走进教室后又略感失望,教室里跟往常一样,没有特殊的布置,看不出有丝毫毕业典礼的喜庆气象,夏尊秋也像往常讲课一样坐在前面的讲台上,被几个学生围着在谈笑。

其实是他把自己的这次毕业太当一回事了,学校和夏尊秋也许根本就没有把这个班的毕业与否放在心上。他们这个班共有三十多人,学生的年纪都在三四十岁之间,仔细看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或藏或显的志得意满的傲气,因为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宠儿,是现实的既得利益者,大多是各单位掌点实权的头头。这里面真正拥有正规大学本科学历的不过五、六个人,其余的都是初中生或高中生,但对社会的变化有足够的敏感和精明,当升迁需要文凭时,他们利用社会提供的方便拿到了大专毕业证,当大专学历不再值钱时他们又搞到了本科文凭,现在本科生太多,又有贬值的倾向,他们将适时地成为硕士。每周上两次课,占一次个人的业余时间,和一个属于国家的工作日,共读三年,每年由单位给缴纳一万元的学费,这些人不参加答辩,因为硕士学位答辩是很正规的,其要求和研究生院里的正式硕士毕业生同样严格,他们不可能获得通过。但能拿到硕士毕业证,有了这个毕业证对提高自己的身分、升官和增加工资已经足够了。中国人完全可以满怀信心地等待着,再过几年,社会上将到处充塞着没有读过大学的硕士和博士。这就可以理解,夏尊秋为什么会单单喜欢简业修这个学生了,因为他是那五、六个读过正规大学的人中的一个。那么,夏尊秋既然并不是十分看重这个班上的大多数学生,她为什么还要办这样一个班呢?一句话:“创收”。就是赚钱。是学校下达的任务,各个系都有这样的班,有的系还不止一个这样的研究生班……

教室里灯光明亮,今天晚上学生来得最多,夏尊秋看看时间,让大家归位,她站起来,似乎比平时讲课还要随意:“今天是你们这个班的最后一堂课了,祝贺你们坚持下来终于拿到了毕业证,也预祝想拿学位的人能顺利通过答辩。人们都在抱怨城市的建筑太难看了,建筑变成了新闻通稿,大家抄来抄去,千篇一律。甚至庸俗低劣,是因为建筑师缺乏才气。大学给每一个跟上班的学生发毕业证,给所有优秀的学生授予学位,却不能给每个拿到了毕业证和获得了学位的人授予才华。落后、封闭,产生差异,进步、发达,使共同的东西增多了。地方的、民族的差异在逐渐缩小,但建筑的个性反倒突出了。人类社会发展到什么形态,建筑就会发展到什么形态,建筑是与社会形态、社会需求和物质技术水平相和谐的,具有强烈的物质技术性,是住人的机器。但是,它还要有文化感和可识别性——以上的话就算是我的临别赠言,祝各位在创造中获得快乐。”

大家鼓掌,起立。然后照相,先是照合影,再自愿组合,特别是要跟夏尊秋合影……跟任何一个会议结束的时候差不多,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开始陆续撤走。还有几个人围着夏尊秋又提出一些建筑上的问题,或许是借着这个话题多跟她在一起呆一会儿:“夏教授,怎样理解和应用‘弯弯房屋咀咀坟’?不就是山不相抱之处宜建房,岗阜高亢之处宜修坟嘛!”“夏先生,古人选择理想的建筑环境为什么先强调‘龙要真’啊?”

简业修站在后面,心想这哪像是一群已经毕业的硕士,更像是刚考试完就急于跟老师对答案的中学生。他也想跟夏尊秋讲几句话,但无法近前,更插不上嘴,目光遮遮掩掩地犹豫着,等了一会儿,还是准备先走,好在他若想见夏尊秋并不困难。夏尊秋却叫住了他:“简主任,请等一等。”

老师称呼学生的官衔儿,也是这个班的一大特点。夏尊秋一边收拾讲台上的东西,一边对他说:“香港的吴先生有一份材料让我转交给你,放在我的办公室里,请你跟我去拿。”

还在围着夏尊秋的同学只好跟她告别。从教室到夏尊秋的办公室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简业修陪着自己的导师抄近路走湖边小道,幽静而空灵,空气清冷,沁人肌髓,湖面上轻轻寒烟缥缈无定。夏尊秋问:“整个晚上你都没有说一句话,好像有点伤感?‘’”也许吧。“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跟毕业了有关系。”简业修确实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每当在许多人面前他想跟夏尊秋接近的时候,就会不自然,总是别别扭扭。

树枝抖动,从湖上吹来一股冷风,夏尊秋穿得单薄,身子似乎哆嗦了一下,简业修趁机伸出长臂搂住夏尊秋的肩膀,柔软娇媚,一股芳馨透鼻。他紧张而又热血奔涌……夏尊秋没有躲开。

也不再说话,只感到简业修的臂膀把她搂得越来越紧,他的脸也半侧过来,轻轻压着她的头发。毕业了,也许今天晚上该给自己的老师上一课了……

几近子夜,卢定安才回到家,他悄悄地打开门,悄悄地走进屋,却闻到一股烧香的味道,供佛的屋子开着门,他看见妻子正跪在地上向佛磕头,大花猫“花花”趴在门口,听到动静霍然睁开双眼,熠熠闪光,喵喵地向卢定安打着招呼。他把包往桌上一丢:“深更半夜你烧的什么香拜的哪门子佛?你自己不好好睡觉,搅得佛也不能休息,你越这样折腾佛越怪你。”

宋文宜站起身,退出屋子赶紧关上房门:“你可不能胡说自道啊!”

“哪一天外人一步走进来,看见市长的老婆烧香念佛,像什么话!”

“要不是你当市长,我还用得着成天价担惊受怕吗?”

“我当的是市长,又不是强盗,你担的什么惊,受的什么怕?”

宋文宜一指墙上的挂钟:“你看看都几点了?吃饭了吗?”

“再喝点汤吧。”妻子进了厨房,把早已做好的汤再加热。

电话铃大响,花猫“噌”一下跳到沙发上。卢定安拿起听筒。答上话刚听了几句便骤尔阴了脸,是市委副书记常以新打来的,他答应着马上就到,并让常以新尽快把简业修也找来。他的外衣还没脱,鞋子还没换,一转身就又走了。等宋文宜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汤从厨房出来,丈夫已不知去向,只有忠实的大花猫冲着她“喵喵”叫着……

卢定安走出大门正要给司机打电话,却看见自己的车就停在道边,连车门都为他打开了,他感到奇怪:“刚才你怎么没有回家?”司机告诉他,刚走到半路接到了常副书记的电话,知道出了急事,就掉头又折回来了。

夜深,人静,车稀,卢定安的车很快就来到同福庄,他刚一出车,被西北风抽袭得身上一激灵,黄色的月亮悬在西天,像一张得了痨病的脸,周匝起了风晕,将迷蒙不清的辉光洒落下来……大哑巴不知从什么地方引来一根临时电线,一盏100瓦的大灯泡,把两间小屋的前面照得通亮,摆放几个花圈和花篮,使四周的废墟显得更黑更暗了,夜风凄寒,诡秘阴森。

常以新、顾全德、周原,还有几个警察,一块迎过来。顾全德抢前一步:“市长,千错万错责任都在我,给市里捅了大娄子,您怎么处分我都认头……”突然一阵风把他头上的帽子吹掉,露出了缠裹着的绷带,在灯影下格外刺眼。卢定安心头簌地一震,弯腰为顾全德捡起帽子,替他戴上:“这时候先别说这个,你准备叫谁去北京领人?”

顾全德不安地缩了一下身子:“我想叫周局长去。”

常以新似乎有一种当仁不让地建议权:“市长,还是应该由公安局派人去更牢靠些……”他的话被一阵轰鸣声打断,有一辆越野性能非常好、号称“沙漠公狼”的吉普车开着大灯冲过来。

像坦克车一样全不把同福庄的废墟当回事,摇荡颠簸着一碾而过,直开到杨美芬的小房子跟前,简业修从车上跳下来,先扑到刘玉厚的灵前,掀起盖脸的黄布看看死者遗容,眼睛似乎在四处踅摸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