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庄并非没有好一点的房子,在北头临街有两间高大敞亮的青砖瓦房,如鹤立鸡群般挺立于风雨之中。但也因年久失修,上面漏雨,下面渗水,房子里除去床铺和一两件放了太多东西的旧家具没有被水漂起来,其余的小东西都在屋子里的水面上漂来荡去。房主人是前不久因煤气中毒刚死了老伴的崔娘—那老头儿据说并不是她的老伴,而是她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哥哥——她是母亲带来的女儿,他是继父原来的儿子。他们并没有结婚,只是住在一起。既然住在一起必然就有故事发生,他们有两个孩子,第二个儿子叫“傻狗顺”,跟崔娘住在一间屋子里,看上去二十岁上下,躲在床角一个不漏雨的地方,看着屋外的大雨嘿嘿傻笑,崔娘似乎对屋里进大水并不惊讶,也早就准备了一套对付大水的办法,自己安安稳稳地坐在一个小船似的大木盆里,漂浮在水面上,头上戴着一顶草帽,手里紧攥着一个银行的存折,那存折上有几百块钱是从历年的救济金里省下来的。老人双眼微闭,状似入定,无动于衷地听着屋外哗哗啦啦的下雨声。她无论活着还是死去,这个世界上都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惊慌失措的了!另一间屋子里住着她的大儿子,大号齐老大,随那老头的姓,三十多岁,也是半傻半愣的样子,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直勾着眼睛盯着屋外。老大娶了个农村的瘸媳妇,奇丑无比,坐在床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们生了个傻闺女扣子,趴在床边,用小手搅荡着差不多快跟床铺一样高的雨水……既然说崔娘跟齐老头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生出的孩子都有毛病呢?据说崔娘年轻的时候给同福庄煤场的老板当过用人,被老板睡了几年,就生过一个非常伶俐漂亮的孩子……又是据说,是的,在同福庄有说不完的“据说”。大家都是从外地流落到这儿来的,同福庄是块福地,收留所有的人,南腔北调融汇了各种各样的口音,谁的家都有自己的故事,谁也都可以传说别人的故事,每一家的故事就是周围邻居的兴奋点,“据说”就是同福庄人经久不衰的娱乐内容。
同福庄有许多人就是靠“据说”合理合法地生存下来……
放眼看去,同福庄人在风雨中就干两件事,男人们踩凳子爬梯子,拿着油毡、塑料布、砖头、铁丝,修补和加固屋顶;妇女们用各式各样的盆从屋内向外舀水。大哑巴王宝发,顶着大雨站在梯子上正替杨美芬家苫盖房顶,他看得见雨,却听不见声,神情镇定自若,动作熟练有力。看上去可比贵为市长的卢定安豪壮勇迈多了。杨美芬的丈夫刘玉厚,是老翻砂工,矽肺病几近晚期,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对眼前的一切不管不问。屋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搬到了床上,他们有个十几岁的儿子,帮着妈妈向屋外淘水。大哑巴是瓦工,早帮着杨美芬把门槛垒得特别高,苦的是从房子的后面往屋里灌水,尽管她们母子拿着钢精盆拼了命地向外淘,屋里屋外的水位仍然差不了多少。
旁边紧挨着的就是大哑巴哥俩的家,房间很小,却还搭了一个小阁楼,下面一层,人坐上去可以挺直了身子,上面一层就只能爬上去睡觉,坐起来则需要低着头。哥俩手巧,也算是“楼上楼下”了,而且把小屋子弄得很结实,上面不漏雨,下面不渗水。大哑巴的弟弟王宝光,长脸淡眉,长得文文静静,外号叫“老蔫儿”,坐在下铺上正翻看一本相册,那里面有许多他和女友黄丽金的照片,下雨天沉浸在恋情里,倒不失为一种很浪漫的排遣……
梨城并不是都像同福庄,下雨也可以成为一种风景,提供一种便利。在河口区一家并不起眼的医院里,却有一间特殊豪华的病房,杜华正身着华丽的睡袍,半躺半倚在可以摇起来的一张按摩床上,康复科漂亮的女医生何月琴正为其按摩足部。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女医生的脸,女医生也含笑看着他,这种天气,又是下班以后了,连急诊部里都没有人,外面的大雨反而给舒适的病房里制造了一种特殊的静谧和惬意,杜华正非常轻松:“月琴,劲儿再大点……好、好……哎哟——把我骨头都捏酥了!”“你的骨头还用捏吗?早就酥了。”“行喽,别拿我找乐儿了。人家这时候都泡在山珍海味里,轻歌曼舞,拥红揽翠,洗药浴玩儿三陪,你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白天工作,业余时间看病。”“你有什么病?不就是一身痒痒肉嘛!”“痒痒也是病,不然你这专治痒痒的医生怎么拿钱?”“讨厌!”女医生脸红了,“就是你会享受,全市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样的条件了,知道你刚才输的营养液多少钱一瓶吗?恐怕雇五个三陪小姐都用不了。又卫生,又安全,神不知,鬼不觉,你还好意思得便宜卖乖。”“这不都得感谢你嘛!”
女医生说着手上又加了劲儿,杜华正也跟着虚张声势地叫唤起来:“哎哟,你温柔一点好不好?我的脚不用按摩了,你顺着大腿往上摸,我想叫你摸摸小肚子。”他一按开关,按摩床自动放平了,“我看过一本书,说男人的大腿根一带有个穴位,杭州有位年轻的护士给八十多岁的老人家按摩,三下五除二就能把老人家的圣器给搞硬了,你知道那个穴位吗?”“怎么,刚吃完又饿了?”“我只是问你知不知道那个穴位?”“只要是由年轻的护士小姐按摩,你浑身都是那样的穴位!”医生在说着笑话的同时,双手已经摸到了杜华正的大腿根……杜华正惊呼:“哦呀,真灵呵!”他坐起身一把抱住何月琴。恰在此时此刻电话铃响了,杜华正松开手去掏手机:“都怪你,一看见你就没有魂儿了,连手机都忘了关啦。”他拿起手机:“喂,哪位?哦。卢市长……”
他刺楞坐了起来,从卢定安的口气里听出市长的气不顺:“你不是说简业修是你们区里的干将吗?怎么今天又把他送进班房里去啦?”杜华正脸上挂着笑意,嘴上却在辩解:“市长,简业修可不是我送进去的。”
卢定安自然不信:“他是你们区的建委主任,你不点头检察院怎么能抓他?你明明知道他要调到市里抓危陋平房改造工程,为什么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哎呀,市长,等我得到信的时候简业修已经被押上警车了,民信公司举报他受贿5万元,是来书记亲自下的令,当作大案要案来抓,突破城建系统的腐败大网。”
“腐败大网?”杜华正昕出卢定安也被镇住了,他越发得意:“来书记批示的意思是把简业修当作突破口,彻底查清城建系统的腐败之风!”卢定安挂断了电话,杜华正看着手机,突然大笑起来:“月琴,接着来。”
这场大雨阻遏了许多人,也把许多人提前赶回了家。金克任就比往常早回家许多,却没开电视,没吃零食,不像往常折腾得那么欢,到一家三口坐下吃晚饭的时候,许良慧随意问了一句:“今天怎么啦?好像叫大雨浇得没精神了。”金克任用筷子拄着饭桌:“是啊,冷水浇头令人心寒哪!”女儿小洁调侃他:“哎哟,我老爸向来心雄万丈,意气昂扬,怎么可能被一场雨就能浇灭热情呢?”
金克任不搭理女儿,仍然对妻子说:“你们这些执法部门也太过分了,简业修又不是刑事犯,手里没有枪,身上投有绑着炸药,是一个很能干、而且也为国家做了许多工作的处级干部,即便他犯了错误,甚至是犯了罪,就不能等到剪彩仪式结束,回到办公室再抓他?非得要在大庭广众故意羞辱他,制造轰动效应,激化群众情绪?难道不知道,眼下党群关系、干群关系不用刺激就已经够紧张的了!”
许良慧眼含笑意:“哎哎,请注意两点,一,吃饭的时候不能生气,二,副市长大人讲话要注意措词,不是我们执法部门,而是你们政府的执法部门……”
小洁一脸清爽:“三,吃饭是解决私人饥饿,请不要在家庭饭桌上辩论公事!”恰在这时门铃响……金克任指着女儿:“四,你去开门。”
小洁嘟起嘴:“下着这样的大雨谁还会来?”许良慧匆忙喝下最后一口汤,站起身:“我去,是我约的客人。”她打开门,是于敏真:“不好意思,这样的天气还来打搅您。”“别说这个。”许良慧拉她来到客厅,金克任也走出来与于敏真打招呼,原本姿采娟秀的于敏真,眼圈发黑,脸上不打一点妆,身上有些地方湿漉漉,眼睛里也是湿漉漉。许良慧先安慰她:“你别着急,我搞清楚检察院抓简主任的原因了。”于敏真紧张:“业修没有什么大事吧?”许良慧介绍她打听来的情况:“当初建造公共服务大楼招标的时候,民信公司一心想揽到这项活儿,派开发部部长和另一个人给你们家送去5万元现金。但他们最终并未得到这个项目,是他们的竞争对手土木集团中了标。谁料这个大楼的设计后来还在国际上得了大奖,对一个承建这栋楼的企业来说,这将有丰碑式的广告效应。他们不服气,又根据土木集团的总经理是河口区区长的儿子,他们猜测这里边一定有鬼,杜家不管搞什么鬼,都瞒不过建委主任简业修,他们怀疑简主任绝对干净不了,肯定是收了土木集团更大的好处,因此就起诉了。”敏真辩解说:“这不可能,业修从来不干这种事,既然钱是送到家里来的,我为什么不知道?我们家并不缺那5万块钱……”许良慧盯着于敏真的眼睛:“他在别处有没有急需用钱的地方?,,于敏真坚决地摇头:”没有!“许良慧显然并不像于敏真那样信任简业修:”你这么自信?他没有任何想瞒你或能瞒住你的事情?“于敏真不喜欢或者说有点害怕许良慧的眼光和说话的口气,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很肯定地说:”没有。“许良慧:”现在社会上腐败成风,干他这一行,尤其是发包工程,很难让人不往别处想。“
于敏真有点急赤白脸:“许律师,不怕您笑话,我平时对他管得特别严,他身边的几个年轻干部都叫我给买通了,他有什么出圈的事绝对瞒不过我。因为我特别在乎他的前途。我父母生了我们姐妹三个,我最小,两个姐夫的级别都比业修高,我不能让娘家人瞧不起他,就得保证他不能出事,平时不管谁给我们家送什么东西,我都给退回去,业修就常说他家里有个纪检委书记。”
于敏真言辞恳切,许良慧似乎相信了她。金克任听得也直点头。
于敏真恳求:“许律师,您能接这个案子为业修辩护吗?”
许良慧:“恐怕不接不行了,即便把别的无论多么急的事情放下,也得先办这个案子,刚才老金还为这事发火哪。”于敏真敏感而小心地闻:“刚才金市长为什么发火?”
“咳……没什么,你必须得配合我,跟我绝对要说实话,我只有知道实情才好为他辩护。”许良慧不想多说,却让于敏真更多疑了:“我真怕您不愿意接这个案子,听说抓业修是市委来书记下的令,当作大案要案来办,所以卢市长为了避嫌就不敢过问这件事……”
“这些闲话不能听。关键是事实。”
洪流如大山崩溃,滚滚压下。惊涛骇浪似陡直的崖壁,须臾间将梨城西面四十多个县城、集镇、村落化为乌有……水库里波涛翻腾,水位似淹非淹地在最高的红色警戒线上跳动。所有河流都沟满槽平,处于三河下梢的梨城,如汪洋大水中一艘摇晃的大船,歪歪斜斜,起伏颠荡。大暴雨一攻劲尽兴地倾泻了四天四夜,这几天来卢定安的脑袋都叫水给泡大了,他带着一帮人从河口窜到海口,从河堤窜到水库……四面八方不断有告急的电话打来,哪儿告急他就往哪儿跑。市区几个平房区被淹已经顾不过来了,眼下十万火急的事是怎样保住整个梨城。他在梨城最远的一个县——玉州大浪淀水库堤闸上已经蹲了两夜一天了,尽管他穿着厚厚实实的军用雨衣,身上却没有一块干爽的地方,秘书罗文还得为他打着伞,那伞主要是为了保护市长手里的电话,他的电话不停地响,他对着电话不停地叫喊:“大堤,大堤,大堤的作用是绝对的,只要地球存在,河流存在,就得护好大堤!”别看他对着别人大喊大叫,他现在真正想骂的是自己,他拿不准主意是炸堤放水,还是再熬一熬?如果放了水,雨又停了,梨城今年就没有水用了。如果不放水,不知什么时候,也许下一分钟,也许下一个小时,大堤决口,近千万立方米的水居高临下地砸下去,梨城顷刻间就消失了……这么大的责任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就等他一句话,他感到不公平,觉得自己真的担不起来,太多的责任导致负不起责任。他几次想要跟杜锟商量一下,他是自己的老上级,以前可能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他还想跟来明远商量一下,他是市委书记,在这种时候理应对梨城负起责任,凭什么把责任都推给他卢定安?但他又憎恶自己在紧要关头缺乏构成一个领导者的那种钢铁般的意志,他就要坚持不住了,权衡两害取其轻,他决定放水,梨城人没有水吃总比整个城市被冲毁了要好。问题是决堤把水一放,就不会再有人相信梨城曾经有过毁灭的危险,将把缺水的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将由他一个人承担所有的骂名……
他的身后站着几位跟水有关的负责人,鹄立待命——市里的防汛办公室主任和节水办公室主任,由于真正的责任并不在他们身上,他们反倒敢表态,装得挺负责任,挺有气魄,争论不休。
梨城防汛办公室主任说:“市长,别再犹豫了,气象台预报明后两天还有大雨,先炸堤放水保住梨城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役柴烧。”负责节约用水的主任则说:“你为什么只想到死不多想想生?把水放掉岂不是生不如死!”“你没看新闻,我们周围已经有四十多个县被洪水冲跑啦!水火无情,但动了天怒,水患更甚于火灾,火灾一次能烧掉四十个县、烧掉一座城市的时候很少,大水就不同了……”“你们防汛办公室也得转变观念,不要一提洪水就当成猛兽,现在的水可是宝贝,比油值钱,以前世界上老是为抢油打仗,今后就会为争水打仗,因为全世界都缺水,我们缺的还最严重!”“得了,别吵吵了!”卢定安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波涛汹涌的水面,警戒线已经看不见了,他的脑袋晃得像个瘦鸟,心智像风一样摇摆不定,这时候他缺少的不是夸夸其谈的理论,而是良策和忠告。就在他撒手闭眼准备下令决堤的时候,忽然发现西北天空灰浑浑瓷实而均匀的雨云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又熬了一个多小时,雨势果然逐渐缓了下来,雷电开始变得软塌塌皮条条,失去了应有的张力,天空的灰色雨云有的变黑,有的变白,现出疲乏,开始游动。在游动的过程中还时不时地洒下阵阵零星细雨,但很快就飘过去,卢定安双腿一软顺势坐到泥水里。
罗文招呼旁边的人一起把卢定安架到看守水库大坝的小屋里,让他喝水,吃了点东西,卢定安嘱咐罗文一个小时后将他喊醒,脑袋一歪就睡着了。他一睡,其他人也都东倒西歪地打起盹来……还没有到一个小时,金克任来了,向守堤人打听:“看到卢市长了吗?”
卢定安激灵一下子站起来,冲出小屋,先习惯性地抬头看看天,厚重的云层在疏散,在变薄,见金克任急步走过来,心随即又提到嗓子眼儿,不知哪儿又出了什么事?急问:“市里怎么样?”金克任苦笑:“出事的地方多了,市内的几大平房区都泡了汤,最要命的是水排不出去,我担心水库这里再出事,那可就真完啦。另外,中央报道了咱们邻省的灾情,您看我们是不是得过去慰问一下?如果早晚都得去,那就宜早不宜晚,赶在后面不如赶到前面。”卢定安连连点头:“对,对,你提醒得好,赶快去安排一下,如果我抽不出空来,就由你带队去,钱不能带少了,东西不能带少了。这次他们淹了四十多个县,受的灾可不轻!”金克任犹豫了一下:“我把东西都准备好,最好您亲自出马,无非就占用您一天的时问嘛。既然我们真心实意地多给钱多给物,干吗不做成最高规格,有粉擦在脸上,人家接待起来也是最高规格,便于宣传和感动群众。”卢定安又抬头看看天:“看这意思天要晴,天晴了我就去,天不晴咱自身难保,我哪还有闲肠子去慰问别人。”金克任:“刚才气象台预报今明两天没有大雨,您看水库的警戒线不是都露出来了嘛。”“哼,气象台、气象台,说有雨的是他们说没有雨的也是他们!不过还是要谢天谢地,再有大雨这座水库就顶不住了……”卢定安可以松口气了,于是就有闲肠子操心别的事了,“简业修是你管的那个系统的干部,被抓之前有人跟你打过招呼吗?”“没有,我就在现场!”金克任猜得到市长心里是怎么想的,见卢定安不再吭声,他也就不便说破,大家只好心照不宣,简业修事件成了横亘在他们心头的一块病。金克任问市长还有什么吩咐?卢定安说他自己也要马上赶回市里,金克任就先下堤走了。
卢定安留下抗洪办公室主任继续监护水库,他带着其他人也往堤下走,并小声对罗文说:“你给简业修的家里打个电话,这两天我泡在大雨里实在分不开身,一得空就去看望简师傅。”罗文答应着,似欲言又止。卢定安看着他:“你想说什么?”罗文小声试探着:“简业修的事全城轰动,下面的议论太多了。…主要议论什么?”罗文透出冷静和机警:“有人说抓简业修是因为他向您提供了一个有关平房改造的详细报告,也有人说这一手太厉害了,表面上是抓简业修实际是冲着您来的,简业修如果真有问题很可能还牵扯到杜家集团,害了简、打击了您、连带着削弱了杜家的势力,可谓一石三鸟。”卢定安沉陷在神思怅惘中,以前他还真没有想这么深……大雨没有冲垮梨城,也没有冲走所有烦心的事。雨停了,城毁人亡的危险过去了,新的旧的烦恼又来了,哪有好受的时候啊!
卢定安回到市内,先去看低洼的危陋平房区。也怪了,越是房子差的地方地势也越低,排水功能也最差,只要下雨就积水,何况是这样连续的滔天大雨!有些地方成了坑,有些地方成了湖,胡同成了小河,没心没肺的人们把正处于灾难中的梨城当作了水上游乐场,划着木板、洗脸盆、救生圈、气床垫……凡是能在水上漂着的东西都当成小船在水上划着玩儿,孩子们在水里打斗,嬉戏。城厢区的区长顾全德,带领街道干部蹬着淹到大腿根的水,推着木盆、大钢精锅,给同福庄泡在水里的孤老户送大饼,咸菜。这本来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可偏偏大家干得很高兴。弄得浑身湿淋淋,却都嘻嘻哈哈,情绪高涨,一群半大孩子跟着他们在水里扑腾……人似乎不光是惧怕灾难,还从骨子里欣赏灾难,特别是对别人的灾难,或者在自己平安无事的时候回顾灾难——看打架的嫌架打得小,看着火的嫌火烧得小。只有崔娘那张苍老而孤寂的脸,接过了食物竞连感激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大哑巴对着顾全德哇哇大叫,谁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老顾把大饼递过去,哑巴摆摆手,躲进屋里。有人在窗口大喊:“你们不应该只送大饼,还应该多送几台大水泵来!”顾全德也大声回应:“弄来水泵也没有用,到处都是水,往哪儿排?”“那就叫太平洋保险公司来,这儿真的成了太平洋啦!”
到下午,太阳竞破云而出,光芒刺眼,真可谓“云里的日头,后娘的拳头!”气温立刻升高,城市也开始恢复生机,繁华区主要街道上的积水已经排净,空气温湿,街面清洁。经过彻底地冲刷和浸泡,人们对自己的城市生出一种新鲜感,还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几十名带着雨衣的,拿着雨伞的,脚登胶鞋的梨城中层干部——他们被大雨浇怕了不再相信气象台,也不相信太阳。不嫌麻烦地随身带着雨具。他们挤站在铁山工人新村的一座大工棚里开现场会。大雨使大家五六天没有开会了,如劫后重逢,相互多了一种少有的亲切感。又有会可开就说明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卢定安两眼通红,整个人仿佛又瘦了一圈儿,发青的双颊往里凹得更深了,声音也有些嘶哑:“……转了这一圈儿,大家对这场大雨给我们市造成的损失心里有个底了吧?主要是平房区。全市差不多有四百多万平方米的平房还泡在雨水里,我们一方面采取紧急措施救助住在危陋平房里的群众,同时这场大雨也让我们不能不痛下决心了,必须刻不容缓地改造危陋平房,从根本上解救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近二百万老百姓。现在他们是‘水深’,太阳一出来就是‘火热’。我们开现场会的这问大房子,原是纺织厂的仓库,比一般的平房可强多了,高大,透亮,现在又门窗大开,还这么热得喘不上气来,你们想想此时住在低矮破旧的小平房里会是什么滋味?中午我跟市政工程局的人在三义里排水,那个烂水泵还是前清时期铸造的,那个时候梨城的人口,多说也不过几十万人,现在单是市内人口已达到八百多万,前清时候的水泵怎么能担负得了现代城市的排水任务。要让那儿的群众离开‘水深火热’的居住环境,就得从基础建设着手,彻底改造那些危陋旧平房……”
参加会的各区头头们交头接耳:“怎么又拉到危改上来啦?”
卢定安赤脸暴筋,神情格外严厉:“市长办公会已经定了。
危改刻不容缓,我已经跟房管局长通了气,自我算起,谁若对危改推三阻四,就收回他的住房,让他到平房里去住两年,写出体会,什么时候支持危改了再把房子还给他,因为大小干部住的都是公家的房。我还了解到,反对危改的有两种人,一是住房条件好的,二是收入高的。“
会场里非常安静,干部们悚然动容,没有人再敢掉以轻心或窃窃私议了。但卢定安自己意识到走题了,赶紧再把话拉回来——他召集这个紧急会的目的是汇报各区的灾情,布置救灾措施……他有一点还没有想明白,这几年为什么灾害特别多?是他的官运不好,还是梨城进入了多灾多难的阶段?煤气中毒事件之后报纸上正在宣扬中国已经进入了热灾害频发期,却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场大雨!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天怒激起人怨……
染整厂下了早班的姑娘黄丽金,洗换完毕,穿戴整齐,人不算漂亮,却身材纤细,衣服光洁鲜亮,散发着青春的热力,来到机修车间找男友王宝光。王宝光是车间的巧人,手灵嘴慢,凝重内向,正为一个要结婚的同事写大红“喜喜”字。青年工人们给他打下手,有的铺纸,有的倒墨,嘻嘻哈哈:“老蔫儿,什么时候也为自己写两幅‘喜喜’字呀?”有人起哄:“快了,快了!”老蔫儿用心写字,一声不出,门外有一女工大声喊叫:“老蔫儿,我车子的后带投气儿了,你快来给看看。”老蔫儿随和厚道,有求必应,他放下毛笔,出去又为那女工补好了车胎,这才洗手换衣服,同女朋友高高兴兴出了厂门。黄丽金脸上有盈盈喜气:“咱昨天可说好了,今天下了班到你家去。”王宝光有些胆怯:“你非要去?”
“那当然了,”姑娘有些不快,“你这人怎么这样?别人都是主动邀请女朋友到家里去,我上赶着要去,你还老是推三阻四的。”“我住的那个地方实在是没法叫你看。”“你能住我为什么就不能去看?连你的家里是什么样都不让我去看一看,将来怎么办?”女朋友说的“将来”就是指结婚,现在他住的地方将来就是他们的家。按梨城的习俗,一对年轻人确定了恋爱关系之后,就得到双方的家里去看一看,相人已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相房子。老蔫儿害怕的正是这一条,他不可能在自己那个坐着连腰都直不起来的小阁楼上跟黄丽金结婚,也不可能拆了阁楼重搭两张床,跟大哥挂帘为界。即便是他独占那间小屋跟黄丽金结婚,也够委屈人家的,可把大哥赶到哪儿去呢?他又不会说话,做弟弟的怎么忍心欺负这样一个哥哥?老蔫儿王宝光一想到“将来”就挠头,他赔着小心说:“你看了我的家可别嫌弃。”“瞧你说的,我是那种人吗?”老蔫儿满脸诚恳却不无疑虑:“我怕真的吓着你。”他这样一说更激起姑娘的好奇心:“哟,有那么厉害吗?你住在龙潭虎穴里?”
王宝光神情紧张,却无法解释。看着他那神神经经的样子,黄丽金笑了:“放心吧,吓不着我,不就是有个哑巴大哥吗?谁还没见过哑巴。”老蔫儿不再解释,嘴角露出一抹苦笑。热恋中的姑娘却显得格外兴奋:“哎,我问你,平时你们哥俩怎么交流呢?”“连比划带说。”“你会哑语?”“从小就在一块儿还能不会嘛。”“这也是一种特长,我就喜欢你这股蔫琢磨劲,老有叫人想不到的地方。”姑娘想起了言情小说里的爱情格言,不断地发现对方的神秘之处,才会惊奇,才会长久相恋。老蔫儿感到一种甜蜜,心也似乎放下了不少。姑娘脸一红,又问:“我爱你——这三个字的哑语怎么比划?”
老蔫儿突然有了灵感,对着自己的女友连比划带说:“我爱你!”
黄丽金眼波流盼,看看四周没有人,凑上去吻了他一下,然后又慌忙分开。他们脚步轻快,周身洋溢着一种爱意,抄近路走进了三义里的主街,大水退去后的痕迹还在,临街的房子在一米左右的高处留着水印,地上白花花,乱糟糟,跟一片垃圾场差不多。下雨时遮盖在屋顶上的塑料布都掀开了,为的是把屋顶晒干。屋里所有稍许值点钱的东西都搬到胡同口翻晒,衣服被褥不说,有的把床板都拆了,拿出来过风,见阳光,免得长绿毛。能搬动的柜子也都搬出来了,每样家具的腿儿上都缠着塑料布,防水又防潮……这景象真如大劫过后一般。更甭问,今天染整厂是漂染黄色,因为整个三义里也是一片黄澄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