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华正的儿子、土木集团的总经理同时也是公共服务大楼的承建商杜觉,被几个手下人前呼后拥着来了。他白面黑发,丰神俊爽,一身名贵服装,却又穿得很随意,因而风度格外抢眼。出身名门,少年得志,难免带着一种现代宠儿的骄矜和玩世的洒脱,看热闹的人群里立即就有人对他指指戳戳……“快看,就是这小子,听说他吃人不吐骨头,比他老子和爷爷还损!”“他是谁呀?”“你连他都不认识?杜家的公子,杜锟的孙子……”“哦,就是他呵?”“爷爷是老市委书记,儿子是区长,孙子是杜家集团的总经理,整个梨城没有外卖,全是他杜家的了!”“这叫什么玩艺儿?”
大家议论的杜家,就是指杜锟家族——自从共产主义诞生之日起,“家族”这个词似乎是属于资产阶级大家庭所专有,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官员的家庭,居然也被称为“家族”,可见其势力浩大。杜觉听不到这些议论,像他这样经常要站在人群前面的人,看到自己的出现在群众中引起这样的反应,很容易会往好处想,误解为是自己名气太大造成了群众的好奇。他应付着主动和他答话的人,眼睛却不离开夏尊秋,他先跟副市长打了招呼,然后对夏尊秋说:“您好,夏大姐。”
夏尊秋早就看见他了,却等到他问话时才转过脸来:“您是在叫我吗?”语调柔和,面带微笑,却拒他于千里之外,令杜觉尴尬和自知说话失当。然而他是何等人物,很有教养地赔着笑,眼睛却直视着夏尊秋:“对不起,我是晚辈,论理应该叫您姑姑才对。”
夏尊秋的脸上仍然挂着笑,有几分好奇地打量他:“不敢。”
他抬头望着公共服务大楼:“怎么样?我把您的设想变成了现实,您还满意吗?”杜觉文质彬彬又厚颜无耻,夏尊秋收敛了笑容:“设想和现实之间是永远有差距的,构成一座建筑的不朽,有显形因素,也有隐形因素。”准备为夏尊秋解围的金克任,也不禁点点头,这回答太妙了,既不失身分,又杀了杜公子的霸气。杜觉仍不放过:“夏教授,今天晚上我想在梨城大酒店为您的成就庆祝一下,不知您肯不肯赏光?”
“谢谢,我晚上要给研究生班上课,很抱歉。”
杜觉自搭台阶:“那就再订日子。”
夏尊秋没有再答声。
身材敦敦实实的孙石,一溜急跑钻进了斜对面的河口区政府办公楼,满头大汗地跑上三楼,敲开了区长办公室的门,杜华正神态悠闲地在打电话:“……老兄你可要注意影响啊,难道你还没听到顺口溜是怎么编的吗?套话就是全对,勤政就是开会,协调就是喝醉……”好不容易等杜华正放下电话,孙石赶紧禀告:“区长,下边都急坏了,就等着您去剪彩呢!”杜华正先“嘿嘿”
笑了两声,又陡然变色,声狠气暴地说:“还剪彩呢,不报丧就是好事!我得立马去见市委书记,简业修捅下大麻烦了!”孙石一下子傻眼了。杜华正指指对面的椅子:“你坐吧。”孙石愣愣怔怔,没有坐。杜华正摇头叹气,耸人听闻:“来书记发了大脾气,他问我一个区的建委值当盖这么堂皇的大楼吗?我无言以对,南方的经济泡沫就是因为盖了许多大楼晾在那儿没有用,我们市的空房子已经不少了,国家正在紧缩银根,压缩基本建设的投资,你们偏偏在这种时候添乱……”
孙石无法相信区长会说出这样的话,情不自禁地想辩解:“当初建这栋大楼的时候,区……”下面的“长”字还没有吐出口,情急之下改成了“区政府不是同意的嘛!”
“不错,区政府同意你们建楼,可没有叫简业修这么折腾,是他个人有什么打算吧?还是借机想掩盖什么?惹得告状信、举报信一大堆,谁知道你们建委,或者说是简业修,在建这幢大楼的过程中有什么把柄叫人家抓到了?反正市里指示一查到底,查到谁算谁。我得给你们去擦屁股,能不能擦得干净还很难说哪!”
孙石犯难:“我回去怎么跟简主任说呢?…‘就说我去市委了,等会儿自会有人向他解释的。”孙石神色狐疑,抽身出了区长办公室,他没有再跑步,而是低着脑袋走回剪彩现场,将杜华正的话对简业修学说了一遍。简业修气得脸色煞白,转身对杨静等几个手下干部下令:“开始!”
霎时鼓乐齐鸣,人群开始集中注意力……待场面安静下来,简业修自己主持开幕:“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大家都看到了,眼前这座公共服务大楼,刚刚获得了世界建筑学会的设计金奖,它也是我们这个城市里惟一一座在国际上获奖的建筑。我从小住在老城厢低矮简陋的平房里,所以选择了干建筑这一行,想多盖房子,盖好房子,应该承认我确实建过不少房子,但从现在起,希望能够建造自己喜欢的房子。建筑是文化的表现,反映一个时代的形象,我们应该建造一些无愧于这个时代、无愧于后代子孙的建筑,如果我们建委都建不出好房子,还有脸叫建委吗?我们为什么要给它命名为公共服务大楼呢?这座大楼里集商场、餐饮、娱乐、办公于一体,它将成为河口区的标志。我们这个城市就是从这个三岔河口发源的,过去皇帝由京杭大运河南巡,第一站往往是在这儿弃船登岸。所以我们有责任把这儿建成世界级的景观,甚至比纽约的曼哈顿和香港的中环还要更漂亮。现在请负责城建的副市长金克任同志和梨城大学建筑系主任、也是这栋大楼的设计者夏尊秋博士,为公共服务大楼正式开业剪彩!”
掌声和乐声一同响起,鞭炮轰鸣,烟雾腾腾,红绸拉开。
在斜对面楼上的一个窗口里,有一个脑袋晃来晃去,时隐时现。他就是杜华正。他并未去见市委书记,而是想l临窗凭眺剪彩现场,苦于看不清楚,就打开存放礼品的大柜子,里面应有尽有,高档东西不少,他从中翻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一层层打开来,里面是一架望远镜。他重新站到窗前,调好镜头,剪彩现场如在眼底。当他搜索到夏尊秋,视点便盯在她身上,他自己脸上的表情也开始变得复杂了。终于,他看见人群里有两个身穿制服的检察官,眼睛一直在盯着简业修,趁剪彩的热闹劲走到他跟前。跟他说着什么……简业修震惊、激愤,正在人们为剪断红绸鼓掌的时候,简业修满脸恼怒地被押进了警车。
现场大乱,众皆愕然。群众起哄,围观警车。建委的几个年轻干部杨静、叶华、程蓉蓉等救护着副市长、夏尊秋进了大楼。
在场的各路来宾和河口区建委的人都惊诧不已,纷纷猜测,说什么的都有,唯孙石一言不发。
站在窗前的杜华正收回望远镜,嘴角留着一丝冷笑,但他并不快乐,转身回到座位前躺在高背椅上,心事重重……门被猛然推开,杜觉闯了进来,一脸阴沉:“爸,简业修被抓您事先知道不知道?”杜华正看着儿子,没有马上回答。杜觉继续质问:“他是共产党的处级干部,检察院要抓他事先不可能不跟你们区里打招呼?”杜华正缓缓地说:“我知道这件事。”儿子焦虑地几乎嚷了起来:“那您怎不保住他?您保不了给市长打个电话,也能把他保下来!”“为什么?”
“哎……”杜觉一时语塞,“您就不能多想一点,这多不吉利,人们很自然地会把抓他跟我土木集团联系起来……也许检察院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您把简业修交出去,岂不是让他们正好抓着了一个突破口。”
“你能想到这一点还不错,可我不把他交出去,就得把你交出去!”杜华正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纸袋摔在桌子上,“这都是举报你的材料,我这儿有这么多,相信检察院和市信访办公室也少不了。”杜觉不屑地瞥了瞥那个黄纸袋,大模大样地坐下了:“举报我?恐怕是举报您吧?”杜华正叹了一口气:“有些事你就不能做得聪明点,比如那片杜家花园,现在闹得全梨城的人几乎都知道你用给建委盖大楼的钱给自己盖了一片私人别墅。为什么要这么张扬呢?还叫什么杜家花园,就不能起个别的名字吗?…‘我起的名儿是土木花园,即便就叫杜家花园谁又能怎么样?那是我土木集团赚的钱,我愿意盖什么就盖什么!”“要知道你那个集团打的是国营的旗号,谁都明白你赚的也是国家的钱……”
“不错,国家有钱别人能赚我为什么不能赚?无论是中国的商人还是外国的商人,谁不赚国家的钱?我赚国家的钱还给国家干了点事呐,有不干事的,甚至是干坏事的人,还不是照样狠掏国家的口袋嘛!”
杜华正摇摇头,他是个能言善辩的区长,在儿子面前却经常处于下风:“别人不管那么多,就是咬住了你不放,你怎么办?”
“那又怎么样?谁还能给我咬下一块去!爸,我的事不用您操心,俗话说,前三十年父教子,后三十年子教父。可以改成前三十年父保子,后三十年子保父。没有您和我爷爷,土木集团戳不起来,爷爷只要三寸气在,就永远是梨城的一号人物。现在,土木集团也成气候了,我相信梨城眼下没有,将来更不可能有人敢把我杜家怎么样。‘梨’字的下面是靠‘木’托着,‘城’字的半边是‘土’,也就是说,梨城离不开我土木集团,必须得依靠我土木集团。‘梨’靠木,‘城’靠土,梨城至少有半壁江山是属于我杜家的。”
这一番解释突然又把杜华正说乐了,他面露欣喜和赞赏之色,却有意考问:“那你刚才为什么对简业修被抓那么着急呢?”
“我担心人一被关进那种地方,连打带吓唬,就会胡咬乱扯。”
“你有大的把柄抓在简业修的手里吗?”“……那倒不一定有,他骨子里对我们杜家好像有看法,也许是受夏尊秋的影响,跟我的关系总是不即不离,不得罪我,也不跟我近乎,所以我也一直防着他。”杜华正脸色总算缓了过来:“那就好,这次检察院也算帮了我们一个忙。”“您是什么意思?”
“简业修野心勃勃,如果不被抓,再换届的时候,就不是当个副区长能满足的了,凭他跟卢定安的关系,卢已经决定调他到市政府当危房改造办公室副主任,实际上就是副市长的架势了。
我说话就到五十岁了,换届的时候必须得到市里去,干一届副的,然后才能扶正,简业修岂不是一个潜在的威胁?…您太多虑了,简业修不过是小菜一碟。至于卢定安,是我爷爷一手提拔起来的,老爷子叫他往西,他绝不会往东。“
“你是这样看?”杜华正摇头,他看出了儿子在政治上的幼稚。
“就算社会主义体制的规律是学生当权要打倒老师,卢定安可以不听爷爷的,那他也得听我的。…‘凭什么?…我有钱,我可以给政府拉来投资,当今世界上还有金钱买不动的政治吗?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洒洒脱脱、风风光光地当您的官儿,您的政治前途就包在我身上。如果您要真想找乐儿,就想办法治治夏尊秋,她似乎对我们杜家怀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刚才我仔细端详她,那模样还真有点像咱们家的老爷子……”
杜华正恼怒:“闭嘴!”
杜觉嘻嘻哈哈:“这有什么。全梨城的人还有谁不知道她是我爷爷的私生女?老一辈做得,为什么我们小一辈说不得?”“小觉,你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说话还是要有个尊卑长幼。”“认下夏尊秋也不辱没我们杜家嘛,根据她现在的样子可以推断出当年她母亲的确是倾国倾城,不然怎么能让我爷爷那种坚定的革命派走火入魔……”“你还有完没完?”“好,我这就走,再提醒您一次,对简业修要保,不要推。”
杜华正:“想推他的不是我,下面有人告他,上面有更大的人物想在他身上作文章。”
杜觉不满:“你们这一辈人只知道用这一套整人,要知道现代社会整人可以有许多更高明的办法,下等人是人踩人,中等人是人不理人,上等人是人捧人。目前捧简业修比整简业修对我们更有利……”他发现杜华正对自己深为得意的见解根本听不进去,愣愣神,摇摇头,向门口走去。待杜觉走到门口,杜华正喊住了他:“小觉,以后再到这儿来找我,先打个电话。”
“是。杜区长!”
得到简业修被抓走的消息,于敏真的第一反应是不信,这怎么可能?为了什么?有没有搞错?没有一个向她通报消息的人说得出简业修被抓的理由,没有理由人又是怎么被抓走的呢?但是,报信的人一多,说得有鼻子有眼,至少确定了一个事实,简业修的的确确是出事了,不信也得信。她的头像受到重锤的猛击,顿时一片空洞,没有思想,不知自己该怎么办,脸灰唇青,浑身瑟瑟发抖。她没有吃中午饭,待到脑子能想事情了,作出的第一个决定是去简业修的单位问个究竟。
天刚下午,却黑如夜晚,电闪雷鸣,暴雨将至,莫非是天怒人怨?可就在简业修主持剪彩仪式的时候天还是响晴响晴的……
于敏真把车开得飞快,如一道白色闪电。她眼泪汹涌,汩汩而下,却并不去擦抹,紧紧把着舵轮的双手在微微打哆嗦。她原以为自己还在生简业修的气,还在恨他,现在感到就从来没有真正记恨过他,或许在夫妻感情里就包含了这样的气和恨,这是一种自然,一种规律,你爱他的同时就在恨他,不这样情感就没有深度,婚姻也就缺乏张力。如果简业修从此回不来了,她会后悔死的,后半生都不会原谅自己……人一摊上事先是不相信,一旦相信了又容易往最坏的方面想。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地把车开进河口区建委的院子,停在楼前镇定了一下情绪,用棉纸擦了擦眼角眼眶,才下车进了楼。
整个建委机关没有几个人还在工作,干部们都在议论,都在猜测。怎么想的都有,但往好处想他、并坚信他的清白,认为是检察院抓错了的人却微乎其微——这就是人,不管简业修平时对大家多好,或者大家对他多好,到了这时候大都往坏里想他:干了那么多工程,结交了那么多溜须拍马贪奸刁钻的家伙,怎么可能下水不湿鞋?表面看不出,瞒得可真严9阿,可一旦出事就是大事!这种种合理想象胡乱猜疑都通过眼睛化作信息投给了于敏真,楼上楼下,所有的人都在看她,这众多眼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就如同杨三姐告状必须要滚过的钉耙——她身上的血突然变冷,头如针刺,脊背发凉,极度的屈辱和忿怒使于敏真反倒冷静下来,她神色凄绝冷傲,目光凌厉,壮起胆如入无人之境,也不回答任何人的问话,即便是好奇的和同情的话此时也让她受不了,闹不好她会大哭,那又有什么用?给简业修丢人、让幸灾乐祸的人看热闹吗?她一直找到孙石,孙石非常紧张,说话也变得结巴了,他怕于敏真跟他撒泼,向他要人,便一问三不知,一推六二五:“你不想想,简主任是我们的领导,检察院要抓他怎么会告诉我们?”孙石的神态甚至让于敏真怀疑就是他使坏害了简业修,但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敏真知道自己到这儿来是来错了,他们就是知道原因也不会告诉她。她提出要清理一下简业修的私人物品,孙石说检察院翻过之后贴了封条,任何人都进不了简主任的办公室!于敏真扭头走了出来,程蓉蓉要拉她到自己的屋里去坐,财务科长叶华和技术科的杨静请她留一会儿,想给她出点主意,商量一下怎么办,都被她拒绝了。她出楼上了车,迎着雷电又冲进沉沉的黑暗之中。
于敏真回到家,坐下来定住了神,开始打电话,先调动娘家的力量,父亲是杜锟时代的梨城市经委主任,大哥于振乾是声名远播的东方电子集团的老总,还有大嫂钟佩……接下来又找了金克任的夫人许良慧,卢定安的夫人宋文宜、秘书罗文……她本来还可以给卢定安打电话,又觉得还是让公公跟他说分量会更重一些。她翻着电话本,凡是应该找的人都找了,述说简业修的冤枉——她坚信自己的丈夫是清白的。该说的说,该求的求,该哭的时候就在电话里啜泣抽咽不止……目前她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沉了一会儿又给正在上海的黑村正树拨通了电话,两天前黑村从上海来电话,让她明天飞到武汉跟他会合,她一直没有拿定主意去不去,简业修的突然被抓促使她下了决心,她告诉黑村自己家里出了点事情她不能去武汉了,同时正式通知他,经过考虑她目前只想管好森洋的梨城公司,不想担任森洋(中国)公司的总经理。黑村却不想放弃自己的想法,请她再慎重考虑一下,他还可以等待,实际是他还没有找到更合适的人选……于敏真看看表,又急忙下楼,驱车来到儿子的学校,等他放学。
儿子放学后跑出校门,欢蹦乱跳地打开前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妈,咱们还回家吗?”于敏真几乎又要哭出来:“不回了,直接去你爷爷家。”儿子问:“给爷爷买生日蛋糕了吗?”“还没有,我先把你送去,然后再出来买。”宁宁感到母亲情绪异常,说话的声调也不对,他扭脸看看母亲,眼睛红红的,脸上有泪斑,他神色惶恐,首先想到的是妈妈跟爸爸又吵架了,便没有再多声。于敏真把车停在远处的停车场上,天阴得更沉,黑得更重了,母子下车步行了很长一段路才进入一片迷魂阵般的平房区——同福庄对她来说永远像个迷魂阵。她和儿子七拐八绕地来到公公家,简业青和田超已经回来了,家里却没有过生日的样子,冷冷清清,像外面的天气一样沉闷、焦虑和布满难以预测的凶险。一见到于敏真,自然都向她打问,到底是为什么要抓业修?敏真见到家人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哭了一阵之后才抽噎着说:“我问了好多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抓他,也不知道关在哪儿……”简业青说:“得托托人呵。”于敏真说:“该托的我都托了,金副市长的夫人答应去打听,她是全市最好的律师了。我看还是请爸爸给卢市长打个电话,市长下个令也许立刻就能把业修先放出来。”
老人迟疑:“抓业修定安不会不知道吧?”
简业青:“是呵,我一整天都在琢磨这件事,且不说业修是堂堂建委主任,检察院也不可能不知道卢市长跟咱们家的关系,当年他们一家逃荒流落到梨城,是咱爸收留了他们,还帮他父亲在工厂里给找了个饭碗,以后卢定安进厂后郑重其事地拜咱爸为师,那时候收徒弟是要订师徒合同的,师徒如父子嘛,没有当初也不会有卢定安的现在。他们要逮捕业修还敢不跟市长打招呼?
若是打了招呼,是卢定安点头抓的人,那可怎么办呢?“于敏真急切:”先打个电话问问不就明白了吗?“
简玉朴老实一辈子就是怵头求人,尤其怵头求当了大官儿的徒弟:“他来找我容易,我要想找他可就难了,如果他爹还活着,我们老哥俩倒还好说话……”敏真拿出手机:“我拨通了,您跟他说话。”业青拦住:“万一真是市长下的令,你叫爸怎么说?”
于敏真气极了:“那就骂他一顿,叫他放人,他还能把曾经救过他的恩人怎么样?”
“闹僵了不好,将来再求他还怎么张口?”大姐劝说敏真,“你们外资企业不是经常能见到市里的头头脑脑吗?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先找找关系摸清了缘由再说。”
于敏真生气:“有现成这么硬的关系你们不用……好吧,既然你们简家不管,我说什么也要把他救出来!”她说完便摔门而去。业青跟出去在后面喊了几声,又怕让邻居们笑话,就没有再追。田超不知是装傻还是清高,听着妻子一家人着急吵闹,站在一边始终木讷无语。也许他在简家的地位原本让他尴尬,老岳父明明有儿子,他扮演的却是倒插门女婿的角色,按老习俗只有没有儿子的人家才招倒插门的女婿。造成这种尴尬的原因是房子,他跟简业青结婚的时候没有房,内弟结婚的时候有房,其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有房的儿子搬出去了,没有房子的女婿留下来了。这又怎么能让他适应自己的处境呢?他见妻子和孩子的舅母都出去了,才开口劝解岳父:“您别往心里去,摊上这种事不能怪敏真着急。”
老人撞头,满脸凄苦:“唉,祸不单行啊,祸不单行!”
筒业青回来,田超又劝妻子:“你又何必激火呢?等一会儿不是能够见到市长吗?”简业青没有好气儿:“你去见他?…‘你怎么忘了,年年爸爸过生日卢定安都来,今年老人家捡回一条命,又是七十大寿,他能不来吗?”“对呀,他如果不来,就是心里有鬼。”“等市长来了再给敏真打电话。”“像这么重要的话,刚才敏真在这儿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得得,你别又冲着我来,再说你们说话的时候哪有我插嘴的份儿……”窗外骤然劈下一道闪电,惊天动地的一个炸雷仿佛丢进了屋里,打断了田超的话,震得他们耳朵嗡嗡作响。
黑云翻墨,憋闷了许久的大雨终于下来了,从天空到地面一片浑浊,水滔滔,雨浪浪。雨一逞威,雷电反而退走了,城市安静了,天地间只有一种单调而恐怖的从空中往地面上倒水的声音……
几个小时之后,梨城就变成了水城,大雨却未有停歇的意思。
卢定安穿着雨衣,手里提着一个包裹着白色塑料袋的蛋糕盒子,在这样的大雨中一个塑料袋怎么能包裹得住蛋糕,纸板盒子变形,蛋糕变成粘糊糊的东西顺着天上的雨水流进地上的雨水里。很快那蛋糕盒子便被雨水浇成了烂团,卢定安却没有意识到地仍旧提在手上,他顶着雨艰难地走进巷子,其实就是趟进一条条曲曲弯弯的小河,眼前的棚户,如同一片倒伏在大水里的庄稼地。雨注在屋顶上激起团团水气,像着火后升腾而起的白烟。他愣愣地站在没膝深的雨水里,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和软弱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