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蚁 2-人蚁

趁着乱劲儿,我好一顿埋怨老赵,为了他的小说都快把筋抽出来。他笑问我有进展吗?“你是一号人物,我们都是绿叶。故事也想了不少,都是大家的丰功伟绩。”“我早就看你像雨果,也来一部《九三年》式的力作?我已经跟导演说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人家要看初稿。”“你干脆把我勒死算了,总比累死强。”“我不得不鞭打快牛,得只争朝夕呀。你瞧大松,今儿又是笔大生意,少说两万。”

大松那头唾星四溅正辛苦地给款姐讲踩金子的故事,嘴都快挨到到人家腮帮子了。听不太清,估计已经说到款姐儿的照片简历寄给德国朋友那,人家登广告,就会有人应征。那边公司发商务邀请,款姐儿就有三个月逗留。从若干个德国男士中选一位,不久就可洞房花烛。甭多给,一共两万五,看大松如数家珍又言简意赅的样,款姐儿不定是他卖出去第多少个之一。“我不会外语怎么办?”款姐儿问。“你要一门心思想出去,现在起就学。我当初学了三个月英语,不也一样想找人家女皇喝咖啡聊天吗?语言是最简单的东西,一层窗户纸。“瞧这位国际皮条客说的,学外语是一层窗纸,那当博士顶多比叠个纸飞机难点。“我今天就去报名。”“你对自己有信心吗?”“我对国内找男人没信心。”“我们都跳楼得啦。等把你办走,我一准跳,谁拦我跟谁急。”大松长期动嘴皮子,说话特损,我们怎么也练不到他那个火候。“其实你人挺好的,要真能找到你这条件的,不走也就不走了。”“受蒙蔽了吧?秩这些人,除了有点儿热情外,基本上是坏人。”大松一听不对劲,赶紧降温,立刻撤火。“那也比我们西单的强,有气质。”大松还撤不下来了,人家矮子里拨将军,显出了他的鹤立鸡群。“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抬出歌词大松也只有招架之功。“我不会死缠着你。谁还没自尊心?”款姐儿的话里出现了酸楚的味道。大松逃也似地上厕所去了,真给我们男人丢脸,整个叶公好龙。

“你怎么知道他看不上你?”我看不下去,便问款姐儿。“这个,我们女人心里有数。再有,他不就为了挣两万来块钱吗?我要嫁给他,陪嫁就是几十万。你看把他吓的,跑了。大哥,别怪我,我们那的人说法话都这么白。”“直爽,那叫直爽,好得很。”“谢谢你,大哥。”

我也借故去洗手间,在走廊上见大松在那儿磨叽。我理解他,四十岁以上男人,谁敢轻易谈爱情?就拿我来说,岂敢轻易组织家庭?生活还没着落,再来一个负担。就像当初和李雯,表面上嫌她是个坐台小姐不理想,真正令我打退堂鼓的是两人都没正经工作,再养个孩子,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离挖野菜不远了。“你觉得她怎么样?”我问大松。“你认为有可能?”’她就是那种性格,跟咱在一起,不出半年,我保证她气质上有个飞跃。”“有这种前途?”大松对我的话认真,特别是在郑重的气氛下。只要他不玩世不恭,那身流氓无产者的习气就看不出来,说他是某部季的处长也有人信。“要不我再探探她的虚实?”我征求他的观卤,我猜他也想稳定。我和李雯天天磨蹭在一起,对他也是个刺激。男人没几个真想独身的,那是太监。“再摸一下她的底也好,等于我帮外国人把好关。”他还跟我玩不好意思。

回到餐厅,我和李雯很快了解到款姐儿的身世。丈夫几年前有了小蜜,携巨款跪了,现在的家业是她自己创的。年岁三十三,比大松小九岁,身高一米六七,体重六十公斤,学历高一,解放前算高知。我开始行使大哥的权利:“你不想和大松进一步相互了解?”“他要不嫌弃,我死心塌地跟他过。说实话,让我一人出国心里没谱,发怵。”“一会儿让大松送你回家,俩人好好聊聊。”我的目的让大松侦察一下她家里,女人会不会过日子,看看屋里和厨房就明白,李雯住我那以后,外人一看就家里有贤内助。“大哥我谢谢你,要是能和他结婚,两万五就是大哥的。”“使不得,我们是哥们儿。大松!大松!”我喊大松。在松进屋,装作毫不知情问是不是着火了。我解释这顿饭不知怎么的,小姐的肚子不好受,你送她回去吧。款姆儿特想治肚子,一下子站起来。大松面带羞涩前面领路,款姐临出门前,回眸望了我和李雯一眼,神态中充满感激之情。李雯陶醉地把头靠在我肩上。我想这回干了,再打麻将将屋里热闹啦,一个李雯侍候局子正合适,两个女人,那就是一台戏。想归想,心里特高兴。过去李雯跟我在一起,显得咱特孤立特腐败。惹急了老几位,整天跟我这儿反腐倡廉,我可就在重色轻友的问题上两头为难了。这回妥了,大松被我腐蚀,再拉跃华老赵下水,最终扯平,再开牌局,两桌,准保热闹。你想呀,两个女人就一台戏;四个女人,整个星球大战。

李雯听说我带她和麦老板去徐叔家,特高兴,预示着对她某种认可。麦老板坐在车前面,我俩在后排。李雯特提心我上当地问:“平哥,那八个亿美金的事,有谱吗?”“百分之百的扯蛋!这些年来,我为融资白白搭进了多少工夫,一夜之间拿上千万的佣金,也就中国人能想象出来,穷疯了,精神会餐。”“我想也不太可能,天文数字。”“我告诉你一条经验,赶明儿有人对你说跟他干件大事,一把就能掐一百来万。你就回答:才一百来万,免谈。我那还一个亿等着呢,都没时间去忙活。然后就走人,别让缠上。”“好,我就说那一个亿还是美元。”“对,聪明,有悟性。”

李雯见我表扬她,把头攮在我怀里。自从梁萍批评我后,我觉得自己真有毛病。男人女人都一样,容易到手的东西哪怕再珍贵,也不重视,贱骨头。我也就占了先入为主的便宜,就不知自己吃几碗干饭了?这不快到徐叔家了吗?听听他的反应。徐叔解放初期是老爷子的秘书,办事利索。那时当科长多难,老爷子让他当了。六十年代外贸部门扩充,老爷子力荐他去当副经理,这个层次的副经理全是抗日战争扛过枪的,最次也是解放战争渡过江的。为此徐叔特感激老爷子,“文革”家父扫大街,他还偷偷跑来看他,老人家很满意,没看错人。改革开放,成立外贸集团公司,他当老总。本来还可上升,吃透了官场的他根本不想离开那块风宝地。集团公司下属分公司乃至各部门的头头,全是他一手拉扯大的,这种经验也许是跟老爷子学的。我带李雯老麦进徐叔家门的时候,老两口正和邻居保姆打麻将。保姆一见我来,麻溜儿去倒茶,似乎开水不多,现坐,排风机又出了毛病,特响。

“老首长身体怎么样?上星期我趁检查心电图顺便去看他,气色还可以。”徐叔问老爷子的病不是虚的,如果需要,他敢发动全集团的关系为老人家服务,他干得出来,“他这几天进食不太好。”“那可要当心,你别含糊了。”“我每天都去探视。徐叔,这是麦经理,这位是李雯,跟我一起。”徐叔和麦老板热情握手,请他坐在沙发上,就把目光关切在李雯身上。“我这个大侄子,人很热情,就是心粗,他没欺负你吧?”“欺负倒没有,就是……”“出现问题。小平,徐叔的排风扃有毛病,你也不去看看?”“我就怕她歪曲事实。”我说。“她就是诽谤,这也没你的事。去吧。”“我就知道一来您这就是失宠。”

趁着他们爷俩儿聊天时,我到厨房。现如今,老同志们的生活都不错,就是生活上的小细节往往搞得他们心烦,排风机叶子响,失油,我用骆驼麦牌食汕点上一些,装好,开机,踏实了。徐婶和保姆直夸我能干。“您早应该给我打个电话,坐出租就来了。”“儿子,那个李雯是不是你对象?”“您要看着不顺眼,咱就再换,直到您满意为止。”“别介,傻儿子,多好的闺女呀,我那儿媳妇儿赶上她一半,我死也瞑目啦。”“您的意思让我将就着和她结婚?”“你爸要知道还不高兴惨了。”“我爸……”我受了震动,错愕了片刻。

徐婶进屋就嚷嚷开,说我三下五除二就把烦了他们一星期的排风扃修好。等我进去时,徐叔冲我皮笑肉不笑。我赶以从老麦手里拿过材料,把来意说,徐步让我陪进书房。然后把一直挂在鼻子尖上的眼镜摘掉,文件拿开两尺拿。他也老人,当年第一批出国谈贸易的中年人,多精神。这会儿背有些驼,眼睛也花了,头发在天灵盖处落出了白。他认真地审了所有材料,没什么缺的,眨了眨眼问:“人怎么样,可靠吗?”“没问题,这是生意,又不是提干。”“嗯。”他似乎同意我的观点,“他们出多少钱一吨?”“三百二十块一吨。”

徐叔当场拨了电话,口气仍然像老首长一样把话拉得很长。我今天才体会出官腔里真能体现出威严的效果。可以听出集团公司一般出手三百一十块一吨,但徐总出马二百九十一吨。在对方看来,徐总想弄点零花钱,不定想去哪个国家旅游。徐叔对此价格并没显得多么高兴,无所谓,“明天你去办一下。找小孙,你在家见过,他是现在的老总。”“他都当老总啦?看来我就没进步,我这人真是,在改革的大潮中就会原地踏步。”“叫你来公司不肯,我们那效益不错,还有出国的机会,小孙一定能给你安排在抢手部门。我退下来倒方便推荐你了。”“徐叔,我还是给您当好晚辈吧。”与其说我不能胜任,还不如说我已经适应不了部委秘书的工作,想起秘书职业,便觉得那是十个光年以前的事情。“花言巧语。我问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嫌她太年轻?漂亮?”“主要嫌她个头高,一米七。我才一米七五,我干嘛没事给自己找难看?不般配。”“您小子要是不和她结婚,我不给你办。”“别介徐叔,我委曲求全还不行吗?为了让您高兴,我甘愿毁了自己一辈子幸福您总该满意了吧?”“让谁幸福?我还有几天活头?我们全集团的业务小姐,翻译小姐挑得出来一个她这水平的吗?我那儿媳妇儿,别提了。傻小子,一个人不是总有机会的,就拿做批件来说,我在位时你找我,我不干。等我退下,你又能有几次机会?谁知将来我的话还管用不?这票活儿的利润我一厘不要。你要想表示,就算我给你们俩结婚出份子。”“我给您换一套家庭影院。”“少嗦。你有心,结婚后常来走动。”“您要不嫌弃,把客厅改成我们新房,天天陪您打麻将。让李雯侍候局子,把保姆辞了。”“瞧你小子,一套套的。先陪我打会儿麻将,那个保姆出牌能把我累死。”

得,我顶替保姆上了牌桌,连跟李雯商量的机会都没有。要说我想去医院看老爷子,人家准认为是借口,等于过河拆桥,这种勾当咱干不出来,要是现在有人打电话就好了,有机会撤退。偏偏这帮孙子一个电话不来,炸丸子和清洁器非上午凑热闹,这会儿哪怕来个让我帮着推销人丹的电话也行呀,我只好自己动手,调动了最高的牌技,连吃带碰,消上家顶下家,喘气的机会也没给老几位留下。麦老板准在旁边着急,都赢了老爷子好几百块了。我用余光瞧见他和李雯嘀咕了什么,心想这俩棒槌总算上道。果然李雯说去洗手间,几秒钟后我的手机理想地叫唤了,肯定是她打来,目的让我手下留情,根本不知所赢的用意就是等这声可爱的铃响。我打开手机,贴紧耳朵,不管对方讲什么,便说:“……什么,老爷子这会儿想吃醑糟?还要加糖?好哩,马上就去。”我关上手机,歉意地对徐叔说,“徐叔,阿姨,老爷子想吃醪糟,我得淘换点儿送去。

麦经理陪你们玩作,老麦,你的事情妥了,明天办。你现在的任务是替我陪好老同志。”“彭先生放心,包你满意啦。晚上通话。”老麦肯定心领神会,没这点悟性,他根本无法江湖行。

出了门我就埋怨李雯你们怎么这么笨,才反应过来,李雯说怕你赢才打电话,我说就为了让你打电话才赢的,没关系,我把输的任务交给才麦,他保证完成。可惜玩的小,要是二、四、八十的,他非扔下三四千不可。“你真坏,”“你以为当掮客容易?学问深着哩。我们个个都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高级蚂蚁。”“什么蚂蚁?”“说了你也不懂,别学这个,没用。”我装深沉。李雯的手机响。内容是有个老板请她陪着去见一个大客户为抬高身份,出的钱比坐台高得多。关了电话她对我说:“夜总会老板打来的,给一个人帮忙,怎么办?”“什么怎么办?有人出大价还不去?”“那你呢?去医院不要有个人陪着?”她肯定知道我要带个对象去见老爷子的事。”“你要不去会不会得罪老板?”“不会,”“你想不想去?”我突然有点嫉妒,嫉妒所有找她的男人。”你需要我,我就不想去。”“你永远不去夜总会,可以吗?”“只要你一句。”“走,跟我去看爹。”

李雯的眼泪刷的落下来,我托着她的腰往前走,她走得有点踉跄。女人真是,在别人看来都不理解。像李雯这样的,年轻、漂亮,傍什么大款不行?相形之下,我有什么?四十多岁,到哪小孩都管我叫大爷,又没钱,没工作,说白了整个没安全感。李雯却跟我熬上鳔,大老远从南方跑到北京跟上了一个穷鬼,有病?属于傻蚂蚁一类,托着一块没有肉的骨实往窝里搬,整个无效劳动。她准是琼瑶小说看多了,受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蛊惑。市场经济,一切都是商品意识,在已经商品化日趋严重的今天,还有人光为爱情牺牲一切。绝就绝在让我撞上了,并且是个如此漂亮的傻孩子。

“喂,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把我当做一块香饽饽。”在出租车里我问她。“你不知道你在女孩子心目中的优点?”“我又有优点啦?让我想想。”我真的努力想了半天,没一点可取的地方。生活水平,在标准线上晃悠;自身条件,对她们这个年龄段上的女孩子来说根本不及格;家庭背景,已经是小楼昨夜又东风,呈现一派衰败景象;口袋里的钱,十万八万又算得了什么?你是敢买房子敢买车?都谈不上,属妄想。我一边否定着自己一边没好气地笑丰。“你呀,幽默,厚道,有远大目标。”“我幽默?我怎么不知道?”“看书多,什么都懂,说出话就好玩,你自己不知,我跟老赵他们讨论过,全票通过。再说自从我跟你以后,基本上没见你跟哪个女人再来往。”“我比你大这么多,比你爸小不了几岁。”“那才好呢。等你六十岁,我也四十了。二三十岁的女孩看不上你,四十岁以上的还是我漂亮。我想过这事。”

俩人还没贫够,医院到了,看看点,四点钟,二子小墙像警卫员一样忠实地守在病房,我和李雯进屋后,他们到院里找地方吸烟去了,父亲的精神和昨天一样,眼神也谈不上。他顿了一会儿才把我认出,像是有千言万语,又没精力去说。他习惯地想坐起来,像过去那样训我时总是端坐一处,然而没能做到。攒足了劲,说出了一句最为核心的话:“赶紧成家,我要抱孙子。”“爸爸。”李雯挤到我的位置,对老人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明天结婚。”

父亲迟缓了一下,才弄明白她的意思。他上下打量着李雯,从她坚定的神态中,考察出她说话的真为。终于,嘴角里露出了只有我才能明白的笑意。他们这代人,拼命找江山。玩命地搞建设,没命地闹运动,不就是为了子孙后代幸福?为谁的后代?别人的?那是在岗位上说的话。当然是自己的孩子,之后,者是其他无产阶级的孩子。然而,他们孩子的命运偏偏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本来我应上大学,毕业后落个劳心者治人。不想,闹起“文化革命”,治人的人和治于人的坐一趟列车去农村。命运开始走板儿,少年时代走偏,正应了那句差之毫厘,廖以千里的成语。小三十年,我就被贬成蚂蚁。当然怨我不争气,进大部委的好机会没把握好。我贪图虚荣,沉醉于热闹之中,风风光光达十之久。做梦也没想到市场经济杀了个回马枪,原来我们赖以生存的那些手段突然一下子什么全不灵了,像被风吹散了一样。什么东西风都能吹散?除了虚无缥缈的东西还能是什么?你身上有个博士学位让风吹个度试?你有一部学术专著让风吹个试试?这些本领你到哪儿它跟到哪儿,打都打不掉,别说被风吹了。自己还有什么?就剩下可怜巴巴的一点社会关系,其中一半还用不上,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关系在逐渐地消失。最后,就指望能善言善辩的这张嘴了。可你能用多久?再过五六年,你就是五十岁的人了,还指望伶牙俐齿到外面招摇?不觉老了点吗?新一代层出不穷地崛起来,电视里的主持人都换成少男少女,嘴皮子练得连相声演员都为之汗颜,况区区一个半大老头乎?我不敢往下想,再想哪怕三分钟,就得鼓励自己跳楼。我必须改变自己了。我再次把注意力转向父亲,他几次缓慢地把目光从李雯身上挪到我这儿,最后十分满意地笑了。许是这些动作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他疲倦地睡着了。我和李雯走出病房,二子和小墙已经站在走廊处,仍是一脸的庄严,谁能把两个打架不要命的高手和他俩联系上,谁准是个天才。“你俩想做下去?”我指的是蔬菜批发。他俩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们不会乞求,他们的理智承受不到这个层次便以兵相见。“要干就坚持到底。我们俩支持你们。”“放心吧,哥。”“一会儿跟我们吃饭去。”“哥,我们想多守会儿老爷子。”“你俩不要命啦,夜里还要去接车。”“过道有椅子,可以轮流睡。”二子坚定地拒绝,语气里有些激动,一副要和我急的样子。我看他身子都颤抖起来,该不是动武之前的信号吧?我弄不懂他俩为什么坚持留下,是对老爷子的崇敬?还是对我们的感谢?琢磨不透。手机响,老赵打来,问我是不是把导演叫来吃饭,聊聊《人蚁》。我说明后天吧,起码等我写个初稿。老赵不再坚持,说声“过会儿见”便把电话撂了。这时李雯了一下我的衣襟,小声说:“咱得先去趟夜总会,我辞职,怕他们不干。”“哥,有谁找雯妹的麻烦吗?我们俩可闲着,别听对方说有多大势力,只要走单,就把他放那。”“没那么严重。好,我俩先走,拜托了。”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医院。

☆☆☆

夜总会老板基本上是熟人,这会儿人不多,老板和我聊上:“我就知道李小姐干不长,谁心里没数?这事有两处可惜!”“请赐教,钱老板。”“一个是客人和我感到可。她在,就是种了棵梧桐树,能招凤凰呀,我就挣钱。客人们很多不把她当坐台小姐,希望利用她帮大忙,她身上具备娱乐价值和使用价值。二一个她做什么工作能比这行来钱快?她不出台都比出台小姐挣得多,我说话不怕你不爱听。”“说得有道理,以后我带她常来就是。”“那就谢谢了,总比不来强。今晚我呼几个对她不错的款爷儿,大家最后聚一次,怎么样?”“我们自己买单,有人出血。”

我的计划吃完饭去趟三儿家,给老太太治完病,说完事再回来,两个小时搞定。李雯知道今晚要辛苦,让钱老板给了一个密房包间,我俩趁机休息一小时。进了屋,把门碰死之后。李雯只穿一件毛衣,我上下打量着她。幽暗的橘黄色灯光,使她和背景形成了一幅油画。我不懂艺术,但突然间觉得她很美,温柔的线条,淡化的立体感,羞涩的神态,令我沉醉不已,仿佛置身某种化境。原来,当我摒弃了长期困扰我的世俗观念,我眼里和心中的她要比人们所高度赞扬的还要美上千倍。这样一个浑然天成的物体,竟被一位毫不懂艺术的人拥有,无论如何是艺术家们的损失了。

六点钟,我准时进了餐馆,李雯留下找几个小姐陪吃。老赵还是把导演叫来。导演姓齐,寒暄几句也没听清他是什么中心的导演。我第一次见导演,要不是老赵介绍我还以为他是街上摊煎饼果子的。坐下来之后仔细端详他,又像个艺术家,因为他眼神透出自命不凡,上来就想听听我对《人蚁》的创作意图。

“制片主任带来吗?”我问。“带他干什么?”齐导如入五里雾中。“谁给劳务费?”见导演一愣,我才觉得过分,文艺界的人不见得都识逗,忙解释,“开句玩笑,活跃一下气氛,有何指教?”“我觉得题材比较新,对这种行当不熟,就想多了解了解。”“我给你们讲讲今天早上发生的炸丸子和八个亿美金的故事。”

我信手拈来,把两件事细说了一遍,意思是告诉他们掮客干的事一般都比较杂,相互不挨着,跟钓鱼一样,一会儿上钩一条鲫鱼;一会儿可能就是一条甲鱼。然后我问导演有意思吗?他夸我会观察生活。我哪经得住艺术家的捧?老赵吹我两句都发软,便一口气讲了好几个。无意中发现齐导手中的录音机在动,老赵还在那埋头记着,气氛不对。我不知这叫不叫剽窃?要是,他们正犯行规哩,我突然谨慎地问他俩:“我在该片的名分是什么?”“策划。”齐导脱口而出,毋庸置疑。“不是编剧〉”“要不,你当导演?”齐导拿我开涮。

老赵这小子,不仅掮我的客,而且还想利用我外行剥削我。清晨我还是作者,傍晚就变成出意的,扎扎实实的朝令夕改。闹半天俩人到我这儿趸生活,将来两个人一编一导山花烂漫,我清清静静地在丛中笑。老赵不够意思,掮客的劣根性在大名利下暴露无遗。你要说哥们儿忙,劳你大驾帮写一点,我也就不计较。这倒好,把甲方彭的创作通过乙方作者赵卖给丙方导演齐,跟玩三张牌一样,转来转去他成作者我来个虚名?老赵玩得深,把我绕进支导演也被他涮了。齐导要知道我俩最初协议就不会拿话刺激我。不管齐导有意无意,斗斗嘴吧。“齐导说给就能给一个导演。”我装天真,装外行,装傻,“怪不得眼下导演那么多呢,一点不比批发市场的黄瓜少。跟浩浩荡荡的导演大军一比,我们掮客倒显得凤毛角了。”“齐导可是大腕。拍过一部四集连续剧《生离死别》和一部上下单本剧《灵魂出窍》。”老赵怕把他陷了,忙往里圆场。“两个片子都如雷贯耳,一个飞鹰奖三项提名,一个得政府大奖,是吧?黄瓜堆里良莠不齐,备不住能找出一根千年山参。齐导年纪不过四张,能有如此修为,艺术造诣独步天下,匪夷所思,匪夷所思。”我挪揄着。“马马虎虎,马马虎虎。”齐导一笑,不想往下斗,我也就坡下驴,把话荐软了一道。但是再往下进行,我没真格的了,嬉笑怒骂,谈天论地。蚂蚁不容易当,得学会保护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一块骨头,得意忘形外面玩一会儿,归来一看别人拖走了。所以这行不能搞长,久了不仅成狼,而且成狈。好在这时候,李行长、跃华、大松他们前后脚到啦。

大家刚坐定,李雯带着另外三位小姐进屋,跟赶一样。三位小姐都挺漂亮,透着高档夜总会里出来的样。看李雯热情地为大家张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妈咪呢。李行长的眼睛不够使,雷达一般扫描着。我正好面试他,五短身材,一脸横肉,名牌西装,骨子里往外冒的全是小地方土豪劣绅横行乡里的那种骄横。李雯给他介绍一位最像样的小姐,可他的鼠眼根本就不想离开李雯。要是在当地,他这样的恶霸不出三分钟就能生吞了李雯这只羔羊。讨厌的是,导演也在一旁凑热闹,夸李雯比演员还漂亮,要是经他给予个重要角色,一定会大红大紫。还让李雯过两天去试镜头什么的。

“哪部戏呀?”李雯微笑着问。“先试一下,我好对你有个了解。“没什么可了解的,山野村妇,也就陪陪人喝喝酒什么的。”李雯立刻听出导演的用意,这种场面她见过多啦。“可惜啦,人往高处走哇。”“高处不胜寒。”她微笑地拒绝了导演,把我教的一句抵挡男人吹捧的话用在刀刃上。导演这头刚打个愣,李行长那边来劲了。非让李雯陪他,出多少钱不在乎,他鱼肉百姓都产生了惯性,到京城撒野来了。李雯瞟了我一眼,我给了她一个狠狠宰他一顿的暗示。李雯精神抖擞,披挂上阵。第一步,下套:“我只是坐台,不出台,李行长明白吗?”“俺知道,就是不跟客人过夜。中,只要你今晚陪我吃好,喝好,怎么都中。”“看样子李行长想请我当主角,这些朋友都是坐陪,一切跟他们没关系。”好厉害,她扬眉刀出鞘了。我得把刀接过来,还得选择好部位,捅哪儿才能让李行长出大血。“也好,今天是专请李小姐,我们让贤。李行长的事明天办不迟,哥儿几位明天都得到位,咱得让李行长今天吃好喝好,怎么样?”起哄架秧子是他们几位的看家伙计,为了顺利地让李行长痛痛快快当一把冤大头,弟兄们几乎同时高喊:“好说,好说!”

“那……也好,大家明天全来。”他这时要没感到脖子往外冒凉气就见鬼了。“李行长,咱们点菜?”李雯语调温柔。“点,李小姐随便,点啥都中。”“龙虾三吃咱得上吧?这是领衔的。甲鱼也得要,您每天在外面折腾,得补一补。鲍鱼,大家就一人一个吧,当然吃两个比较过瘾,考虑到为您省着点……”“一人两个,中。”李行长胳膊已经折在袖子里,咬紧牙关,没吭一声。特坚强。“河蟹也来个好事成双?一人两个,大家一起剥着吃,显得特别亲切,也热闹。”“中!”钱,李行长出得起,可李雯不露声色要宰人,这气他受不了,说话有些拐弯。“再来一条红鳟,喜庆,年年有余嘛。菜就这几样简单的。酒,先来两瓶XO,我陪李行长一人一杯喝到底,大家能陪到哪就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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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完菜,李雯把餐条递给服务员。然后特专业地为李行长点上一支烟,茶水递给他,李行长得到了极大满足,还傻嘿嘿地笑。我瞥了一眼齐导,眼睛都直了,没见这样的坐台小姐,就差把李行长拖到后面让伙计们宰了做人肉包子吃。我们四位都知道李雯的酒量,有一次把我们四人撂倒在我家,醒来一看,屋子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杯陪一杯,加上我们几位起哄,不喝李行长五瓶都对不起他,我大致算一下,现在已经六千了。手机响,徐叔打来的,我赶紧跑到外面没人处仔细地听:“小平呀,那个姓麦的刚走。打牌的时候,他接个电话,以为我听不懂广东话,我是外贸部第一批驻港经理。麦先生不是老板,来的另外两位才是。他们公司还要把批件倒卖一次,麦先生好像有什么官司,急于挣钱打点官方。小平呀,这批件的活不做也罢。我想了想,让小孙给你一批货运代理业务。你承包一个货代公司,一年下来少说几十万。这是正经生意。”“徐叔,我知道海运的事,每天都得盯着传真机。我得照顾老爷子。”“你不会让小雯做?”“嗯……那老麦这里……”“你明天带他们去找小孙,他们会处理好一切。保证批件给需求单位,你们在家就成了中介方,保障你们有一定利益的中介费。小平呀,听徐叔一次,有的生意不做也罢。”“我听您的,明天带麦先生去找小孙。”“好孩子,你婶让我吃饭了,撂啦。”

好家伙,老麦闹半天也是个掮客。广东人走在我们前面,半年前老麦就以总经理的身份和我打交道,功夫下的够大的?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中国的大地。要不是徐叔会粤语,要不是让老麦打麻将,要不是背后老板着急打来电话,他们公司就能狠狠地吃一头。虽说我们挣得少了,但心里踏实,没有违反规章,脱脑了腐败之嫌。关键时刻还得看老同志,讲政策,有人情味儿,还帮我找到一条凭力气吃饭的光明大道。回到雅座,一瓶XO已经拼光,第二瓶也所剩无几。李行长说自己没醉,再来三瓶也没事。李雯的酒量刚打个底,一边替李行长斟酒,一边劝我们吃菜。我们几位先把鲍鱼、甲鱼、龙虾一扫而光,这会儿一边慢条斯理地剥着河蟹,一边看李行长出洋相,比过去在王府看堂会舒服多了“李行长,少喝点吧,一会儿都没法买单了。”现在不是我故意延伸对他的挤对,而是怕他一扔那儿,餐馆亏了。“彭先生……小看人……”李行长把卡掏出来放在李雯面前,“……放这,一会儿……拿它……刷卡……”“大家谁还想要什么?”李雯征求意见,大家都说够了。李雯把卡给服务员,让她再上一瓶洋酒就刷卡。旋即,服务员带一瓶新酒和卡回来。李雯把卡拿在手里部李行长,一会儿是否还用它到歌厅刷卡。李行长拍胸脯,大包大揽说没问题。李雯今天唱了一回主角,还是特疯的那种,整个席间不时地用眼睛扫我看我生气不。导演终于悟出了点端倪,侧身小声问我她是不是我的情人。“贱内,要是有哪儿得罪阁下,我收拾她。”我显出为朋友可以杀子休妻的豪情。“没没,蛮有性格,蛮—有性格。这位李行长,不知天高地厚,到皇城来撒野。”“这可是人物呀,是我们掮客所依赖重要而又典型的载体,没有他们,我们哪挣得到钱?对他够客气,要不多刷出来钱带走,发票补齐。有的吃官饭的,请我们吃面条,发票的出五千,现金就捅给我们。别着急,明天接荐造他一顿。”“太有意思了。《人蚁》的事,哪天好好切磋。”“我还是先写出来。发表了谁也侵不了权,是吧?发表不了,我烧了它。”导演听完频频点头称是。

得,我反掮成功。导演把名片给我时,说一定要把李雯写进去,将来还要让她担纲主角儿,不用体验生活。“那老赵呢?”我意思问发表之后。“改编时他是编辑和策划。”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就显得十分的公平。我一看表,八点多钟,便对齐导说去玩歌厅吧,好像我买单似的。齐导很亲热地拍了我一下,让我给他找一个气质文雅点的女孩陪他。我说没问题,这个钟点小姐最齐,还没到高峰,准在一起扎堆等客人哩。夜总会就在隔壁,李行长让几位小姐搀着,东倒西歪进了一间KTV包房。小姐们像扔麻袋一样把李行长掼在沙发上,李行长一边说酒没喝过瘾一边往小姐胸上摸。李雯把今天的消费额拢了一下数,包换几位小姐的小费,让服务员结账,现款提出来,才把卡塞李行长的包里。被指定的小姐陪在李行长身旁,他的手在空中舞来舞去,一会儿就侧着脑袋打起了呼。

我让李雯给导演找了一位上过大学的小姐,齐导嘬着牙花子勉强接受,嫌人家不漂亮。仿佛是某种规律,进歌厅的男人永远都嫌小姐不好看,就像小姐永远都嫌男人们给钱少一样。导演准是进入了误区,小姐长得挺酷的,他就会嫌人家气质不高雅,歌唱得也不好。人心都是贪得无厌,歌厅是男人们临时定泄情绪的地方,悉事喜事都可以进来。小姐也就是看在你给点小费的面子上假扮你一夜情人,干吗那么叫真儿?要求人家长得像巩利,唱得你彭丽媛,气质像博士生,您才掏几个钱?心理健康的客人,或歌厅常客,一般不在小姐长相上计较,而是找活跃喜兴的,她们能助你把情绪发泄到极限。我不爱看导演那挑剔样,便到大厅里溜达。大松独自坐在那很不谐调,以往他早就和小姐们调上情啦。我怕他病了,便坐他旁边,问:“什么事让你犯傻?我都觉得新鲜。”“那个款姐,不想出国了。”“去她家了?身陷囹圄了吧?”“我听你的,进了她家先上厕所,干净。然后到厨房装作洗手,有条不紊。其它的客厅象客厅,卧室像卧室,一进去就不想走的样子,有一种想当主人的感觉。”“然后呢?”我觉得底下有故事。“然后她小声哭了,说等了几年,都没等到能进这屋的男人,只好远渡重洋到外面碰运气。我看不得女人悲伤,心一软,就给她递了湿手巾……”“她就把你当手巾使了?而且特奔放,疯狂,不顾一切?”我往下推测着。“你想呀,干柴烈火,一触即发。”“我就知道让你送她回家就是肉包子打狗。是真心喜欢,还是一夜风流?”“各方面,她和我接触的女人都不一样。”“怎么不让她来了?”“这种地方,合适吗?”“你都跟人家那样了,还不带来,快!”

大松赶紧打电话给款姐儿,款姐当然说马上就到。我告诉大松。我告诉大松,今晚我家牌局侍候,大松你故意输一点,让款姐儿上,麻将桌上最品人,老哥我没当成她出国政审,婚姻政审是当定了。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只像样的雌蚂蚁,好生好待,绝不能出现婚姻第二次失误。”“人生得一知已足矣。”大松有些激动。“你还跟我玩小资产阶级情调,通病。人只要一热恋,都低智商。”我对他真是急不得恼不得。

李雯带来几位大老板,一一介绍后坐在所对面,我准备好舌战群儒。他们之间似乎很熟,也没要小姐,装作若无其事,心里在给我打分,跟娘家人似的。我让李雯通知老赵和贝大师,十一点撤退,我那牌局,李雯去了。

“我们就知道李小姐干不长。”其中一位搞房地产的王老板首先发难,“她总说起自己的男朋友。我们早就想见你了。”“特失望,是吧?”我不卑不亢。“三生有幸,三生有幸。”“李小姐找的人,错不了。”万老板是搞服装的,看来对我没什么异议。“只要李小姐出面,投个资,贷个款,好商量。李小姐为人稳重,我们从来没把她当小姐看。”搞电脑的于老板这我也算过关了。“谢谢。谢谢夸奖。”李雯回来后,坐我的沙发扶手上,双臂搂着我的肩,微笑着等待大家的评品。“什么时候结婚?”房地产商问。“等我最近手头的事忙完了吧。”我答。“结婚时别忘了告诉我们一下。”

他们几位均这么表示。本来按照我的性格,几个有钱人在此我根本不会说什么正经话。今天不知怎么的,没有玩世不恭,蓦然间我明白他们是李雯朋友,我尊重的是李雯。正在不尴不尬地聊天中,款姐儿到啦。她的脸上红扑扑的,下午的亢奋劲儿似乎还没过去。见了我的面亲热地叫了一声“大哥”。“我要给大松找位小姐聊聊,他之以鼻。说这等货色哪比得上你万分之一,又不能让你来,这种地方对你就是精神污染。我说那怕什么?有大哥和小妹在这,他才麻溜打电话。”“是吗?”款姐儿回头望了大松,大松特正人君子地坐在那儿,好像受了一肚子委屈。“大松呀,属甲鱼的,一旦咬着谁决不撒嘴,你得防着点。”我逗款姐儿。“是吗?”款姐抿嘴乐,不知说什么好。“今晚十一点钟,大松我们几位到我那摸两圈。你要有事就去办,没事也陪他看看。”“没事没事我没事。”我就是想试试她对大松的态度,绷得够紧的。人挺实在,刚画好圈就跳进去,不用动员,就更谈不上诱导和威逼了。然后我对几位老板说:“那边有个应酬。今后有用得着我和李雯的地方,尽管说话。”

☆☆☆

我在一片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声中离开了那桌。进了包间,李行长依旧睡着,跃华和老赵分别带着自己的小姐比唱歌。齐导和那个小姐在角落里聊得挺深,屋里太响,只听见几句试镜头到他家继续谈什么的。齐导还是嫩,给坐台小姐开空头支票,无异于痴人说梦,小姐和你周旋一整晚上,脑子里装的全是临走时你能留下三百还是五百小费的问题。一曲终了,我对老赵跃华说差不离儿到我们那摸两圈,他俩正斗得方兴未艾,有点不舍。“你们怎么不明白,为了考查干部,大松和款姐有进展。”他俩这才一个执手相看泪眼,一个竟无语凝咽地和两位小姐依依话别。惆怅处,还真有点多情自古伤离别的味道。只不过,如此动人的场面我见过何止百次,转天清早,照例他们还要发出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慨叹。

“齐导,我们哥儿几位回去摸几圈,你在这多玩会儿。李行长交给你了,他醒后扶他上出租车便是。”“没问题,一切交给我。”齐导巴不得我们快走,省得碍手碍脚影响他选演员。

到大厅叫上大松和款姐儿,与几位老板和夜总会经理告辞。他们一直送出大门,我笑着说又不是举家迁走,这地方会常来常往的。在出租车里,李雯小声对我说:“他们听说我不在这儿干了,都让我去他们的公司。待遇两三千,我说得征求你的意见。”“你想去吗?”我故意探她。“无所谓,你让我上班就上班,不上班我就在家侍候你。”“哪有这种美事?”“既然你当了掮客的妻子,就给你找个掮客的工作。嫁鸡随鸡吧。”“嘻嘻,反正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到我家后,四个男人大爷似地坐在牌桌上,连准备活动都没有,“哗哗啦啦”洗上牌。李雯带着款姐儿进厨房,教她怎么侍候局子,别看她比款姐儿年轻,侍候局子是奶奶辈儿的。许是下午在徐叔家太火的缘故,晚上手气背到家,四小圈没开和”李雯微笑着替我付钱,二百多块搭进去。款姐儿见大松赢了一百多钱,特崇拜地看着他。大松就特像赌圣似的正襟危坐,摸牌出张动作玩得油了。“你就不想小本经营,非做大牌?”李雯以她的方式建议我。“你的意思能和就和,跟他们玩狠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果然,我连吃连碰,连坐七把庄,不仅捞回,又净剩一百多。人一轻松,手气就上来,大松点了我一把豪华七小对,六十多块,一下子他的总成绩变成负五十多。我们的赌博虽说在北京属小得不能再小,连赢到这份上,不仅有成就感,豪气也就来了,我不免感慨上:“人生,就是一场麻将。瞧我,少年得志,在部里风光,就如同打牌上来就火。市场经济一到,恰似换了庄,还像原先那样出牌,就放大炮。直到口袋里没了底,才谨小慎微跟着打熟。就跟我现在的境遇一样,这十年来半死不活。可是赢家大火,谁呀,就是现在的大款们。他们进入良性循环,把市面上的散钱都挣干净啦,就像现在,三归一。他们打多好的牌,你们就是吃碰不上。可你不管怎么顶着他出张,他全能吃了上听。把你赢干了,打立了,直到你们下岗。对付这些人该怎么办?大家团结起来,不要打小算盘。暗地做大牌,想一把捞回来,到了还让火家屁和你前面。也不能贪小便宜,庄家开了两个暗杠,谁和他都渔利。咱们就不和,拆了听打熟,抓黄了它,让两个暗杠瞎里面。来这么一把,他的风水就过去,咱们才谈得上旧貌换新颜,才能熬过背运,熬到换庄,才能有好日子过。”

“好,一篇好小说的理论基础。”老赵拍案惊奇,好像我说的全是醒世名言,“怪不得齐导对我说,要注意你呢,这家伙肚里有货。”“货全是祸变的。李雯让我从小处着眼,结果否极泰来。我得考虑换个活法儿。”我站起来,“雯雯,替各尽所能摸两把,我要看体育新闻。”李雯手也痒痒,没推辞就坐上。大松脑子才转过来,起身说也要看看体育,还不知NBA总决赛马刺队和尼克斯几比几。他让款姐上,款姐儿推辞再三,终于还是上场。麻将桌上最看人品。赢的人嘴里不喋不休,输的人不摔牌不上火,就难得。一招一式都能看出性格,自己做了大牌上听,人家屁和,往往人们要喊可惜之类,或者翻了牌看第几张是自己要的,不是如丧考妣,就是捶胸顿足。我坐在李雯上家家和款姐儿下家之间,身子冲着电视,眼睛却看款姐儿和牌,她手气还是不好,开始往外掏我中午还她的百元大票,老赵找她钱从来不数,别人给她多少也不问。偶尔做把大牌,没和,推牌前对我说:“我就知道门清不成。”她在我这过关了。最后一把跃华坐庄,下台就齐活。结果她和了,大家一边站起一边给钱,她说最后一把没有收财的,把钱推回去。

“明天上午我要上趟外贸公司。中午好好睡一觉,下午写东西。傍晚五点跃华老赵随我去三儿家给老太太治病,见好就去吃李行长,到时叫上大松他俩。”说完我就收拾牌,让李雯抢过去,我便送客。天天聚在一起,分手十分随便,到门口换上鞋拜拜两声人到下一层,我冲了个澡,躺在床上。李雯把一切收拾停当也冲了澡,连浴衣也没披就跑过来……

电话再响时,早上九点,也就是新世纪正月十六,麦老板打来。我让他带着其他两位,到小孙的集团公司。本来我俩中介费得三十万,他们再倒卖一次又三十万,现在我们全成中介,一共三十万。我和老麦是十万,二一添做五,皆大欢喜,他的老板没损失什么,得利的是用户单位。中介合同签完之后,他的老板要请客。被我拒绝,我和李雯要谈货代的事,小孙让我在大楼里跑了四五家分公司的货运科,把关系接上。科长知道我们的背景,每家挤出五分之一海运业务给我。对他们来说给谁都是做,我们也照样给业务员回损,倒霉的是老货代,受点损失。科长们带李雯熟悉科里情况,大家不由自主地对她行注目礼。分手时,差不多每个科长都很有预见地说:“你们的业务很快会加大。”

我在经理室等李雯时,二子小墙来电话:“毛利一千四。哥,三天就能把赔的补上。”二子第一次有了成就感。“去掉你俩的工资各一百,饭钱烟钱算一百,纯利一千一。”我给他俩算账。“工资用不了一百,哥。”“过秤那哥们儿都一百,你们为什么不行。别争了,以后就这么定!”陪我坐着的经理问我倒的什么。“黄瓜。”“去哪个国家,多少吨?”“朝阳农贸批发市场,一天一吨。”经理愣在那儿,不知我是否开玩笑。“我是菜农。”我诚实地对他说,“一天一千的利还可以,我挺满足。”

将近十二点钟,李雯把所有关系铺好,经理要请吃饭,被拒绝。我还很少拒绝吃饭,因为不必再在饭桌上求生存,突然有一种两世为人的感觉。出门后在街上找了个小饭馆,抓紧时间吃碗面,就去医院。二子小墙早已抢先到了一步。我详细问了他俩,夜里十二点准时接车,在那眯瞪了一会儿,三点小贩就上来。还是梁子帮着卖,不下雨,九点收摊。定金交完,口袋里剩了一千多。说着二子要掏钱。“凑够数先买个手机,俩人一台够了吧?这叫固定资产。然后有了钱再还我们,齐了,以后每天分利。”“还买了手机?”“找你们方便。”

我和李雯进了病房,主治医生刚好在里面,他的脸色很沉重,一看就知疫有一点好的转机。我问他老爷子能坚持多久,他一点普也没有,说也许一个星期,一个月也许一天。老爷子在那安静地睡,我和李雯守在一边。守了一个多小时,二子小墙进来,拿着尿盆,说按习惯梧来应解小便。果然几分钟后老爷子醒了,生物钟还挺准。我让李雯出去,把老爷子扶坐起来,让他尿,使了半天劲,才尿完。

“……那个姑娘姓什么?”躺下后他问。“李,李雯。”“……好。好好过吧。”这是一个即将离世的人对亲人的临别赠言。不像电影里那样,又是掏钱转交党费,又是让我继承他的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你要找一个稳定的工作。”他很小声音把这句话说出来。“我找到啦!是徐叔给找的!”他听懂了后,心地笑了。他准是没想到,革命一生,在临终前最后时光,仍然能从孩子身上体现出成就感。护士进来治疗,我和父亲道别。到走廊下,我问二子小墙累不?异口同声说不累。“这样吧,以后我早上值班,你们俩倒完黄瓜就来,怎么样?”“哥,甭跟我们商量,就这么定了。”

我带李雯走了。还没出医院,她的手机响,某老板问她今天坐台不。“林老板,我找到工作啦。货代公司……什么职位?……”“总经理。”我小声告诉她。“总经理……多少钱一个月?……”“不拿工资,四十九股份……好,不用祝贺……好,保持联系。”还没到家,她的手机又响,坐台小姐都是下午忙,整个一中班。“喂……刑总……我占四十九的股份……不,月月结算……不客气……保持联系。”

李雯是聪明的,第二个电话过去就跟她干了八年货代似的。这时集团公司小孙总给个电话,说明天上午天津海运公司二级公司的一个老总开车过来和我洽谈业务,此人叫海峰。还告诉我,你已经是一个的货源,很多人都会求你给货。海峰先生长期与咱们合作,信誉很好,他们会好好招待一番。撂下电话后,我头一次有被掮的经历,有人也围着我要业务,也就是说,我不仅有权让别人在我身上挣钱,而且还可以选择让谁挣钱。也能比喻一家知名企业,几十家报社围着它转,都想上广告,它愿意给谁就给谁。托老爷子的洪福,上苍终于对我青眼有加。人逢喜事精神爽,进了家门,午觉都不想睡了,坐在办公桌上就想写东西。

我先把每一故事用几句话勾出来,怕忘。记到老赵处,写了三个。又觉少了点,他是主要人物,属大人蚁,如同五三年的大老虎,五七年的大右派,六六年的大走资派,应是个早晚知名度很高的人。再凑一两件事,想到此不觉扑哧一笑,怎么像整黑材料,生怕不够列为现行反革命,眼睛一闭,脑子里出现的全是老赵多年来披荆斩棘的事迹,我都跟他在一起过五关,斩六将过,应该写他一次走麦城。九三年中某一天,我和他到安徽某外贸企业为他们报社拉广告。总经理的朋友,曾帮过他忙,很痛快地就和老赵签了六万块广告费的合同,并让第二天去取支票。晚上我俩挺高兴,没白来。六千块的回扣到手了。谁知第二天一去,总经理紧张地问我们那份合同在哪儿。“传给单位了。”我脑子反应快。“能不能追回来〉”“来不及啦。”

总经理特沮丧,说昨晚中央公布要宏观调控,最受影响的是外贸部门和房地产部门。我们今年肯定要受大损失。今早董事会决定冻结财务。广告费肯定付不起,如果我们能追回合同,他将补偿我俩的损失。“怎么补偿?”我问。“我是总经理,一万元以下有权批,你们要能找来六千元的各种票据,我以你们为我们公跑业务的名义报销。”

这对我俩是一样的,赶紧答保证能追回合同,其实合同就在我的手里。当天,我俩就分别找安徽的朋友弄来六千二百多块的票据,到那交了合同就把现金取回。这种这种事情,不属过五关,也不属走麦城,属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我不知应不应该收进《人蚁》里。

“该出发了。”李雯提醒我,一看表,四点半,搞创作挺好打发时间的?怪不得百无聊赖的人都想当作家。定好了,贝大师和老赵在三儿家附近集合,我和李雯一路风尘。路上不少人约她出台或帮忙,她就用手机给人家讲股份的事。进了门,就给老太太治。贝大师先是按摩,后是针灸,挺耐心的。“治好了,就引见李行长?”李雯轻声问。“见好就是三万块钱。麦老板那暂时指不上。”“你一定要挣——“你没看出我有点青皮,囊中羞涩。”我一边说一边拉李雯到外面的客厅。“我这有。”“你那点钱。”我不屑地哼了一句。“区区三万,何足挂齿。”她狡黠地望着我。“你图财害命了吧?”“没有没有。”她认真解释,怕我误会,“夜总会两个月,就应该挣出这个数吧”

我眼睛发直,计算着三万除以两个月,每天能挣多少。她知道我在算账,一笑,说:“要凭小费满打满算能够三万。人家求我帮忙的报酬岂能是小费可比?有一次款爷的小蜜嫌他丑,他借我两知在小蜜附近露面,装作谈对象的样子喝别啡。小蜜醋意大发臭骂我一顿,还差点抓我的脸。你知给我多少钱?”“多少?五千?”“胜造七级浮屠,小蜜后来对他特好,生怕我再插进来。这种生死之忙,五千就打发啦?那怎么能体现现爱情价更高呢?”“倒是说呀,多少呀?”我饶有兴趣。“李行长跑步前进是多少?”“给了你三万?”“不好意思,平哥。”“下辈子我非当个女的。”我咬牙切齿。“咱俩失散近一年,你从来不问我干什么,也一定是想问我收入多少吧?”“别绕弯子了,直接说吧,”“大松未来媳妇儿怎么样?”“五十来万吧,听那意思。”我蒙了,她别是也有这么多,“你……你你你……”“我帮他做了三笔业务的回报。哪位小蜜能得这么多现金?房子、车,大款说收就收。你想呀我要是跟他上床,他能给我提成?”“李雯!”我把她抱起,在空中转着圈。她在空中挣扎着说:“你和大松一样,娶了个小款姐儿。”我转累,让她站在地上拼命地吻她。我没想到,她是那么的纯洁。“哥……你以后对我好点,别再三心二意了……答应我……”我的嘴像录音机一样,机械地重复着这句。直到老赵进来喊我。

☆☆☆

三儿回来了,老赵让我去见他。三儿一进门,见家里这么多人吓一跳,这时看见我才想起我提前打过电话,进老太太卧室。嘿,该贝跃华露脸,老人家的脑袋几分钟了还没见动一下。“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当三儿确认老太太的病大大地改善了以后,拉了一下的我衣襟,让我进了内室。“怎么表示感谢?”他不知该掏多少钱,“你说,三千块钱让老人家康复,贵不?”’不贵,太不贵了。医院拿这病没办法,我带她走遍了所有医院。”’那就一千块一次,我受累帮你抽。”

什么叫内室?好东西藏在隐蔽的房间就叫内室,钱、物、美女、首饰所在地,也叫金屋。柜子里二三十条烟是有的,还有各种洋酒。他一边往外拿一边自我解释:“到我这来的,不管有事没事,都带些东西。十多年前收洋烟洋酒叫受贿。现在除了收钱,烟酒已经成了拿不出的,特别是我们银行系统。”“找一个兜子吧。”我说。

他找来一个赛特购物的纸袋,我挑了五条万宝路整整装进去,顺手抻一张报纸,把这些准藏物罩上,别太露骨,当遮羞布用。不是为我,我都成蚂蚁了我怕谁?为的是三儿,他还有锦乡前程。当他帮我装洋酒时,被我坚决制止:“不用,骨头够多的。”“什么骨头?”他一愣。“没什么。我意思等我结婚再来拿。”“结婚?你要结婚?和谁?”“外面那个不入你的法眼?”“她看上你了?”“你心里想问,她能看上你?对吧?”“你小子,”“不结婚没招啦,被她骚扰得死去活来,生生把我逼进结婚的死胡同。我得活呀。”“多高的文化?”职业病。“大专学财务。”炫耀,“你没事偷着乐吧。”

我俩坐在床头,开起玩笑。突然我想起今天来的动机,话锋一转,严肃地问他一个问题:“打个比方:你们下属地区一个行长要上调省行副行长,你的权力达得到吗?”“组织上考查,结论当然……”“甭跟我说官话,听着累。”“废话,想上想下咱使坏他没脾气。”副行长变二流子了。“得了。老太太的病还得两次,来前通知你。”

三儿把送出来,老太太一直把我们送到楼梯口,让我们看到一位老人对健康和对过正常人生活的希冀与渴望。虽说我们这些人是以挣钱为目的,但每做一件有意义的事,都觉得自己的灵魂受到了一次净化,情操也不免得到一种陶治。我们没有参加卫星上天工程,也没从洪水中抢救人民财产,可我们把人们的病治好,能说没有成就感?在车里,我把五百元钱塞给跃华,抻出两条烟给老赵。正当我建议叫上大松款姐儿到我那儿打牌时,手机响。

“哥,老爷子病危!”二子打来的。“再说一遍!”“老爷子病危,正在抢救!医院一点招儿都没了,同意让大师试试。”我一看表,六点钟,得抓紧,容易堵车。“跃华,跟我去医院,给老爷子治病!”李雯腿一软坐在地上哭起来,我还得她。“老彭……不是我驳你面子,老爷子的病我治不了,他是内脏组织破坏,根本不是神经和经络的问题。”“那怎么办?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关键时你给我掉链子!”我几乎是在吼,李雯吓得直往老赵怀裹扎。“现在恐怕也晚了。要是……开始,请真正武功中练出来的内家高手,才能让老爷子多活几年。”“谁会?谁行?谁是内家高手……”我的声音像虎在狂哮。“牡丹功,卢大师。”’打电话!”我命令。跃华赶紧找号码,拨通了:“伯母呀,我是跃华……您干儿子,卢哥在家吗?什么?……去卡塔尔了……给王子治癌症去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然后眼前一黑,是那种缺氧的昏厥。跃华迅点点了我的穴位。李雯在冰饮摊上买了矿泉水灌了我两口,我苏醒过来。小墙又打电话,说老爷子痛不可当,一层楼的人都无法休息,院方两次全支杜冷丁静脉注射都不解决问题。说哪怕减轻点疼痛。

“跃华,你不是有一手止痛绝活儿吗?”“这没问题,我能让老爷子平静”他不敢往下说。我哪顾得上吉利不吉利。大家连滚带爬上了出租,我坐在后排中央。“跃华。”我冷静地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卢大师能治我爹铁病?”我——”“说呀。”“彭哥,我要是告诉你卢大师比我强,你还会给我当经纪人吗?我——对不起你。”“——”

谈话根本进行不下去,李雯紧紧攥住我的双手,她怕我爆发,怕我打人。车里的空气是凝固着的,我喘不上气来,过去只听文人说因紧张造成的空气凝固——

病房内,跃华始终一个姿势用手捏着针头在父亲的止疼大穴上抖动,想必胳膊已经酸麻,他似乎进入了气功状态,像老方丈在坐禅。父亲的呻吟声降下来,始终控制在蚊蝇般的分贝,抢救的医生说是奇迹,但从仪器上看,老爷子挺不过一时三刻——

我悄悄地踱出病房,在走廊靠墙的地方站住,身体有些打晃,只好虚脱了一般坐在长椅子。走廊上标着禁止吸烟,我顾不上那么许多,掏出一支烟点燃。除了猛吸一口外,我便举着香烟透过灯光望着那烟徐徐上升。医院里面真静呀,所有的病房都没有动静,人们全都在房里静静地等待。为什么玩了半辈子鹰的人反让鹰了一口?我给跃华当掮客,父亲的病反而坏在他手里。我们要是普通朋友,他一定会早些时候告诉卢大师能阻止父亲病情恶化,掮客和代表人就是这样的商品关系,他有权保守自己的商业秘密。掮客永远是被动的,因为技术不在你手里,你可以多代理几个,你离不开他们,你没有独立性,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突然感到累了,这些年来的事情把我搞得很累,很疲倦,我开始厌倦它,而且越来越强烈,我仿佛朦胧地看见了这条道路的尽头。

医院里面静悄悄——我望着徐徐上升的蓝烟,继续在注视它的走向。它断断续续,摇摇晃晃,我宿命地等待它在无力的缥缈中消失殆尽。烟火已经烧到过滤嘴,我敢和任何人打赌:当烟火断了以后父亲要没事,那么他将躲过此劫。烟火终于断了,我几乎马上跳起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刻。病房里传来李雯那撕裂人心的一喊:“平哥!_”

此刻,我的眼泪,就像书中所描写的那样,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哗啦啦地掉下来。

我不知自己写的是什么,小说?纪实文学?都有些像。知道的是故事的结尾时间落在将要杀青的今日。自从正月十七父亲谢世至今整整半个月,故事里人物的目前命运有必要交待一下。我和李雯正式登记结婚,丧期没过这种举动是因为李雯的怀孕,我想父亲在天之灵不会跟我过多的计较。老者的逝世,新生的孕育,十分符合自然界繁衍生息的法则,我也终是不能抗拒。我成了专业作家,没人发工资的那种,作协组织的各种爱国主义活动我想参加,但没人通知我。我一口气写到现在,已是第二稿的尾声部分,我之所以坚韧不拔地改写二稿是因为齐导读了一稿后郑重地对我说:“此事大有可为。”脱稿后我准备一式两份:一份给齐导,他已经到处张罗投资单位,一份投给河南文联<莽原>杂志。李雯以我的名义承包了一家垮了台的货代公司,半月之内做了两笔业务,都是孙总给的:一笔三十个二十尺柜,是往汉堡的集装箱,还有一笔是往马尼拉的五千吨散货。截止今天已经完成了配载、定船期、通关和集港,不日便开船,总效益为八千美金。办公地点设在我家,李雯终日守在传真机前,吃了晚饭才敢和我上街散步聊天,内容大多是过些天给我成立老年人疗养院的事情。实在钱不够,她想拉另外几位老板帮我完成这个夙愿。

由于厌倦掮客生活和听从李雯劝告,我坚决不给李行长跑官,老赵以我朋友的名义去找三儿,被三儿非常友好而热情地婉拒。他经不住三万块钱诱惑我很理解,但私下三儿多少有些过分,护客就是这样,可能获得的利益面前不到黄河是不会死心的。老赵的失利,造成李行长悲壮的跑步前进之举半截迷失方向,终与冠军无缘,只好悻悻地回老家鱼肉李雯这样的百姓。跃华很少打来电话,倒是我让他去给一位朋友看病,去了三次,治好了也没跟我提钱的事。三儿的母亲已经康复,最后一次跃华得了两千块钱,皆大欢喜,麦老板,我,还有他代表的公司成为中介,我和麦老板各得五万奖金,我俩不时地还通个话。二子小墙日复一日当菜农,买了手机还了我们的投资,跟我合计下一步当果农,因为水果市场比蔬菜市场火爆,但风险大,橘子和梨三天不出手就要烂在库里。我让他们拿主意,要行,我投资。我对他们的热情采取鼓励态度,他们要想收购奔驰公司,只要我有钱一定投资,因为我看到过他俩的成功。我认为他俩的行为给所有下岗人员作出了光辉榜样,只要坚忍不拔和及时抓住抓住战机,成功就会像少女一样主动投入你的怀抱,最让我满意的是大松,他和款姐儿出双入对,颇些如胶如漆。今天他俩来,带来许多贵重物品,说打点大媒。我和大松聊了一夜,他似乎也想转行,做点小买卖之类,说贩卖人口的蛇头是不能再当下去,找到款姐已为自己的蛇头生涯画上美妙的句号。我都要感谢圣父圣子圣灵,使他这位买办资产阶级终于回到了人民的怀抱。款姐和李雯在内客厅叽咕了一宵,时不时传来俩人窃窃笑语,准是交流如何俘我和大松的经验,酣畅淋漓处不免自鸣得意。我对大松说妇代会开得蛮热烈,她们已经组织起来,女权主义时代就在不远的将来,是否有我俩的好果子吃我可没有能力展望一二。大松眨了眨眼,对我说:落一清静得啦。老赵代表跃华(天知道是否更想)打来电话,问我写完之后有什么打算?我说再写,我只写了人蚁纲掮富目,还有老板目、打工目、业主目、北漂目等一系列题材有待我去挖掘。不是故作深沉,我确实上瘾了,像新学交际舞的人每天脚都痒痒,唱过几次卡拉OK的人天天都想去歌厅一样,必须把过去的生活每天宣泄出一部分,否则非把我憋死不可。我想让笔下人物在故事发表出来,是为了使读者和观众了解有我们这一类的人。至于诺贝尔奖,我还是把亚洲范围内二十世纪中的第三次机会让给老赵或其他人。老赵估计没戏,其他人可能性也不大,因为二十世纪已经不可挽回地过去了,尽管我很怀念它,更怀念和它共同度过的四十多个岁月。

一切又归于正常了,生活把我纳入一个新的轨道,我只要有规有矩地前进即可。安静下来的我,对过去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发现很多事情都是因为贪婪引起的,但这并不能给一个人盖棺定论。当你准备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时,一切又都变得美好起来,就像现在,退出江湖的我感到无比轻松自如。烦恼有吗?牵强地说,多少有一些,就是每天类似八个忆美金、炸丸子、清洁器、打官司、跑步前进方面的电话,多少有些影响我的创作思路和情绪。好在,经过半个月的观察,过去掮客生活引起的惯性在不断地递减,我只是不知道这种惯性什么时候彻底结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