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虎一个人来到谭丽和彭勃的跟前时,脸色难看得像从死人堆里扒出来一样,他没让他俩带自己上车,而是要求在机场二楼咖啡厅里坐一会儿。咖啡喝了两杯之后,惊魂未定的克虎才勉强打起精神,语无伦次地报告了高文悲壮牺牲的消息:
“彭哥从布达佩斯走了以后,不久就乱了套。政策对中国人管得紧,见到中国人就查身分证。没有合法身分的当场抓进集中营,有的孕妇都给抓去,然后分期分批遣送回国。也有呆不下去自己就逃的。三万多中国人一下子就剩两三千。留下的人就得拿钱注册公司,个个都是老板,不当老板人家不给居留。注册公司,哪有钱?大伙就凑,几个人凑五千,先帮一人注册,一星期后提出款再帮另一位注册,钱一下子成了好东西。我和高文没问题,帐上的钱足够应付的,所以报税时没费什么劲儿。可是没钱的人就玩命喽,杀人越货,敲诈勒索,绑票暗杀,只要能弄到钱,谁都成了亡命徒。黑社会也增多,几千中国人里帮会就好几个。那天我们照例出去收保护费,敛上来的银子当场就给弟兄们分光。这帮小子也不争气,手里有了钱,立即做鸟兽散,有的去嫖,有的去赌,高文正埋怨,说不能给他们手头宽裕,一分钱也捏不住,当场就花光。话音没落,斜刺里杀出一伙人马,有中国人也有个别外国人,手里一把弹簧刀。高文知道躲不过去,一边用拳脚肉搏,一边把我和两个秘书推进汽车里。我又出来要和他一起玩命,他骂我没出息,明明能活三个为什么去送死?两个秘书不会开车在车里吓得要命,他再次把我推进车里,身上挨了好几刀,‘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说完这句话他又冲向敌人。我赶紧开足马力去找警察,临拐过街角时,看见他像个稻草人一样不能还手,那伙人还一刀一刀往他身上捅……”克虎说到这里,大哭起来,眼泪把手心手背全弄湿了。
谭丽递给他一条手绢,问:“后来呢?”
“等我带来警察时,他早就断了气,血还汩汩往外流。就这么快,一阵风,人就像灰一样,没啦。呜呜……”
“你们不是带了气功师去了吗?”
“合同上是让人家开气功馆,又不是给我们当保镖,哪能天天陪着我们。要知道形势乱成这样,早就不敢走单了。中国人在那死的不少,谁知文哥他……”
彭勃没有做声,他痛惜高文死得大没有价值,既没和某个盖世太保同归于尽,也没拉上两个党卫军垫背,稀里糊涂就为弟兄们捐了躯。要说高文,挺能干的,还真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现在说什么也是晚了,他看了一眼正在擦眼泪的谭丽,说声“走吧”。
“那边的事情都料理完了?”高速路上,彭勃问克虎。
“全完啦。是东北帮干的,后来他们跟我谈判,要把地盘买下来,五万美金。”
“你怎么办?”
“高文不在,我在那撑着也没意思,就卖了,拿这钱给高文家做养老吧。”
“你做得对。”彭勃眼睛看着前方评价着。
“高文哥的命就值五万美金吗?我真咽不下这口气,彭哥,要不然咱们杀回去,把地盘抢回来?”
“时代不同,你应该看看国内是什么形势。五万美金,也就是谭丽他们店一个多月的利润吧。好生干点事情多强,何必天天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彭勃说完低下了头。
“虎子,回来有什么打算?”谭丽问。
“本来想找你联络彭哥,没想到他已经回来。从今后我给彭哥打下手,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要买辆板儿车,我当天就去故宫拉客;他要买来一箱雪糕,我推着就去西单吆喝。”
“哪能让你干这个?”
“开公司也成,我带的全部家当够注册的。”
“跟哥说,你带来多少钱?也许我不该问这个。”彭勃问。
“八十万,彭哥,你看着办。”
“至少给高文家五十万。”
“一百万,那是给伯母吃利息的,谁也不能碰,我是说我自己还有八十万。”
“足够了。”
“彭哥,我也有四十万家底,也算我一股。”谭丽在一旁撺掇着。
彭勃一句话也没说,靠在车座上思考着什么。
几天以后,彭勃和克虎料理完高文家的事。将一百万存入银行进高文家的帐号,转年按月吃利息。不管花得完花不完,每月有万把块钱,高文娘连说使不得。
“那就存起来买房,将来甭住大杂院。”克虎道。
高文娘没了主意,还是彭勃出面,建议花不完的钱存上,将来买房。钱也别跟其他孩子们说,省得惦记,闹家庭纠纷。将来买房,就在克虎家附近,平时自己和克虎就是半个儿子。等过十几年,老太太身体不好,快要驾鹤西游之时,再立遗嘱,将这笔钱全给家人。克虎也认为这主意不错。老太太一向把克虎当做儿子看待,见他安排得细致,也就应了。正巧这时,东北帮从匈牙利打发人来,送了三百美金,说以后按月给,一文不少。彭勃出面把这钱回掉。来人知道他就是曾威镇布达佩斯的所谓大哥大,一个人独打几个欧洲汉子的那位英雄,挺为难。彭勃说:“回去跟你们的老大讲,老人家的钱够花。将来有用大钱的地方会张口的,但平时就不麻烦。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们也甭过意不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高文要知道你们有这个孝心,九泉之下也会瞑目的。”
来人见彭勃说得这样诚恳,心里也有了回去交差的底,跪下来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走了。克虎本来想建议彭勃收下这钱,但凭直觉感到彭哥做得对,也就缄口不语,心中暗自佩服彭哥办事不俗。果然,没过几天,东北帮捎话来,得知彭哥料理高文后事,办得地道,愿双方保持良好往来,用钱的地方只管说,决无二话。由此,高文的后事得到最大程度的善了。
一个星期,克虎形影不离地跟着彭勃调查研究,眼看着几位女士走马灯似地加紧活动。徐颖谭丽就等彭勃一声令下,上刀山下油锅没商量。赵薇要比她俩含蓄得多,让彭勃领会到自己也会随时为他冲锋陷阵,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王冰也来找彭勃,讲电视剧的前途。彭勃对电视剧是门外汉,但多少还能说几句,王冰就为了这几句话不惜三顾茅庐。
“你反正暂时也没事干,就跟我一起做制片人吧,一部电视剧下来,光看也能成内行。下回咱们自己入股,还是很有社会经济双效益的。”王冰用商量的口吻说。
“看吧,我如果没搞成一个长项工作,就带着虎子去你那打工。”
“你就没想过当作家?有那么多生活,写一部留学生题材的小说。发表后再改成剧本,咱们投资拍,多好。”
这条路,早在王冰说的七八年前就想过。学中文的,谁不想当托尔斯泰?彭勃曾刻苦过,点灯熬油写了一年,但到最后所有杂志社编辑部都说自己的小说像人物通讯。他这才明白自己天生就没长形象思维的脑细胞,气馁了之后,才开的餐馆,倒腾服装,赔个一塌糊涂。
谢了王冰的美意,彭勃和大家依然琢磨干些什么。这天他突然想起驿站马库斯夫妇俩委托自己找啤酒厂合资的事。谭丽立刻说河北省唐海县有个啤酒厂,她当年去搞服装时遇见过该厂厂长,人家有意找外商出高档啤酒打翻身仗。真是想吃冰就能下雹子,他找谭丽定了汽车,第二天就带克虎出发。
世界上恐怕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梦寐以求的事总也得不到,无论多么努力,费了什么样的艰辛,到头来竹篮打水,就像彭勃出国之前似的。可是在偶然的一个机会,就能办成以往踏破铁鞋难寻的事情。谭丽提到的那家啤酒厂,一直盼望着找个大背景东山再起。无论是有人投资改造设备,或者在销售方面保底,都欢迎。现在合资的买卖来了,彭勃和克虎简直就成了外商,受到了人家热情接待。趁热打铁,彭勃算好时差,抄起电话就给马库斯夫妇打了长途。马库斯在电话里一改接待他们时老顽童的风格,立刻严谨起来。老先生首先问了这个工厂的规模、产量、原料、地理位置离哪个大城市最近。彭勃一一做了回答,答不上的当场问厂长。老先生初步满意,说又该到春天的旅游季节,自从彭勃走后,老两口一直念叨着去趟中国。当即拍板儿,两位老人先行到北京,首先去考察工厂,再旅游。假如考察满意,立刻打电话招儿子签意向书,电话的最后部分是马库斯老先生留下了彭勃在北京的电话作为热线,彭勃又留下了一串谭丽、赵薇等人的号码,特别把徐颖的电话留下,她会英语法语。
也许彭勃的背运气数已尽,过去想发财,总是破财,这次他就是想脚踏实地干点事情,便一切顺利。彭勃从河北回北京后的第二天,马库斯老先生打来电话,说准了接机的时间,并安排宾馆和考察事宜。
回京后,一方面等十天后马库斯老先生来,一方面继续研究做生意的事情。必须有两手准备,万一合资不成,还得以自己为准,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克虎也建议开个谭丽那样的餐馆,被彭勃否定。不可能把谭丽挖过来,就算她手里有一大堆客户也不行,这不等于揭赵薇的底吗?再说王冰的影视越来越忙,她也没有时间为新开的餐馆算命。可搞别的吧,大都是外行,就拿电器来说吧,线路图跟纱绷子一样,密密匝匝还得使用放大镜。汽车配件什么的,竞争太激烈,多如牛毛,彭勃从楼里出来还没上大街就路过三家。你瞧这市场经济搞的,晚来一步就没你的缝钻。这年头,处处过剩,只听说不得不倒闭的买卖,没听说哪行还没人搞过。这事闹的,有钱都没地方投资。
想来想去,把目光瞄向服务行业,可搬家公司、清洁公司等等,不仅遍地皆是,而且成了灾。还是克虎一个偶然建议,倒是提醒了彭勃,克虎说:“干吗谭丽每天把撤下来的餐桌布让洗衣公司去洗?咱哥儿俩两手搓不能挣出吃饭钱。”
彭勃听后为之一振:“对,干个台布公司,要短小精悍的,从劳务市场找俩农村打工的,齐活。”
“就是咱俩辛苦点。”
“没错,得一家一家饭店去磕,我不怵头,在德国就这么一家一家磕过来的。咱们没别的优势,就是技术好,便宜。人家两块洗一张,咱一块八;人家一块,咱九角,成本低就不怕没人让咱洗。”
克虎当即合算了一个洗衣机和烘干机还有租作坊的成本,说有利润,可很快成大亨是没门儿。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瞄准了方向,有赚就干。”
“得,听你的,老弟跟你哄一把,过把痛就死也干。”
“那你说还能干什么?”彭勃拿出十足的不耻下问的谦虚态度,架子是全部地放下,他怕克虎将来后悔。
“我是再也想不出点子了,脑浆子疼。哥,甭介,有这功夫早练上真的啦,干败了也是个刺激,再说,花不了几个钱。”
“别介,咱现在干事可不能让它败。时间不允许呀。”
“哥。”克虎突然一本正经地说,“为什么敢和你伙着干,就是看到了你这股子劲。咱们什么时候开练?”
“等我接待了马库斯夫妇俩以后。”
“就这么着。”
事情不仅来得突然,而且顺当。
头几天还在和克虎等人议论从小干起,马库斯夫妇俩来了三天后,彭勃的事业就上了档次。马库斯先生别看年事已高,对企业确是原装的精通,而且是地道的资本主义那套。他首先从头到尾了解唐海的啤酒厂,还从彭勃处了解了中国啤酒业的情况,自己亲自去了高中低档饭馆,品尝各种啤酒。最后决定,建一家小麦啤酒厂。小麦啤酒,中国几乎没有。几天以后,马库斯的儿子飞来,和该厂签了合同。德方投资一部分设备和技术,外加部分资金,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其余的中方投入,占百分之五十一,利润的百分之五给彭勃,这一点是马库斯专门为彭勃争下来双方共同承担的。彭勃以为听错了,翻译的时候反复问了马老先生几次,才敢翻给对方。彭勃作为董事之一,可带领两个人其中包括一名财务长期进驻啤酒厂,替德方负责。德方技术人员随设备一齐到位。看来彭勃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开,这叫交钥匙工程。
合同签完,马库斯的儿子飞回德国,老夫妇俩要旅行,彭勃陪着玩了北京,外地就请徐颖陪着。徐颖的法语比彭勃的德语还好,加上她长得秀气,又懂资本主义那套礼仪,转了一趟南方回来,徐颖成了人家的干女儿。回到北京,马库斯夫妇要送徐颖一件昂贵的礼物,问她喜欢什么?徐颖天真地眨了眨眼睛,怎么也想不出。老人家笑了,拍拍她的肩说:“想好了告诉我们。不是通过电话,而是亲自去德国,到家里住些日子。”
“中国怎么样?”彭勃问老夫妇。
“简直太神奇了。长城、故宫、桂林、昆明。”
“你只玩了十分之一。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如果你愿意,每年来一趟,让小颖带你转转。”
“我们每年来能保证,但小颖每年能陪我们吗?”
“能。”徐颖撒娇地倒在沙发上坐着的老夫妇中间。
“那你还要答应每年去一趟德国看我们。”
“行,以后我挣的钱全买机票。”
“怎么能让干女儿花钱,一切开销我们负责。”老先生说完,回头对彭勃认真地说,“我想让她当销售总代理,你看可以不?”
“当然可以。”
彭勃知道,这等于给了徐颖一笔巨大的遗产。因为生产出来的啤酒百分之六十返销欧洲。总代理,等于坐在宾馆里就拿钱。国内销售方面,老先生既然有所考虑,就肯定还要打过来一大笔宣传费,徐颖只要花掉这笔钱就行。也就是说,女大款,女强人,徐颖一夜之间就脱胎换骨地当上了。彭勃只是生产环节利润的百分之五归自己;可流通环节的百分之五归徐颖,这就是老人家送给她的一份昂贵的礼物。而流通环节,要比生产环节的利润大得多,连彭勃都羡慕小颖的造化。
话说到这个份上,徐颖就不能不去德国了解啤酒的销售情况,她要学习的东西很多。来不及签证,老夫妇建议带徐颖先去巴黎,因为她的法国签证还有效。然后让儿子从德国往法国发商务邀请,德国驻法国使馆会百分之百签证的,便可以随他俩回德国。
几天的功夫,事情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徐颖拿不定主意,当着老先生的面又不好表态,只有拿眼睛冲着彭勃眨。彭勃笑着,对她说:“这是你的机会,我建议你去。”
“彭哥,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我也没有。但我相信你会干好的,有大家呢。”
“你能当我的销售总经理吗?”
“这个以后再说吧。”当着老夫妇的面彭勃不好说什么,他只能建议徐颖接受老夫妇的美意。都说中国穷,实际上北京大街上到处都是金子,徐颖一不留神就踩上了一颗比彭勃踩上的大得多的金子。
徐颖临去法国的头一天晚上,把彭勃约了出来。俩人到一家餐馆吃了饭,然后找了个酒吧坐下,要了点喝的,就准备扎扎实实地谈起来。
“彭哥,我现在更想当你老婆。”
“又开玩笑。”彭勃心里乱得很。
“不是开玩笑。我干爹把咱俩弄在一起,这是天意。”
“冲动了不是,大年轻。”
“谁冲动,我已经丧失过一次机会,不想再放弃。我后悔过多少次,你根本不知道。”
“小颖,你前程远大。”
“全是你给的。”徐颖撒着娇说,根本不像一个即将上任的外企公司的首席代表。
“你自己的努力。我想介绍别人,老先生能同意?我让克虎给他们当干儿子,他们能要?头一件事得先找警察。”
“既然身分成了咱们之间的障碍,那我宁愿不要。我拒绝接受馈赠。现在就去打电话,告诉干爹不去欧洲。”
“等等。”彭勃叫住了气冲冲站起来的徐颖,他知道她真做得出来,“耍小孩子脾气不是?嗨!”
“我要的不是钱,不是身分,不是地位,我要的是丈夫。”徐颖还满有理。
“你要绅士的那种丈夫?”彭勃开了句玩笑,缓解气氛。
“该死,别提什么绅士了。”徐颖哭笑不得地打了彭勃一下,“讨厌。”
“好啦,你先去欧洲,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不!我要在走之前让你表个态嘛。”
“非让我表态?”
“非让。”
“你凭什么当我老婆?”
“我年轻,也……漂亮,心眼也好,又有文化,还不够吗?”
“不够,我要的老婆必须能干,你行吗?”
“你激我?我非干出点样子给你看不可,你等着。”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我要当大推销商,你给我一年时间。”
“志气挺高的,不知行动如何。”
“你气我。”
徐颖撒娇地站起来,拉着彭勃送自己回家,一路上没有打的,徐颖懒在他怀里走,像只小狗。到了徐颖家门口,她站在那不动,非要彭勃说句好听的,否则晚上睡不好觉。彭勃看着她可爱的样子,一时动了真情,悄悄地说了一句:“到欧洲别忘了给我打电话。”
“你真希望听到我的电话?”徐颖嗲声嗲气地问。
“真的。”彭勃说完,用食指在她鼻子尖上刮了两下。
“彭哥。”徐颖得寸进尺,声调越来越嗲。
“干什么?”彭勃反而粗声粗气地问。
“干吗那么凶?”徐颖噘着嘴,把身转过去,给彭勃一个背影。
“好好好,说吧,什么事?”
“我想……租一间宾馆……”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租宾馆干什么?”
“人家想和你呆一晚上嘛!”
“小颖,过两天就出国了,还不好生回家准备。”
“不嘛……”继续撒娇。
“你要是不听话,我可不管你啦,爱去不去欧洲。”彭勃说完,故作转身要走的样子。
“喂,别别别。”徐颖赶紧拽住他,并来回摇着他的臂膀,“人家收回请求还不行吗?”
“这就对了。”彭勃又一次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
“啪。”徐颖在他的脸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转身跑进楼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