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彭勃他们一行人跟着感觉怀着遐想和憧憬向着西方进发的时候,也就是说这些想闯荡世界的人们离开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彭勃的前妻赵薇正在参加中学同学们的聚会,这聚会每年要搞一次,地点越来越高级,最早是某位同学的家,后来是某位当处长的同学提供的免费办公室,后来就有人出血了,小饭馆,大餐厅,宾馆,直至这回王府饭店卡拉OK包房。出血的主儿叫义子,根据聚会的档次,大家都知道他又发了。
赵薇每次都避开这种场合,作为当年的校花,如今混成十几年如一日的教书匠,把丈夫都混没了,真是没脸见人的。要不是义子开着奔驰车几乎是绑架似地生拉硬拽自己,她仍要坚持不会就范于这种场面。
中学同学的档次要比大学同学的高得多。当年她家居住在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就近入学者的家庭都是科学院子弟,毕业后有下乡的,进工厂的,那时没有书念,如今一个个都顺杆爬了上来,且都考上了重点大学。闹半天一个个在家庭的熏陶下都在背地里吃小灶,有几位英语水平几乎达到了不用考就能毕业的程度。恢复高考对于赵薇来说有些措手不及,突击了一个多月无异于临时抱佛脚。这种现上轿现扎耳朵眼的补救办法的结局,是她只能考进师范学院,就注定了她这辈子只得当一名孩子王。特别是听说这帮同学接二连三地出国深造跟出差似的,剩下的都是大学或某研究机构的中流批柱。自己去聚会,不等于现世吗。和她唯一保持联系的就是义子,别人考大学他偏不,早早地就下了海。敢情下海早就等于买了原始股票,没一个不发大财的,这会儿人家花两万人民币包一晚上吃喝玩乐就跟发扑克牌似的。
“赵薇,赶紧和大家再见一面,都快走光了。我奉命专程请你去,你实际上是每回大家议论的话题。你知道大家当年多喜欢你呀。”
赵薇知道义子的话是真诚的,他很讲义气,毕业后和自己来往最频繁。那年他因为有病没考大学,第二年也就不再去试,干脆跑起了生意。倒服装、开餐厅、拉工程、跑汽车配件,现在手下几个公司,据说资产有几千万。多忙,隔上两三个月也要跑来一次,到学校一坐就是半天,他不愿意来家,赵薇也不想让他去家里,那时彭勃也在瞎做生意,怕他受刺激。要不是为了照顾彭勃的面子,自己早就跟义子干了。现在彭勃和她离了婚,人也跑到西方去了,她真有些动心要干些什么。
“最近心情怎么样?”义子一面挂着挡,一面注视着红绿灯问道。
“心情坏透了。”
“就因为他出国?”
“我们俩离了。”
“为什么?”义子一愣,以至绿灯亮时都忘了起动,闹得背后的车直接喇叭。
“是他给我的暗示,我不能扯他后腿,什么世道。”
“跟世道有什么关系?”
“还不全怪你们这些能人,把他挤对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再不到国外去试试,就剩下跳楼的份儿。”接着她又说,“还记得我找你借了几次钱吗?”
“提那干什么?我又不缺这个。”
“两次,一次开小饭馆,一次倒服装,全赔。”
“我早就说让他到我那去干。”
“他不想给人家打工。也不在单位好好干,整天在外面瞎忙活,把领导都逼急了,说你要看不上我们,干脆辞职算了。这回倒好,不仅辞了单位,离了婚,连国家也辞了。”
义子沉默了。他对赵薇是有看法的,但怕这时提出出刺伤她的心。但他又是个快人快语的主儿,憋在心里难受,终于忍不住,说了赵薇几句,二十多年的同学,他是头一次说她。
“你呀,一切都为了老公。以为他强了,有出息,就能在同学们面前扬眉吐气,但就是忽略了自己的存在,你瞧瞧,现在还有你自己吗?都什么年月了。”
义子的口气夹杂着一种怨气,多少还有一种瞧不起,这是他们认识二十多年来头一次用如此强硬的口吻说话。本来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但又怕伤了和气,也就点到为止,他继续开着车,表情是严肃的。
赵薇让义子用话撞了一下,清醒不少。这是个问题,自己这么多年为谁活着,真的把自己活没了。上大学时,虽说是师范学院,彭勃却在同学中是顶尖人物。论形象,小伙子没的说,还是运动场上的尖子,每回学校运动会,还不够他一个人出风头的。女同学给他递条子的多哩。可他偏偏看上自己,后是穷追不舍,于是自己在那个范围里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结婚时大家都说,是全校的黄金婚姻。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沉浸在这种井底之蛙似的满足中,彭勃为人算是正派,从不拈花惹草,事业上很快在报社成了主力。那时赵薇觉得老天实在有眼,让自己那么幸福。为了将这种幸福延宕下去,俩人决定不要孩子,再玩儿几年。可是,社会在发展,同是文人,有人偏就当了作家;都是同学,有人就成了大款。突然间,他们发现闹了半天,自己竟然生活在知识分子圈子内的最底层。
作为男子汉大丈夫,彭勃觉得有义务承当些什么,应该带给这个家更多的荣誉或什么。于是先写小说,向诺贝尔文学奖冲击。赵薇眼见着他从报社一摞一摞地带回来稿纸,又一摞一摞地填上字。最初,一招呼就是电影剧本,赵薇清楚地记得,公安战线题材,名叫《刑警队长》。她知道八成不灵,彭勃连枪都没拿过,愣写刑警队长百步穿杨,独胆闯入毒品犯子们的巢穴,一枪一个把他们全打死了,给赵薇的印象,这不是深入虎穴破案,而是在游乐场花钱玩打靶。后来写长篇小说,《孤独的灵魂》,号称是自传体小说。赵薇真有点莫名其妙,他成天忙交际恨不得施分身法,不是和一帮哥们儿搓麻将,就是下馆子,再不就是组织新闻走穴,家里电话从来没断过,怎么能写出孤独来。问他,他说她不,魔,越忙,灵魂越孤独。那么什么时候灵魂不感到孤独了呢?他想了好几天,才说成了事业家的人才不孤独。赵薇本来想问干到多大,于成什么才为事业家并感到灵魂不孤独了呢?但她终于还是没张口,就让他写吧,反正他目前的写作事业用不了多大的投资,且没有风险。彭勃在这一点上是很刻苦的,很快地就写到了稿纸几乎等身的地步,可变成铅字的还没有他写的通讯那么长。终于有一天,他郑重地对赵薇说,本世纪末,看来中国不会有人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了,我拿不了就谁也甭想染指,理论是中国暂时不具备产生问鼎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的条件。给赵薇的印象是产生好的作家比产生三个黄的鸡蛋要难得多。前者是有概率的,后者是根本不可能的。
习文不成习武,这才搞起服装、餐馆的生意。一个对商品社会从来没研究过的人,一下子想成为这个大洪流中的弄潮儿,其想象力的丰富决不亚于一个普通小记者要拿诺贝尔文学奖。赵薇只有继续打配合,像当初他夜间写作时每晚要给他做一顿夜宵一样,这回是帮他贷款,找关系。她本来没指望他成为李嘉诚那样的大企业家,但也没想到他搞生意不成却被生意搞了,惨败得那么快。总之,从大作家到大企业家的梦做了七八年,把赵薇的青春也整个搭进去,最后落了个赵薇比他还累。所以当他出国前暗示离了婚在国外更容易搞出名堂来的时候,赵薇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她想好好地静下来琢磨一下自己。她认为自己的失败比彭勃的失败还要惨。彭勃毕竟尝试过,自己连边也没沾上。想到这里,赵薇不得不向旁边驾车的义子承认:“你说到我心里去了。”
义子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单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点上一支烟。明白了就好,都是老同学,还能说些什么?
“义子。”
“嗯?”
“我也准备下海!”
“早就等着你说这句话。”义子加快了车速,方向盘玩得潇洒。
“你看我干点什么好?”
“还是先到我那当一段副总经理,任务是调查了解搞商贸是怎么回事。也等于帮我盯一摊,我好腾出时间精力搞别的。”
“我行吗?”
“在中国,只有不愿意干的事,没有干不了的事。”
“那我就试试。”
“我给你一个月开三千元工资。怎么样?”
“使不得,太多了。”赵薇有些惊慌,差不多是她在学校半年的所得。
义子见她没有嫌少,便斩钉截铁地下了决心:“就这么定了。”
快到地方的时候,赵薇提醒义子她离婚的事先不要在同学们面前扩散。义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明白了。
赵薇第一个喝醉了。
她无法承受面前的一切。眼看着同学们熟练地吃喝玩乐,点潮州菜,品评着味道的好坏,与当地的有什么不同。而她看一眼菜单,上面的字都不能全认过来。她差点将小铜盆里为洗手的水喝下去,为此险些半途逃之夭夭。吃罢饭来到卡拉OK厅,赵薇拘谨地跟在大家后面,学着同学们怎样落座,点歌,而许多他们唱的歌,自己从来没听过。问到大家愿意喝什么的时候,赵薇要了啤酒,她早就想醉了,那样如同乡巴佬一样的自己再做错了什么,就可以用神志不清来解释。有几位男同学懒得去玩,而是认为能和她喝酒聊天更难得,并一个劲儿地夸她当年如何漂亮而现在仍是风韵犹存。赵薇难受得几次想放声大哭。她真的有些恨彭勃了,恨他无能,没本事。
好不容易逮着和义子单独坐一会儿的时候,她顺手接过义子让她解酒的水果,一边问:“我是不是很士,整个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十足的。”
“以后你会烦的,我那儿天天都有这把戏,到时别骂我就行了。”
“这得花多少钱?”
“小钱不出去,大钱怎么能进来?那时你就明白了。”
“义子!”有人喊他,“过来跟我们侃侃离婚花了多少钱。这儿有人想步你后尘,但不知如何能摆平老婆。”
“没多少。”义子很不情愿地踱过去应酬,“50万,外加一套公寓和一辆宝马。”
谁也没注意,昏暗的灯光下,斜靠在沙发上的赵薇几乎愣住了。
“其实,你没有喝醉。”回家的路上,义子驾着车在路上慢慢地爬行,看得出他尽量延长到家的时间。
“你让我怎么办?在中学,各方面我都是出色的,你承认吗?”
“那当然。可今天,大家可没一个多想什么的。”
“我知道,是我自己感受不好。我真的有好多话要说,你明天上班吗?”
“无所谓,我的公司,我说了算,没人记我考勤。”
“就是说你能陪我找地点喝点饮料聊天了?”
“那当然。”义子喜出望外,但很快又犹豫了,“可你呢?明天不上班了?”
“明天没我的课,已经无所谓了,早晚还不是……”赵薇没有再说,而是瞟了一眼义子,有些迟疑地问,“喂,你让我到你那儿干,不是开玩笑吧?”
“求之不得。”
“那还有什么商量的?找地方吧。”
“好嘲,咱们来个回马枪。”
义子像赛车高手一样来个紧急调头,加大油门向着京城最高级的所在驶去。赵薇轻轻哀叹了一声,她清楚,婚姻的破裂,丈夫的出走,对自己来说,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从现在起,个人的命运个人掌握,这回,自己要披挂上阵,粉墨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