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东方之东
老三让我到日本去玩玩。
一九九七年我决定去一趟日本,我要亲自看看这个曾经给中国人制造灾难的产地到底是怎样的一片土地。这片土地培养了我的好友竹竿郑老板,郑大哥也吸引了我们家老三不要中国国籍,来当日本公民。过去这种做法叫汉奸,现在不这样说了,倒不全是因为我们老三的缘故我才这么解释,毕竟时代不同了。
见面时我发现老三已经学会了日本人的经商哲学,没有仇恨只有忍受,做生意亏了只当交了一次学费,重头再来。老三跟我讲这个道理时,我觉得日本把老三变成不是老三了。
到了日本我坚决否认在国内多年来一个固有的说法,日本人是经济动物,更准确地说日本人是精神野兽。动物不等于野兽。
有些动物天生就温顺,比如羊、兔子这些可爱的动物。日本人现在看一个个假仁假义表面温顺,其实都是披着羊皮的狼。他们的狼子野心随时都会爆发出来。中国人太君子心肠,即使有人显示出动物凶猛的样子,也不过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羊。我终于明白了当年中国人为什么不抵抗,一匹狼可以驯服或吃掉一群羊。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存环境造就人的生存哲学。
千百年来,居住在每天都有火山爆发的日本岛上的日本人,每天都在警告着自己的民族即将爆发的火山要将日本岛沉没,那时就和“二战”前的犹太人一样没有了自己的国土和家园,成为地球流浪汉。为了避免悲剧,现在就要到岛外寻找生存,占领地盘,哪怕是别人的抢也要抢来。
日本岛还在海上坚挺地飘着,大和民族却造就了一种野兽精神。为了撕扯一块生存的肉,他们随时都可以像豺狼虎豹一般地扑将上去,惨无人道。
我们的中华民族就不同了,生活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地大物博优哉游哉。中国的土地永远不会沉进海里,永远牢固地与地球同在。我们的民族就像蒙古草地上的羊群,追求在蓝天白云中幸福地吃着绿草。有时狼来了,有时下起了暴风雪,但一切都会过去的,明年的春天小羊生出来,羊群又在蓝天白云下吃起了绿草。从人性的角度我们中国人是对的;从兽性的角度日本人是对的。但是在人与兽的角逐中,受伤害的却常常是我们。有这么容易吃的羊,谁不愿意去当狼。中国后来改革开放,日本人又把这套业务用在了经济上,并且教会了中国人,福建人和浙江人率先受到启蒙,在全国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狼吃羊的经济游戏。
我讲上面那些话,不是我当了政协副主席有了觉悟,就开始了老生常谈或者危言耸听,你们每个读者读到这里,都应该停下,认真地思考三分钟或者重读一遍,看看那些文字是否有价值?在中国和日本的民族尊严问题上,我们这一代如果无所作为,那么下一代就更不用指望。
日本东京的一个夜晚,老三带我去洗澡。令我大为惊诧的是日本人竟然男女在一个澡池子里泡澡,这更加证明了我的日本人是野兽的理论。
泡澡时老三给我讲了一个河南人的故事。
他说:有个河南的老板到了日本,就想找一个日本的妓女来玩,于是,穿着日本古典和服像一只温顺的猫一样的按摩小姐,用日语问候着进来了。小姐的手像侵略者一样进入了河南老板的敏感特区,河南老板迫不及待地翻身将小姐压在了身下。已经习惯麻木了的小姐机械性地抱紧了河南老板。这时的河南老板勃然而起,心中的怒火立刻熊熊燃烧起来,他对日本人的新仇旧恨全部想起来了。他边干边骂着操你妈小日本鬼子,老子今天操死你。你们把我们欺负苦了,我今天要报仇雪恨,让你们也尝尝被欺压的味道。河南老板汗流浃背痛快淋漓地大干着痛骂着。
干完之后,河南老板长长地出一口气,扬眉吐气地说:我尻他娘,真他娘地舒服!
小姐突然很亲切地用河南话问他:太君,您也是河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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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老板一惊:咋?你不是日本人?
小姐说:俺也是河南人。
他问:你怎么不早说?
小姐:你也没问俺。
河南老板大吼一声:真他妈丢人你这个婊子,滚出去!
老三讲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又是中国人整中国人。我眼睛发酸似乎有泪要流淌,脑海里只有一句话:日本鬼子退出了中国国土我们就真的胜利了吗?
我盯着老三的眼睛说:你笑什么,有那么好笑吗?你真的是日本人了,三郎?
老三说:二哥,你叫我三郎,我很喜欢。你别傻了,你以为当日本人比当中国人丢脸吗?那个河南老板刚开始来发誓说要用一辈子挣来的钱制造一颗能够炸沉日本的导弹,让狗日的日本鬼子等着瞧吧!结果没过一个月,他就被日本的生活迷上了,他喜欢日本这种丰富的物质生活,成了日本三菱的代理商。
我决定让老三陪我去一趟广岛。
去日本的中国人只有到了广岛才会感到扬眉吐气。当年美军为了报山本五十六的偷袭珍珠港之仇,为了强迫日本投降,为了在整个东方战场上一着棋将死日军,极其残酷地在广岛和长崎投下了两颗原子弹。后来善良的人都说那一次炸死了很多无辜的老百姓,我不这样认为。在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的日军不也都来自于日本的老百姓吗?这个民族的每一个人都有野兽的心灵。
在去广岛的路上,我在一份日文的杂志里看到一个故事。有一个日本的作家看到日本兵作为战败国退回本上之后,受苏联、美国的压迫,经济贫困,人人士气低落,整个民族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于是他在电视台每天借用一个频道演讲,他呼吁日本人要振作起大和民族的士气来。那时的日本人已经心灰意冷,没有人听他演讲,于是他就在电视的直播中剖腹自杀了。这一下日本人的灵魂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于是作家的书成了畅销书。人们纷纷去买他的书,要看一看他的书里到底讲的是什么。
一个作家让日本人的野兽精神又复活了。其实那个时期的日本人在麦克阿瑟的阴影下,是披着羊皮的狼。
我的灵魂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中国太缺少这种打造民族精神的作家了。
赶走了狼,羊群就会有和平的日子过吗?永远不会的。
到了广岛,在酒店住下后,我下到大堂的商场里要去买一些介绍广岛的书刊,我要了解一下广岛的历史沿革情况。
在商场的书刊柜台上,我见一本杂志封面是著名的日本老兵东史郎。八十多岁的东史郎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反悔,灵魂彻底醒悟了。一头掉了牙的老狼终于像羊一样温和了,他到处演讲揭发日军当年侵华的滔天罪行。深受日本政府狼群的反感,但是却受到了中国人民羊群的热烈欢迎。
中国人称东史郎为日本人的惟一的良心,而不是狼心。这就是像上帝一样的中国人,他们不是喜欢忘记,而是喜欢原谅。
我翻开杂志,里面有一个为东史郎作证的日本慰安妇。我看着这个老妇人有些面熟,再一看下面的介绍,此人叫小岛马子。
这不就是我们在牧场时,后院住的那个日本人张大娘吗?我拿给老三看,我们都很惊诧,原来她也是慰安妇。
我把杂志买上拿到房间里去仔细看了一遍,确定这个老女人就是我们牧场当年那个日本人小岛马子。
我们查看上面说的地址,小岛马子也住在广岛。
我们按着地址查找到了小岛马子家。
小岛马子没有在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接待了我们。
我用日语向他问候,那人也用日语回答。
我问:先生,请问您会讲中国话吗?
那人摇了一下头用日语说:不会。
日语讲得像我一样生硬。
然后那人很不礼貌地也很不耐烦地向我们下了逐客令。
他说:我妈很忙,今天可能不回来了。她年龄大了,你们不要打扰她吧,拜托你们了。
原来他是小岛马子的儿子,不过不是我们牧场的儿子,她牧场的儿子我们都认识。没办法,我们只好告辞出来了。
不是为了写这本书,写书人才编这么巧合的故事,而是生活中的故事有了巧合我才写到了这本书里。
在门口我们碰上了从外面回来的小岛马子。
老太太认出了我,马上高兴得不得了。
老太太热情地又请我们回到屋里,并把儿子叫出来给我们介绍。
彼此都很笨拙地用日语问候了一下,显得很尴尬冷淡。
老太太用中国话说:你们都用中国话讲吧。
我问:你儿子会讲中国话?
老太太:他是我和日本丈夫在中国生的,后来送给了辽宁郑家屯的一户中国农民家庭抚养,三年前才回来。在东北生活了几十年,还不会讲中国话?
我恼火了说:我问他会讲中国话吗,他说不会。
老太太:大刚,你为什么说不会讲中国话?
大刚:妈,你别问了,我讨厌讲中国话行了吧,你最好少和这些中国人交往。
我一听一口地道的东北大馇子味道。
老太太很生气,忙自己亲自烧水泡茶招呼我们。
老太太:你到日本怎么想起来看我?真是多谢了!我们二十多年没见了。
我拿出那本杂志说:我看到了这本杂志觉得很像你,就冒昧地来了。你还能认出我来,我真的很高兴。
老太太:你们是我先生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忘记。
老太太一看杂志里的自己,脸腾地一下红了。
她说:巴拉君,我不是有意欺骗你们,我是慰安妇出身,真是对不起了。
我说:不用对不起,我能理解,你何罪之有,你也是受害者,都是战争之罪。
老太太很高兴:你能理解,那太好了。我没想到中国的年轻人对这半个世纪前的事还这么关心,这么能理解。
我说:这是从前的事也是关系到未来的事。
老太太:我也是这个观点,所以我为东史郎老兵作证。
大刚进了另一间屋里始终没有出来。
我觉得古怪。
老人看出来了说:大刚这个人来日本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性格一天比一天古怪。
老人流出了热泪,面孔上的感情很复杂。
我想起一个蒙古寓言故事来了。一个牧羊人在冬天雪地里拣了一只即将冻死的小狼崽儿,牧羊人把它拿到家里来养。一年后狼崽长大了,一天晚上野外一阵狼叫,小狼跑出去就没有回来。
几个月后在狼群里已经恢复了狼性的那只狼带领狼群,在一夜之间咬死了牧羊人的一群羊。
大刚回到日本恢复了日本人的野兽精神。
小岛马子回国时,张大脑袋已经死了,她把中日合作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留在了中国。据说政府都给他们在城里安排了工作,都离开了牧场。
小岛马子说:我想把我的孩子们带到日本来,你看有可能吗?
我说:现在应该没问题吧,这样的事情很多都是这样办的。
小岛马子:我知道政府允许了,我是说我的孩子们会跟我来日本吗?
我:应该会吧。
小岛:你如果是我的孩子你会跟我来吗?
我: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你的孩子。
小岛: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是你的母亲,你会跟我来吗?
我:如果我是你的孩子我想应该会的,我离不开母亲。
老人脸上露出了一种很欣慰的笑,但是我发现她的内心里还有痛。
回来的路上,老三跟我说:你在骗小岛马子,你是她的儿子,也不会来日本。
我说:我没有骗她,我是她的儿子,就不会像我这样看日本了,我就会来的。
老三说:我不是她的儿子,我也在日本,你不应该用过去的历史仇恨,来保持陈旧的偏见,我们追求的是新生活。
我离开了日本,离开了我们的东方之东,似乎比来时感到轻松。我的心里不停地想着老三的话:我们是追求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