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出门远行-红马

第三十章出门远行

我们的科尔沁草原是在国家地理位置上的最北方,但是我不知道最南方就是海南岛。这是一个常识,不是知识问题。在地理填空题里没有哪个老师愚蠢得会出这么简单的题。但是很难有人回答准确,尤其是我问的南方之南在哪里?

我这么关心海南岛,是因为我想去那里。我出院之后就没有喝过酒。我反复地叙述过,马姐是诗,我是酒。马姐终于还是离开我了,所以我就不再写诗了,我那时的情怀是不写诗又怎会去喝酒。那天在医院里,我酝酿了像当年写六十首诗的情绪,想写一首诗,结果只写了一个题目两句诗。我知道我像落魄的江湖高手一样,已经功夫尽失。不写诗的我不喝酒了,当然不喝酒,我也就不是我了。

马叔、马姐、乌兰和黑龙他们都回到他们来的地方去了。他们就像机器上的零件一样,终究要拧回他们原来的机器上去。包括黑龙,这个社会是有组织的,黑道人物的机器也是机器。可是我去哪里?我已经被我的机器甩掉了。马叔让我到北京和他一起办《马兰花》当编辑,我已经没了一点兴致,我觉得我这样的螺丝钉,不是像从前,我们受书本教育所说的那样,只要做了一颗螺丝钉,就可以任意拧到国家有用的机器上去。我这个零件,不适合拧到那个一切按部就班的机器上去。乌兰很失望,她又用她魔法师一样的眼睛诱惑我,但是我有小护士,已经修炼成坚强的定力,对她已经无动于衷了。乌兰这种祸水型的妖女,每天跟你在一起,她总是不停地在索取,好像分分钟都要把你身上的油水榨干。所以跟她在一起的男人没有机会和她白头到老,就黑着浓浓的长发成了干尸。马叔懂我,他说这是个闲云野鹤的人,让他顺其自然吧。马姐也坚持拉我,现在马姐已经不编杂志了,是电视台的编导。她每天带着一伙人,扛着机器,往远点说像过去的武工队,近点说就是一伙强人。据说这伙人像当年的红军一样到处打土豪分田地,所谓的土豪就是效益好的企业家。邓小平讲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在文化界先富起来的就是这伙搞电视的。马姐跟我讲的时候,脸上金光闪闪。我对带电的东西没感觉,坚决不去。

我要过我自己的生活,这是我在医院里思考了三个月的问题。这不是简单的我个人出路问题,而是我这个年龄的问题,从生命的角度讲是生命的季节问题。我觉得我要离开文学,我要离开草原。我如果不换土壤,我这个生命就要枯竭。我已经不是花盆里养的小花小草了,我要寻找我自己深厚的土壤去长成参天大树。

晚上草地的风很凉,小护士陪着我散步。我已经不管小护士叫小护士了,她告诉过我她的名字,我不喜欢就给她起了一个新名字。我叫她驹儿。驹儿很听话,是我交往过的女人中最令我心情快乐的女人,她的一颦一笑,似乎注定要让我这一辈子刻骨铭心。她个子高挑,全身的骨骼都很小,裸着体无论怎样举手投足,都让你见不到她的骨头,这就是古人说的好女。她乳房不是很大,脖子和腰都细长,屁股却很丰满,向上翘翘的,像一匹永远都在奔跑的小马驹儿。恰恰是这样,她的体位造型成了和我贴得最近的一个女人,亲密无间。驹儿的嘴真是很美妙,厚厚的,不仅讲话好听,唱歌好听,吃东西的声音好听,哭的声音也好听。

驹儿要跟我走,我也想带驹儿走。我们每天在草地上吹完了晚风,我们就回到驹儿的小屋里进行梦想。我原来以为驹儿家乡是南方就已经很遥远了,驹儿说海南是他们的南方,我说那咱们就去南方之南吧,更遥远的海南。

我们终于要走了,驹儿的妈妈爸爸也赶来送我们。她妈妈说:我把女儿交给了你,你要保护好她。

我大义凛然地说:放心吧,如果我们走进了绝路,必须一个人跳海,那就一定我跳,把生路留给驹儿。

驹儿的爸妈是开明的过来人,想当年他们就是这么来到内蒙草原的。他们知道驹儿跟定了我,劝没用。因为这事当年他们都干过,革命的前辈对于后来者都是充满热情和理解的。

驹儿的老爸说:我喜欢你这种气质,但是不要把我女儿带到绝路去,也不希望你为我女儿去跳海,我希望你们都平平安安,幸福地活着。

上火车前,要跟妈妈分手了,驹儿还是哭了。她是看到妈妈的泪水才哭的,我为了安慰驹儿因为和妈妈恋恋不舍,而有点忧伤的心情,在她的爱情笔记上写了一首诗给她:mpanel(1);

十八的女孩是一朵花儿

十八岁的花朵盼着被人掐

勇敢的是我

浪漫的是她

放心不下的是她的妈

带着这首诗,我们义无返顾地,在北方之北向着南方之南出发了。

我领着驹儿离开了生我养我育我的科尔沁萆原。我们坐在火车上一直向南走,我想我的心情就像我们赶上火车运往深圳然后到香港的那群黄牛。我当年看到离开草原的黄牛被成群地赶上火车,听说它们要去深圳然后到香港,我的心情充满了无限的羡慕和嫉妒,我说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头黄牛,赶牛的跟我说你以为它们去旅游啊,它们去了就被杀了吃肉。后来,我去香港真的听到了我们草原黄牛一个很神奇的故事,不过那头黄牛,那时已不叫黄牛,叫蒙古神牛。据说香港有一个屠夫专门宰杀从蒙古草原运来的黄牛,我们科尔沁是黄牛之乡,他宰杀的肯定是我们这里的黄牛。话说,有一天,那个屠夫又开始宰杀黄牛,有一头黄牛死活不肯往屠宰机里走,屠夫就采取强制措施把它往里赶,你一头已经走进了屠宰场,站在了屠夫面前的黄牛,还有什么选择?愿不愿意还由得你吗?你以为这里是内蒙古草原?香港再讲人权,也没有你一头蒙古黄牛的份呀。可能那头牛不甘心命运给它安排的结局,它要抗拒!于是,我们这头蒙古黄牛经过动脑筋策划,却千出了石破天惊的事,它给屠夫跪下了,并且流着泪,哀求着屠夫不要杀它,黄牛的举动,让屠夫感到惊心动魄,屠夫也流泪了,他把黄牛留下了。屠夫知道今天不杀它,明天也要杀它,它一头肉乎乎的黄牛,生来落在人的手中就是给人来杀着吃肉的。

但是黄牛知道,今天不被杀,日后就永远不被杀了。

果然,第二天屠夫家出了大事,当然是好事,屠夫买的六合彩,中了五百万港币。这一下出了大名,成了与香港明星齐名的明星,当然我说的不是屠夫,是我们的黄牛。黄牛成了明星,还不是一般的明星,是吉利的旺财的明星,你说谁还能杀它,香港是从来不杀明星的,而且它的地位,在香港没有任何明星可以媲美,因为它被当成神牛,供到了香火最旺的黄大仙庙里,享受着万千善男信女虔诚的香火,香港任何明星包括成龙、张曼玉都不可能被供进庙里享受香火,而他们也只能前来烧香、参拜。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草原,这回也像黄牛一样离开草原,但是我们肯定不是被杀了吃肉,我是为了找更好的肉吃,或者更幸运。我相信小红骒马、黄牛和我,在动物形式上不一样,但是我们的灵魂是相通的。

夜里在火车上,外面一望无际的黑洞,我心里一阵阵产生忧伤凄凉的感觉,但是我并不感到孤独,因为我有驹儿。驹儿睡得很香,她红扑扑的脸幸福地钻进我的怀里,我感到很温暖。我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幸福感了,还是几年前我和马姐贩马被困在沙漠里,马丢了,我们互相拥吻在苍茫的夜空下,虽然孤独无助,但是马姐身上散发出的母性的光辉让我的心里很温暖,钻进马姐的胸怀我全身充满了力量和不顾一切的英雄气概。今晚在火车上却有些不同,是驹儿钻进了我的怀里,我是在驹儿爸妈信任的目光中发了誓的,我要信守誓言。今天的我不仅仅要有英雄气概,还要有责任。男人本来就是要承担责任的,但是我一把责任这个词装进心里,我就马上成熟了起来。听老人说大地里的庄稼都是在夜里抽穗拔节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的。我也像庄稼一样一夜之间成熟了起来。驹儿,你明天醒来看到的我就是一个有责任感成熟了的大男人。

驹儿睡得很熟很深,看她的笑容就知道是在做一个甜美的梦。这真是一个做梦的傻女孩儿,就是因为在我的小说里找到了自己的梦,就死心塌地地跟定了我。我感动得自己在流泪,驹儿,我一定要给你一个和梦一样美好的现实。

我醒来时,感到全身发痒,热得难受。驹儿抱着我的头,正用一把大梳子梳着我那长长的带着典型民族特色的自来卷发,卷发上纷纷扬扬地飘着雪白的头屑。

驹儿说:哥,刚刚过了长江大桥,看你睡得香,我没叫你。

驹儿脸红扑扑地跟我说话,仰着脸,肉肉的嘴唇红润润的。

我心中一阵怜爱,她说的是啥话,我根本没听进耳朵里去。我只觉得热,看到外面绿油油的大地,我想起了家乡的草原。这里的冬天就像咱们草原的夏天一样,我嘲笑自己逗驹儿开心地说:见到绿草就想起家乡,我真是牲口性格。驹儿真的开心了:我也是牲口,我是你的小红马驹。我很感动把驹儿搂在了怀里,很想亲她,但是周围人多,我不敢。我感到更热了,于是,我就从身上开始往下脱衣服。我打开火车的窗子,把脱下的棉袄和棉裤,从车窗口扔了出去。

驹儿见了大叫:哥,你干什么?怎么把衣服扔了?

我又抓起驹儿棉衣要扔,驹儿紧紧的抱住不肯放手。她很忧伤地说:你为什么要把衣服扔掉?你不穿了?

我说:南方天热,挂电线秆子上给我妈邮回去。火车上的人都被我愚蠢的傻瓜幽默逗笑了。驹儿也笑了,我把她搂在怀里,趴在她的耳根说:咱们不留后路。驹儿很坚定地抓紧了我的手,她自己把棉衣恋恋不舍地从窗口扔了出去。

这是广州躁动的春天,是我们第一次来到广州。

下了火车,在广州火车站,第一眼就被这充满了传说的羊城和异域的岭南风采吸引住了。火车站一只硕大的钟在摇摆着悠扬地响着。我想大概全国也没有比这再大的钟了吧。钟的两侧写着:“振兴中华;统一祖国”八个大红字,很敏感地让人清醒过来,马上会想起盘踞在台湾亡我之心不死的国民党和还被别人殖民着的香港澳门来。

几分钟后,我的感觉就变了,广州是一个让人的心灵慌乱浮躁的地方。我们一下火车看到匆匆忙忙的人流盲目地向四面八方狂奔,我就怀疑这是一群冲进了狼的羊群炸了群。我看慌乱的人群总是想到冲进了狼的羊群,这个地方叫羊城真是太恰当了。我由衷地佩服广州的先民这么有才华,起出了这么精彩的城市名字。

我虽然是第一次走出草原,第一次来到这个大城市,但是我一点也没有陌生感。我一身汗臭地领着驹儿,边走边给她讲笑话,我不断地提醒她别踩痛了地下躺着的那些人的脚。

我们打上的士来到了广州当时模仿香港集中建的商业街上下九路。我们没有想来这里,我们要去码头买去海南的船票。当时我们上了的土,并没有说到哪里去,的士司机看我们是北方来的就直接把我们拉到这里来了。在他们的概念里你到广州来就是到这里来了,否则不到商业街来你一个外地人还带个女孩儿,不是倒卖服装到广州来千吗?

我觉得这广州人的思维有些怪,有点像我们那里的一根筋性格的人。

我没有发火,我心平气和地说:我们是路过广州。

司机说:那你们去哪里?

我说:海南。

司机说:去海南明天早晨才有船,刚好在这里玩一下啦。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信息,今天走不了,明天才有船。

我们在上下九路的一个小旅馆里住了下来。那时中国人刚刚发身份证,但是我没响应号召去领,我还没有那个习惯,我从来没有想到要使用身份证这件事。人们从前出差在外要凭借当地革命委员会开的介绍信才能入住。由于没有身份证,不能被验明证身,在小旅馆里,我和驹儿只能在两个房间的两个床上睡。

人就是这样,可能平时对各种规范规矩不满不断地咒骂,但是当这些规矩规范一来限制你,而你又不能过关时,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哀愁。

我在没来广州之前,对广州惟一的认识就是看过电影《羊城暗哨》。给我的印象是:广州是一个美蒋特务经常出没的地方,广州的特务多是因为香港澳门的同胞多,那时香港澳门是一个先进时髦和反动堕落的象征。

在服务员的指导下,我和驹儿在公共厕所里洗了澡,服务员教会了我一个新词叫冲凉。接着我又学会了第二个新词,到叫大排档的地方去吃饭。驹儿看到别人吃的炒粉眼馋,就当了炒菜来点了吃。广州炒菜放的佐料很大,我们吃得很顺口,我把米酒当成了白酒来喝,由于口淡,喝起来没有感觉,我三口干尽了三杯,刚好是一瓶,把周围的广州人吓得目瞪口呆。

吃完了,我领着驹儿在夜市里闲逛,我们走到了一个档口前,档口的老板热情洋溢地招呼我们。

我:老板,生意好吧?

老板:多谢你,生意很好。

我觉得好笑,这广州人倒挺文明挺谦虚的,一说话先感谢。

后来在海南住时间长了,我才发现这都是在香港人那里染来的病。不管谁求谁,也不管是啥事儿,反正一张口就多谢。如果你骂过他打过他骗过他的,他也仍然要多谢你。好坏不分敌我不分,有点像东郭先生似地,你说这不是病是啥?

现在的我刚刚和广州人接触上,一切都觉得新鲜,还不认为他们有病。

驹儿很崇拜地跟着我,迈着豪迈的步伐,我们要去买船票。

我们在广州虽然语言不通,公共汽车方向搞不懂,但是我们懂得坐的士,虽然贵了点,驹儿这个小当家的有点舍不得,但是我们还是在冷气中悠闲地到了洲头嘴码头买票,我要先看看洲头嘴,这个怪名字很吸引我。

第二天早晨,上船像买票一样顺利,当我们躺在了大船的床铺上时,驹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哥,我觉得你真了不起,你的风度像一个大将军。

我说:不叫大将军,叫我千夫长。

驹儿:千夫长这个名字好听,我喜欢,是啥意思。

我说:在成吉思汗年代就是大将军的意思。

驹儿:这不还是大将军,相当于现在的啥官?

我说:成吉思汗年代相当于少将,现在降低了,县团级,相当一个旗长。

驹儿:那也是大官,哥,往后我就叫你千夫长吧?

我说:就叫千夫长。

船行驶在午后的阳光里,从珠江口进了伶仃洋,我们像在历史教科书里穿行。我拉着驹儿的手,站在甲板上,远处墨绿色的海浪汹涌澎湃,像草原上的草浪。船只行驶在海浪上,就像马车行走在草原上。我看得入了神,这大自然怎么有这么神奇的造化。站在船上就像骑在马上,晃晃悠悠中我就像回了家一样。驹儿没有在草地上生活过,她没有我的感受。我就像诗一样给她描绘,她像听神话一样入迷。突然她浑身软软地就不能动了,她软弱地说:哥,我晕,千夫长,快抱我。

我把她抱进船舱里,放在床上,她就像昏过去了一样。

我守在她的身边,不让一个苍蝇来打扰驹儿。

夜深了,大海上寂寞得像草原上的原始牧场一样。无边无际的空洞。我倚在驹儿的身边打盹。突然一声细腻的叫声就惊醒了我:哥,抱抱我。

我抱紧了驹儿,我说:你醒了?

她说:我根本就没睡着,见你守在我身边,精心呵护着我,我感动得都想哭,哥,这就是幸福吧?我这一辈子有这样一天就够了。现在死了,我都不白活了,满足了。

我说:不要胡说,我给你的幸福是长期存折,你永远也支取不完,透支不了。我们现在一起活,今后要一起去死,选一个好世道再一起去投胎转世。

驹儿用牙狠狠地咬着我的嘴唇,给我一种痒痛的快感。她又用手去拉我的裤链,我按住她的手,贴着她的耳朵说:保住元气,养精蓄锐,先和大海斗争。

驹儿嘎嘎地开心笑了起来:这是你第一次怕我。

我说:驹儿傻孩子,我永远怕你。你知道吗,在我的词典里怕你就是爱你,爱你就是怕你。

驹儿说:你一个大男人这么爱女人,不怕人家笑话?

我勇敢地说:怕什么,女人就是让男人爱的;不但要爱,还要崇拜,崇拜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母性光辉;不但要崇拜,还要感激,哪个男人不是从母体里诞生的。

我面对女人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的时候,常常把我自己感动,又把我自己惊诧。我知道我并不是永远能这样伟大地对待女人,但是正在说的时候,也是我正在做的时候,而且一点也不要怀疑我的真诚。虽然不是地老天荒,但是我给予的,对方曾经拥有的,就是我绝对的真诚,我不相信永恒,但是我相信真诚的每一瞬间,每一瞬间的真诚也是难能可贵的真诚。

驹儿说:哥,你这么伟大,我先要感激你,崇拜你,爱你。

在船的甲板上,迎着习习的凉爽海风,她旁若无人地抱着我的脖子吻我。

天亮了,我们一夜没睡。海口的阳光已经照在了船身上,明亮亮地,表示着对我们这些远来陌生人的热烈欢迎。

我们也看到了一片绿色的云彩似的椰子树,婆娑着身姿,一副很好客的神情。驹儿也有了精神,对不断闯入目光的海南岛美妙的自然景致,不断地发出惊喜的欢叫声。

她说:哥,这就是咱们要来的海南岛吗?咱们会长住这里吗?我说:会,永远!只要你喜欢。

我们就像草原马背上的疲劳骑者,看见了牧村的炊烟和马圈一样,一起呼喊:海南岛,我们来了!我们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