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雪天葬礼-红马

第十四章雪天葬礼

一九七八年我十四岁,那一年是惊险不幸的一年。冬天的晚上,我躺在冰凉的被窝里,幻想着十三岁时在马背上发生的令我愉快的事情。洋油灯轻轻地晃动着幽暗的光亮,让我浮想联翩。

手抽动着,在呼唤女鬼。我有时很怕女鬼,有时觉得自己就生活在女鬼的传说故事里,我觉得那种生活很浪漫。

我爷爷和几个草原上有名的马倌白大爷他们在地下围着火炉子喝酒。自酿的老白干酒劲头很大,熏得我全身血液喷涨,有一阵阵像大人一样那种坚强的冲动。我仰望着房梁,正在演习马背上的那种快乐,我手在动,人也在动,突然见到房梁也开始坚强地抽动。我停下了,房梁还在动。真的有女鬼了,我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感觉到有无数个鬼魂在作怪。我妈冲进来,大喊着:地震,地震了!快往外跑!我们八兄弟一听地震,响应我妈的号令窜出被窝,光着屁股就向外跑。地下的马倌们喝得快不清醒了,我妈端起一盆冷水就泼向了他们。这几个马倌不愧是放马的高手,虽然有些年老又喝醉了酒,但爬起来速度比马还快,奋不顾身地就冲向了院子里。

那年的冬天,院子里有零下四十度。我们光屁股的兄弟们冲到外面又马上跑回了屋里拿衣服。

我妈喊着:命重要还是衣服重要?快滚出去。她把我们又赶出去,然后就把衣服被子一抱一抱地抱出来让我们兄弟往身上穿、盖。我们也不管谁的衣服和被子,抓起来就穿。那一天我才感觉到了我妈原来是一个女英雄豪杰。危难当头,在妈的心里儿子们永远比自己都重要。

地震结束了,我们又回屋里睡觉。我们很兴奋,很久都睡不着。从这一天开始,我就发现了我的一个爱好,一遇上要发生什么大事就兴奋,而且不管这大事是好事还是坏事,总是希望发生大事。

刚刚睡着,又是一阵大叫。我醒了一睁眼,见好多人站在我的头顶。我以为自己出了什么事,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原来是睡在我身边的爷爷病了。爷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喉咙发出呼呼的艰难的喘气声,好像已经糊涂了。我穿上衣服,就跑到外面去撒尿。往外跑时见赤脚医生黑狗大夫来了,我对黑拘大夫没有好感,好像他去谁家,那家不是病人就是死人。我回屋时,见爷爷的呼噜声已经停止。我以为黑狗大夫已经给我爷看好了,走进时我才发现大家在哭,爷爷已经死了。他老人家是个吝啬鬼,临死的时候还把屎屙在了炕上。全屋的人不管啥关系,出于礼貌都开始痛哭,在哭声中散发着爷爷屎的恶臭味。好像没有人嫌弃,也没有人责怪,那些活人对死人都很宽容。只有我对爷爷的死不满意,他把炕上搞成了这样我还咋睡觉?在家人感谢黑狗大夫时,我恨恨地看着他,我觉得这是一个不祥的灾星,他不来我爷爷可能还不会死。刚刚出去的时候,我觉得我爷爷还在睡觉,他只不过是昨天晚上喝多了酒,怎么就会死呢?其实这种质疑算我不懂道理,草原上的人,冬天死了大多都不是年龄的原因,都是因为酒的原因。

但是喝多了酒的爷爷还是死了,因为爸爸要给他举行葬礼。

那一天又是大雪纷飞,我们一家人和亲戚朋友还有牧场的领导特格喜场长,为我爷爷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爷爷被装进了棺材里,棺材被放上了马车上,枣红马拉动了马车。在主持人老白头悲壮的声音中,棺材头上绑了一只领魂的红公鸡扑棱棱叫着,我爸把一个装满了纸灰的黄泥盆子摔响在地上,就像运动会开幕一样,葬礼就开始了。我爸率领我们八兄弟披麻戴孝地在前面带路,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起程了,奔向事先选好的墓地。

前方隐隐地见到,在飘零的大雪中有一匹红马,在我们的前边引路。雪白的世界中,那匹红马像红色的花朵一样鲜艳夺目。

红马前面还有一个模糊的黑点,像是一个人在牵着那匹红马。所有送葬的人都见到了,大家发出一片惊叹。特格喜场长说:马童牵着红马引路,你们家要出贵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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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爷爷的墓地,红马和马童都不见了。大家开始给爷爷下葬。突然我觉得眼前红光一闪,跪在地下的我,一抬头见到了小红骒马。她在雪中就像一个仙女一样看着我,我起身就去追赶她。

我已经长大了,小红骒马好像还没有长大。我骑上她软绵绵的身体,她就驮着我奔向了一个亮晶晶的世界。她好像没把我当成人,我也没把她当成马。我们就亲呀,乐呀,向前跑着。一会儿我们两个都是马,像两个少男少女一样并肩跑着,一会儿我们又都是人,手拉着手亲亲热热耳鬓厮磨像两匹小马驹一样地跑着。时光倒流着,我们一会儿跑向一个世界,一会儿跑向一个世界。就像后来我到北京,第一次坐地铁,我就惊慌失措地回忆起了那时侯的感觉就像坐地铁一样,一会儿到一站,一会儿到一站,但是每一站都不同。我们在每个世界穿的衣服都不同,一会儿我们是人,一会儿又是马。突然到了一站,我是人她又是马了。她像一朵红花一样,飘向了浩淼无穷的白色里去了。我拼命地喊着她,喊着喊着,就听见特格喜场长在叫:回来了!我睁开眼,见躺在家里的热炕上,一屋子的人围着我。特格喜场长说,我的佛爷差一点那一天埋了你家两个人。

后来他们告诉我,给我爷爷下葬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哭,没有人注意到我去了哪里。埋完了坟墓,一清点人数,少了你。幸亏那天佛爷保佑,雪不下了,我们顺着脚印,找到了掉进冰井里的你,如果没有脚印,我们还以为把你和你爷爷一起埋上了呢,大冷的冬天,如果我们再扒开坟墓去找你,那可遭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