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九六八年纪事
一九六八年我们科尔沁草原发生了一件奇怪的大事,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大批红卫兵像蝗虫一样涌进了草原。惊散了我们的羊群,惹得满牧村的看家狗到处惊慌地乱叫。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们是解放军呢。他们穿着一身绿军装,带着绿帽子,腰上还很耀眼地扎着令我羡慕的宽皮带。其实这些东西我都羡慕,他们一群一群地走过来,飒爽英姿,看得我眼花缭乱。他们在前面走,我们一群衣衫破烂的草地儿童无知地跟在他们的后面,甩着鼻涕,领着狗。我们很恭敬很严肃地学着大人的语言向他们喊口号:向解放军同志学习!向解放军同志致敬!我们挥着肮脏的小拳头,无限虔诚,正讨好般用力地喊着,一个绿军装,停了下来。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可能是他们的领导。我虽然年龄很小,但是作为一个领头的,就像羊群里的头羊一样,也向那个绿军装走去。这镜头我始终难以忘怀,长大了我看电影,那些黑道上或者江湖上的人物,两伙的老大就是这样见面的。我真佩服自己,那么小,就有了老大的风范。不过这次却让我感到耻辱,我刚一出山,就被对方打得威风扫地。因为我们没有江湖经验,把对方不但没有当成敌人,反而当成了崇拜对象。就像毛主席批评的那样分不清敌我友。其实不用说小小年纪的我,傻乎平地幼稚,就是我们草原上的大人,也分不清楚谁好谁坏。我们在草地上常年见到的是马牛羊这些牲畜,还有看家狗。这些都是我们的朋友,是草原人的命根子。狼是敌人,那也是传说中的敌人,狼从来都不到牧场来吃羊或者小孩。它们不是蠢狼,在草地上有很多猎物吃,何必来和人作对?人是那么好惹的吗?我想狼的智商不像有些人那么低。我们很少见到这么多人,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来的都是客。就是仇人路过家门口,也要下马进屋喝三碗酒,何况这些神圣的绿军装。
我们跟在绿军装的后面,很兴奋地喊口号,绿军装的领导就回头走向了我们,我也走向了他。我没有戒备,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以为,我那些草原的小伙伴都是那样善良以为的,他要给我们糖吃。因为我们很努力,我们喊口号了,我们有资格被他们奖励。我们是草原上主人的小孩,他们应该喜欢我们。果然,绿军装微笑着走到我的面前,突然脸色一变,弯下腰,用一颗油腻腻的大头顶着我肮脏的小头,瞪着死狼眼恶狠狠地对我说:小崽子,我x你妈,再喊,我踢死你们!我们吓傻了,我领头就跑。
我们惊慌失措地跑进高草地里,连狗也惊慌地跟了进来。从此我们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伙蝗虫不是解放军,他们可能是一群蠢狼。
蝗虫进了牧村,在科尔沁草原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这件事让地下吃草根的上拔鼠都受到了严重惊吓。蝗虫们在草原上拆掉喇嘛庙盖了一座语录塔。也就是用砖头水泥盖了一个很像烟筒,很高的楼,直接指向天空。这个楼里面很窄小,只有用钢筋做的楼梯。不能住人,没有喇嘛,也不能烧香。只能站在外面站成排仰望,拿着小红书,念毛主席语录。这个语录塔是个方形建筑,四面朝向草原的四个方向,四面都画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写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远远看去,毛主席穿着真正的军装挥着大手,站在云端,像神一样,给草原人民指引方向!
关于给草原人民指引方向,一个满嘴跑舌头,好说乱讲的聪明马倌,不幸成了反革命。有一天,赶着马群从遥远的牧场放马回来的那达慕赛马冠军,草原上的英雄人物,著名的马倌罗锅乌恩回来了。家乡人都到语录塔下面排排队,挥舞着毛主席语录去迎接他。罗锅乌恩很兴奋,看见语录塔,大叫:我们草原上为什么要修这么一个东西?难道是要我们把羊群和马群从这里赶到天上去放吗?我的佛爷!难道天上有草场?他看见语录塔的四面都有毛主席在挥手指引方向,一时灵感大发,创作出了当时在全国流行一时的反革命语言:毛主席给草原人民指出了四个方向。
关于四个方向,在草原上引起了热烈的辩论。最后牧民们一致认为,毛主席不能给草原人民同时指出四个方向。因为草原人民就像羊群一样,你不能同时给羊群指出四个方向,那样羊群就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了,那样羊群就乱了套了。只有狼来了,羊群才会乱套,才会往四个方向跑。而草原上的谚语说:同时往四个方向走的羊,没有草吃。喇嘛庙没拆之前,拜过佛的老年人都说毛主席像活佛。活佛是不会让人像炸了群的羊一样,向四个方向乱跑的。每当牧民们困惑不解地这样乱讲的时候,就有红卫兵出来阻止说:不要像狗一样乱叫。
罗锅乌恩在原始牧场放牧,一年才回来一次。他都不如我这个六岁的孩子,还知道是这一群蝗虫在草原搞“文化大革命”呢。当然我理解的“文化大革命”就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群蝗虫,在草原上拆掉了喇嘛庙修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语录塔,这些人都很凶。罗锅乌恩被愤怒的蝗虫们当成反革命分子,抓了起来游街。其实一开始,红卫兵对罗锅很友好,他身体残疾,是个苦大仇深奴隶的孤儿,又是赛马冠军,这是多么好的革命条件啊。没想到这个罗锅口没遮挡地舌头在嘴里乱跑马,没有做成红卫兵的革命战友,竟然惹恼了他们。蝗虫们满腔怒火,把罗锅打翻在地,恨不得踏上一万只脚。罗锅这个马背上的英雄,在红卫兵的脚下变成了一只狼狈不堪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