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套房大酒店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爆发出一片哭声。哭的最响哭的最烈哭的人们从明白到不明白的人是马达里。马达里原本没有资格参加部门经理级别的紧急会议,可谁也没有办法让他离开会议室如同谁也没有办法不再让他再哭一样。一个男人难过又伤心的会议最难过最伤心的人最有理由参加。徐娟甚至给他倒了一杯水。张小芳紧挨着马达里坐着,把真丝手帕悄悄往他手里塞。范宇的脸比贾戈看上去还严肃,一遇有大事他就忽然成为一个大人物,小眼睛眨动地频繁,尖下巴一层油亮不再滑稽还给瘦长的白脸多了一种威严。
孟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韩茹和金岩的死把她从自己的烦恼中拽出来。刚刚走出烦恼的她面对悲痛甚至不知所措。从机场接回赵志,开着车驶进门区时正见人们从山上回来,马志千和一个她没有见过的女人——刘燕被人搀扶着走上灵车。在一片抽泣中灵车缓缓驶过去。从不流露感情的赵志不由地也抖动了一下。她以为贾戈会立即单独告诉她什么,然而没有这个时间。她和赵志走进会议室,首先听徐娟汇报刚刚往广东某医院打过电话所知晓的内情。一个爱滋病患者不仅来到北京而且就住在总统套房。一个并非母亲的女人为满足女孩的心愿在总统套房住下去。因为付不上房租而被诱骗卖身。孟媛没有听完就泪流满面了。赵志冷静地思考一个问题:这件事虽无法遮掩,但对“爱滋病”这一细节必须缄口,否则总统套房会造成客人心理上的负担,怕是没人再敢住进来。贾戈表示同意,同时宣布了对昨晚办公室值班的人予以除名。如果广东发来的明传电报能及时交给他,医院要求“扣住”人的问题一定能挽救无颜活下去的那位韩茹。贾戈说完看了孟媛一眼。孟媛紧低着头似乎没听懂贾戈话里的含意,贾戈宣布完决定立刻有些自恼。这让他想起了上次被除名的大堂经理刘建华。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只会把不中用的人开除了事,他几乎成了那些满医院都是的大夫,理论上会给人治病偏偏什么病也治不好,非要等病人长出了什么东西开一刀完事。他想对他负责的总统套房大酒店进行一次思考。现在的问题是用思索不解决问题,必须请卫生防疫部门封检总统套房。
总统套房被封检了。
除了白领层,大酒店所有员工不知道为什么放两天假期。第二天,马达里和他本来看不起的那个叫于大江的人,把韩茹和金岩的骨灰撒到了山上。贾戈、孟缓、徐娟、赵志,还有范宇和张小芳也都上了山,那情景肯定是悲壮的。马达里把于大江的劳力士金表还给了他,于大江不肯,马达里把表装进他口袋里就下山去了。贾戈让孟缓通知财务部,把客人的房租全部退还。于大江热泪盈眶。他回广东不仅找不到了自己的老婆,再回来时也找不到了马志千和刘燕,金勇已经被捕,彗星公司彻底完了。
为让大家尽快从压抑的心境中解脱出来,第四天贾戈要徐娟组织一次全体员工的文娱活动,自己却关在办公室里,仔细地看着从美国发来的传真。对孟媛要赴美国他一无所知。他弄不明白孟媛去美国干什么?徐娟又接到了林木森的电话。她赶紧向贾戈汇报《亚太时报》要求赞助比赛场地的事,不如将计就计,反正下一批客人的预约时间还早,不如让他们来,还可以调节一下大酒店的整体氛围。孟媛表示赞同,这样,给叶子君五万元赞助,也不必搞什么摄影大奖赛,全由了她去吧。再加上提供连来带去的五天的时间,该让叶子君满意了吧?千万别再拿刚刚发生的事又做起文章来。贾戈便让徐娟通知《亚太时报》,这件事就算定了下来。一个新的话题转移了所有人的精力,又过了几天大家情绪似乎才好起来。
贾戈还有心事未了,就是不知孟媛如何忽然疏远了他。徐娟也变得沉默寡言。这天下班时,贾戈走出大堂,看见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淋淋的张小芳站在门口等班车,朝她点了点头。张小芳望着他,也笑了笑。贾戈走向停车场,不见了孟媛的那辆桑塔纳,知道她现在一到点就自己开车回家。马达里几天了也没有来,提前休了年假。他想到孟媛家去一趟,好好跟她聊一聊。他只能自己开车去了,打开车门,抬头向班车站又望了一眼,看见徐娟也正走出来等候班车,忽然想带她一起去,便向她招了一下手。徐娟好像没明白,也挥了一下手,而后低下头。张小芳倒是一直盯着他,见到朝这边招手,便认为是向自己打招呼,飞快地向停车场跑来。
“贾总,”她有点气喘嘘嘘,或者有意把自己弄得气喘嘘嘘的样子,说:“您是叫我?”
“啊,”贾戈笑了笑,“是。”
“我知道了,”她真以为知道,脸上漾出笑容:“贾总要进城吧?那好,我搭一段车,可以吗?”
贾戈看着她。张小芳拉开了另一侧的前座车门,自己先坐了进去。贾戈又望了大堂门口一眼,班车已停在那儿,想了想,然后坐进车里。
“贾总,您这人真好,”张小芳甩动了一下潮湿的秀发,“总那么随和。”
“呀,这车可真漂亮。”张小芳孩子似的瞪着惊奇的眼,显然是做作地表现出来,却一点不让贾戈反感,道:“里边这么大呀?”
“你,”贾戈开动车,看着前面,说:“你家住哪儿?”
“我以为您知道呢。”张小芳努了努嘴,摆弄着车前面的香水喷雾器,“您把我搁哪儿都行,离公共汽车站远我就走着,近我就坐车。一路四路五十二路车都行,反正还要换车。换几路车要向您汇报一下吗?”
“换105路电车,”贾戈说,“然后就是‘十一’路了。”
“呀,您知道的?”张小芳特别高兴起来:“下了电车要走十几分钟呢。”
不知怎么,贾戈忽然有些不自在。和张小芳在一起他总不自在,一看见她的眼睛就有些心跳。他恼怒自己的心会这般跳法,便不再吭声,把车提了速,驶上公路。
“贾总不高兴了,是吗?”
“总统套房就你还会笑。”
“那我就是第一了,对不对?”
“不说了。我们去哪儿?”
“啊,去哪儿,贾总,我不知道。我们去哪儿呢?”
贾戈忽然发现这个“我们”用坏了。这个小芳,心眼多,反应快,怪不得面试那天回答得那么出色。这是一个天真的让人怀疑、可爱的让人痛苦的女人。不,一个女孩。
他把车驶向了长安街。十里长街的说法已经不存在了。这里是百里长街。从通县到石景山,一条笔直的宽阔路。一道中国首都的龙脉。有多少个红绿灯,就有多少条斑马线。车行车道,人走人道,各行其道。孟媛要走哪条道呢?没跟自己打招呼,李经伦已发来邀请信,意味着什么?
他第一次觉得“总统套房”不再可爱了。
“小芳,说,我把你送哪儿去?我再加油就到天津去了。”
“那好,去吃狗不理包子。”
“这孩子,真拿你没辙。”
“我?孩子?您真逗。”
“什么?”
“哎呀!我错了。对不起贾总,我错了。”
“什么呀就你错了?”
贾戈笑了。他喜欢她弄出的天真模样。张小芳见他一笑,歪着头,瞧着他的脸。
“瞧您,再心烦也不能不刮胡子,多显老呀。”
“就是老了。”
“您要是老了,我爸爸不就成了出土文物啦?”
“哎,怎么说话呢?”
“本来就是嘛!”
贾戈把车减速,停在路边。
“贾总,您真就把我扔这儿呀?您可真坏,在这两个站的中间,我该往前呢还是往后?”
“就坐这儿别动。”
“我才不想动呢。我要您送我回家。好家伙,那我就狂了!总经理把我送回家,那片楼都得闹地震。您在我们这片儿可是个名人呢,总统套房大酒店没人不知。哪儿像我原来那地方,一个小部门经理都跟爷似的,只会趁人不备偷偷拧一下,缺德透了,干坏事比干好事还一本正经。”
“小芳,你脑瓜怎么这么复杂?”
“我?才不呢。我单纯得要命。我单纯得自己原来工作过的酒店的名字都忘了,就知道一个总统套房,还有一个总经理。咱们这儿真好,每个人都那么可亲,像个大哥哥大姐姐似的。”
“还有叔叔。”
“叔叔?好吧,贾叔叔,我以后就这么叫您了。贾叔叔,我们停在这儿干嘛,您想警察了?要不我就去找他们过来罚您款好不好?”
贾戈在一瞬间恨不能搂过来咬她一口。咬她那小巧又丰满的嘴唇,这感觉既强烈又陌生。怎么会呢?
“等一下你徐娟阿姨。”
“哇啊!我要使劲哭了啊?您醒醒,怕是晕菜了不成?怎么给我弄出个阿姨来?”
“傻……”
“……孩子!我替您说了。我就是傻孩子。是总统套房最傻最傻的孩子!”
张小芳抿着嘴生气的样子,却抑不住脸上的欢愉。她发现自己这句话不仅得体,而且还很精彩,恰到好处。最恰到好处不过的是,她忽然明白了贾戈停车的原因,一定是等后面很快就会赶上来的班车。她懂了。
“叔叔,我帮您截住车,让徐娟姐姐下来啊。”
话音未落,张小芳拉开车门走下来,站在远一点的路边向西边张望。金色的晚霞在燃烧,把红色的余辉洒在她窈窕的身上。贾戈取出烟,没有点燃,从反光镜里看着张小芳。他有点气恼自己。
他不想去找孟媛,而叫上徐娟和张小芳一起去进晚餐。或者说是想和徐娟商量一下,过几天就是孟媛的生日了,用什么形式庆贺一下她走入人生的第三十个年头?
他拿起手提电话,拨了孟媛的大哥大。
孟媛没有回家。
她开着车去了老公公家。走进她熟悉又陌生的四合院,心里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那天接到赵志,在返回总统套房的路上,把心里事总会放在脸上的她,让赵志察觉出不对头。不知怎么,她忽然意识到赵志是此时她唯一可以吐露心声的人,便把麦阿贵来信提出离婚的事,以及自己决定去美国,或者从美国到加拿大或者让麦阿贵到美国相见的情况一古脑说出来。她以为赵志会同情地支持她,不料赵志当即摇摇头说不妥。
“嗨——为什么?”
“你先生不想回国了,也知道你不想去加拿大。这不很简单吗?我以为,麦阿贵这样做是很文明的,算不上抛弃你。他也知道你会为此痛苦,可这是处于无奈。你们的婚姻关系已经没有实际意义。”
“嗨——不可能。我会让李伯伯帮我想办法,原来不想去加拿大,是因为总统套房。有了总统套房却要失去丈夫,这我不愿意。嗨——你说是吗?”
“你错了,孟主任。你先生已离开你多年。结了婚的男人离开妻子多年,又去异国他乡,就别让我再往明里说了。我会坚持自己的想法,分手是一种文明,何况……”
“何况什么?嗨——你说。”
“贾戈。”
“你怎么提他?”
“孟媛,你可不是那种连自己到底怎么想都不知道的女人。应该把这事告诉贾戈。你们俩的关系正好有一个结局,贾戈会很高兴的。你懂吗?”
孟媛愿意想想。实际上没什么好想的,她知道贾戈是谁。她只是放不下她所爱的第一个男人——或许那种爱只是她心目中过去的影子。如果赵志说的有道理,她的美国之行确无必要。她当然爱贾戈,只是没想过要和他法律上的结合,这使她心慌,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心慌。
她掏出钥匙,想打开每周两次必然要打开的门。奇怪,甭说打不开,连钥匙也伸不进去。她弯下腰看了看,这才发现锁被换过了,一把新锁镶在老门中。她正迷惑,门从里边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里边,开口对孟媛叫了一声“舅妈”。她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一声,而后吓了一跳。她何时成了四十多岁女人的“舅妈”?走进屋里,房间变了样。老公公不再住西屋而搬进了东房。西屋摆了一张不时兴的双人木板床,新的。她似乎明白了。她再走进这四合院已是多余。麦阿贵肯定把湖南的什么亲戚弄到北京来。他肯定写了两封信,而且肯定写给湖南老家的要比寄给她的早。她闻到了一股火辣辣的辣椒味儿,管她叫“舅妈”的女人把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切都按步就班,一切都按麦阿贵精心设计的那样。只是她在中堂站立不知做什么,她终于明白自己是麦阿贵麦氏家族中的多余的人。她眼睛一热,不想让那女人看见,可热呼呼的泪还是潸然落下。她把刚买来的一堆保健营养品就势搁在了地上,扭头便走出来,走出来的时候还听见那女人“有空来玩”的招呼声。
走出四合院,她禁不住回头望望。她只望见了挤着四五户人家的小院中央,在水管旁那些大妈大嫂们善意的目光。她想快步离开,腿却发沉。
孟媛开着车,不想回家,漫无目的地在公路上行驶。穿过和平门,继续向西,到了宣武门路口,手持电话响了。
“喂,阿媛?”
“嗨——”她听出来了,是贾戈。“是我,你在干嘛?”
“阿媛,你在哪儿?”
“在……”
她一手扶着方向盘,缓慢地通过了十字路口,向右拐去,她车开得很慢。“大哥大”传来一阵刺耳的啸音。她一边想回答贾戈,告诉他她在什么地方,意外地看见贾戈、徐娟还有张小芳,就在路边不远的饭馆前围坐着,桌子上架着一个火锅。不知怎么,她心里忽然油生出一种不快。肯定因为自己的心情不好,所以看不得贾戈和她们俩在一起的开心模样,脸上一热心头冒出一股无名火来。
“说话,阿媛?我在宣武门这边,你赶紧过来,我……”
“我要睡觉了,对不起。”
“阿媛,别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