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志千试了试金岩的额头,不再怀疑自己的眼睛,体温表没有出错,金岩的确开始高烧。他浸湿了毛巾,放在她小小的脑门上,用大手在她鼻子的两侧轻轻搓着,进行物理降温。过了很久,金岩似乎睡着了,可他却睡不着。他找不到从广东带来的安眠药。他开始翻找,打开了韩茹的皮箱,依然没有找到药,却有了一个新发现:她的首饰不在里边。
马志千这才忽然明白了,韩茹一定是背着自己把首饰给卖了,像于大江一样。这么说,韩茹对他和他的彗星公司都已知道,他不相信韩茹能掩饰得这么好,还是自己太粗心了。
他有点难过。韩茹不是不喜欢这些首饰,而只是舍不得戴它们,好像承担不起它们的贵重。他把皮箱重新收好,不想让韩茹发现他动过箱子。夫妻间该有些秘密,越相爱的夫妻越该珍藏起只属于自己的秘密。这才是文明。
他相信自己的女人。和她结婚不到一年,她像过去了一个世纪,又似乎是昨天夜里的事。韩茹不仅属于保守,而且还有些封建。结婚很久很久,她甚至不能让他开着灯上床来帮她脱光内衣。被拐跑的那个女秘书,一过晚上九点,就会把门上了双保险锁,脱得光光的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受不了女秘书——已经准备结婚的女人在床上赤裸裸地等待他的时刻。那个时刻总使他索然无味,本能也变得无能。要很久很久她不懈地努力之后他才具有可能。韩茹穿着睡衣,抿着嘴闭着眼躺在床上,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还用手总保护着她无法保护的地方,反而使他抑不住地冲动。那时候她会难为情,似乎知道这个晚上他的意图时脸色就会绯红。结婚的那个晚上,看见她的耳朵红成了透明状。他怀疑她是否结过婚,在县城里过不去的过去仿佛是梦中的一个故事。在公司,人们为了讨好老板,首先取悦于老板的妻子,她听不出玩笑的含义,显得紧张,常常投来求助的一瞥。那时候他就决定不再让她工作。是上旁赐予他一个必须精心保护的宠儿,韩茹使他第一次相信中国确实有忠于爱情的女人。
他为她而陶醉。
今天,他为他的陶醉而痛苦。他不知道她用什么样的魅力坐着总统套房总经理的车闯入她一无所知的世界。
他走出套房,来到总服务台。他鼓足了勇气问,才知道今天上午韩茹付上了两万元的房租。他明白了为什么没人来催他付款,韩茹的金首饰也只卖得两万元。那么,这个夜晚又出去做什么呢?是找刘燕,找到刘燕了吗?
于大江没有消息。这一整天他也没等来电话。
他抓起总台桔红色的直拨电话机,鬼使神差地拨通了自己家的号码。电话居然有人接。他怀疑自己拨错,立即挂断,又重新拨了号码,果真还有人接。他不敢说话。他家的电话有反骚扰功能,电话局会锁定他这边的电话,不出五秒钟就能查出他使用电话的号码,这样,如果是债务冤家或调查组的人就立即会知道他的去处。那就完了。他将粉碎韩茹了结心愿的苦心。他会被立即通知——强迫返回去交待走私问题。他不能把韩茹一个人和金岩孤零零地留在这里。他绝不能。他要和妻子一同走完这个结局。
已经十一点三十七分。他回到套房,躺在睡房的床上,这才看见床头上摆着的两片安眠药。他马上明白了韩茹的良苦用心,倒怕他万一想不开把安眠药吞下。他的眼睛潮湿了。
轻轻地开门声。声音非常小,他还是听得很清。韩茹走进来,他佯装睡着似的闭上眼睛,感觉着她俯下身来,闻到了他熟悉的香甜,今天却带着一丝酒味。他突然睁开眼睛,肯定把韩茹吓了一跳。
“小茹,你……”
韩茹猛地扑在他的身上,用嘴贴住了他的嘴。脸上湿乎乎的,是她流泪了。
“小茹,”他抚摩着她的头,想看她的眼睛,被她紧紧搂着动不得:“小茹,你喝酒了?”
韩茹没有说话。她找到了解脱困境的办法,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无力承受的沉重相伴而行。她不知该怎样严守让她今生今世不得安宁的耻辱。她相信老马永远不会得知。只要他永远不知此事,心的苦难就只属于自己。她知道她在马志千心中的分量,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了自己的所为会原谅她,她也不会原谅自己的。在他和她之间,将是一种无法弥合的伤害。无法弥合的也许不在于他,只在于自己。
“老马,你生气吗?”韩茹过了良久,怯声地问:“那个司机非让我喝,我就喝了。”
“瞧你,”马志千不想问,也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反而心疼起来:“这有什么,只要你愿意。”
马志千把手搭在她的腰上,用他和她都意会的暗示让她上床来,韩茹却后退了一步。
“我先洗个澡,老马。”
马志千坐起身,看着她快步走出睡房,然后脱下衣服,关上大灯,只开了床头灯。不一会儿,韩茹穿着睡衣走进来,在床下默默地看着他。
“来,小茹。”
马志千伸出手,拉住她。自从查出金岩病情真相,彗星公司破产后,他这才意识到还一直未与她在一起过。这个夜晚,他忽然特别想要她。韩茹关上了床头灯。他解开了她的睡衣,抚摩着她光滑的肌肤。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似乎不愿意让他的身子贴过来。
“老马,我很累。”
马志千稍稍有些吃惊,他第一次被拒绝。
她肯定是累了。他想。把她搂在怀里,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在她的梦中,他感到了她的抽泣。
天亮了。
韩茹没有被门铃声吵醒,是马志千下地时,松软的床一阵升腾才让她睁开眼睛。马志千走出睡房,走出套房。过了好长时间,才见他回来。他的脸色有些铁青。韩茹想到了,一定是于大江打来了电话。电话的内容不得而知,他的脸色已告诉了她。他一句话也没说,重新躺在床上。
中午。
金岩极为无力地躺在小床上,高烧刚刚降下来,眼睛里又闪出以往的喜色。韩茹把她抱起来,站在窗口,看葱葱郁郁的山。
“韩姨,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山上玩?”
“我们岩岩真喜欢这座山吗?”
“我喜欢。你带我来就是要上山的,怎么不带我去?”
“韩姨会带你去的。带我们岩岩爬那最高峰,好不好?”
“让马爷爷也去,我们爬不动。”
“我们能的,岩岩。”
晚上。韩茹坐进马达里的车,驶出总统套房大酒店。
“马先生,你还送我去大粤海酒楼。”
“怎么着?”
“我昨晚忘了告诉你,你的汤朋友说。今天有一批广东客人来,要我去帮帮忙。你知道吗?那个闻副经理,就因为会广东话,才……
“瞎扯!我可没听你说过广东话。”
“求求你啦,汤老板说今天客人多,闻静一个人忙不过来,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真正买我首饰的人,就是这拨广东客。汤老板说没准还能出点高价。”
“你们俩是谁跟我变戏法儿呢?”
“再说,马先生,汤老板冲你的面子才帮了我,我也该还还情,你说呢?”
“用不着你,韩小姐。”
马达里不听,但信。汤克水才不会花两万元买首饰送情人玩,因为那实在没什么好玩的。汤克水百分之百是要把东西倒出去,发了哪门子善心,倒要真正的卖主在场?
“马先生,送到我以后,求您帮我再去找刘燕。不过,您千万对她别说出我的名字,找到以后,再带我去,您答应吗?”
“尽玩猫腻!我怎么会真的愿意听你的了?”
他顺从了她。把韩茹放在大粤海酒楼,似乎是把属于他的——在这个天地里无疑只属于他并由他带来的骄傲展给人看是一种享受。像他的劳力士金表一样,自从戴在手腕上后总嫌所有的衣服袖子都太长。他发自内心地想帮助她找到那个叫刘燕的人,不完全是想解开一个谜团,只是处于本能的情愿为他钟爱的女人效力。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自我自利的享受。他喜欢享受。闻静——即刘燕,看见韩茹今晚果真又来了,不由地生出一种厌恶。
她知道大粤海凭什么火爆这条街,况且在广东彗星酒楼时对出卖色相早已见怪不怪。使刘燕难以置信的是想不到住在总统套房的客人,会背着丈夫出来卖身。这使她恶心。她习惯于单身女人的酒楼出没,从未听说也从未见过有夫之妇在暂短的旅行中行此勾当。有夫之妇应该习惯于在情人的床上。有夫之妇对素不相识的男人脱下裤子肯定堕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管她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满足。
韩茹推开这扇门时心里难受得不得了,又见闻静投来厌恶的一瞥,更羞得无地自容。她没有勇气抬起脚迈上二楼的第一个台阶。有一刹那,她真希望小金岩既然不能活下去不如早早离开这个世界。她无法偿还金岩的生命,也无力挣脱自责中的苦难。她希望这一切早早结束,和马志千重新活过,也让生命重新开始。对马志千,她或许摆脱不掉地寄托着父爱的影子,她无论如何不愿意看到马志千再受折磨,宁愿自己承受耻辱。必须闯过这道难关。她害怕自尊心极强的马志千会吞下安眠药而不再醒来。
“闻副经理,”韩茹知道她厌恶自己,这是她此时最难过的。她真想向她解释,差一点就道出原委,一想到为此她们必然会被撵出总统套房才不能不忍住。可她不知为什么对这闻静女士有一种油然的亲切感,禁不住道:“我叫您声姐姐,您……”
“二楼巴黎厅。”刘燕后退了半步,摆着手说:“别和我来这些,干你自己的事去吧!”
韩茹真想大哭一场。
“你,去东京厅侍候那个老家伙,”王红从二楼上下来,悄声悄语,音调却是恶狠狠地:“巴黎不属于你。再说,人待会才来呢,我先让你。”
韩茹脸色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缓慢地走上二楼。王红扬着头看着她,很开心地笑了。把口香糖从嘴里吐出来,边向门口走去,顺手把粘糊糊的口香糖沾在大粤海自设的保安人员的臂章上,同时给他一个飞眼,走到门外。
外面很凉爽,大粤海今天客人不多,王红没心思坐那儿傻等。她像猫头鹰一样只要太阳一下山便来了精神,更喜欢在大街上看那些色大胆小的男人的各式各样的表情。这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她喜欢男人色迷迷的眼睛。那是一双双大小不一却同样有趣的眼睛。看见她裸露的胸或圆圆的屁股就放出奇妙的光束。她常常助长男人们的乐趣,尤其看到和老婆出来散步的男人心情就格外愉快,挑逗地朝那男人瞟一眼,便会听到老婆对丈夫的一阵痛责,这是难得的开心时刻。她无所事事地蹓来蹓去,最后坐在街心公园的石凳上,在灯光最亮处有意地往下拽了拽胸罩,让大半个乳房裸出来,检阅着过往的男人也被过往的男人检阅着。对面石凳上的那个小伙子拼命地看她的大腿,最后索性坐在地上以便找一个最佳角度穿过她本来就很短的裙子,她索性把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由他看着方便,用戏弄的眼神瞟着他。她感到有趣儿。过了一会便再没意思,又走出街心公园。远远看见她非常熟悉的卡迪拉克开过来,而且在通向大粤海酒楼的路上减速拐弯,眼睛便是一亮,果真是马达里。她斜着插向停车场的小路,迎着马达里的车走过去。和马大驴逗逗闷子肯定比在大街哄男人玩更有意思。她在被总统套房大酒店除名前就喜欢和马大驴逗,无奈他总不上勾,顶多是拧她屁股一下,然后弄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神态。
“大驴?”王红不等马达里反应过来,在拐向停车场前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她知道他一定是来守护那个女人的,笑道:“你小子什么活都练啊?”
“王……王红?”马达里见车上钻进一个漂亮妞,愣了一下便认出原来是谁,笑眯眯地说:“他妈的,没让你劳改去?”
“放屁!”王红本来心情很好,被这句话弄得窜火儿:“我去劳改?姑奶奶我正在认真改造你们这号男人呢!狗东西!”
“嘿,他妈的,嘴茬子还厉害了!”马达里并没有气恼,实际上也没听明白王红第一句话的真正意思,把车在停车场停稳后,一边道:“甭跟我这儿起腻,下去吧!”
“急什么?”王红打开车上的音响,顺手拍了一下马达里的腿,笑笑,说:“你是不是也给我当个经纪人?大驴?”
“嘿,说什么呢?”马达里关上音响,漫不经心地扭过脸问她:“什么经纪人?”
“哟哟哟,装得多像!”王红伸了一下舌头,“你小子有本事把总统套房的娘们儿都弄这儿来了,把我快挤没了份儿!每次抽多少红利,皮条客?”
马达里有些发懵。
他又仔细地看了一眼露臂坦胸的王红,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下。刚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思,也是今天才第一次知道还有所“燕侨大学”,便到女生宿舍楼管理室,喜出望外地果真查到了刘燕正在此校英语系读书。他对四十多岁的管理员大妈长大妈短地乱谢了一通,便想进楼去见见她,自然被“大妈”横腰拦住。他灵机一动,也不知刘燕有没有姐姐信口便做了回姐夫,说广东刚发来加急电报,出了大事他一定要见到刘燕,“大妈”信以为真,神神秘秘地把他领到楼门口才悄声告诉他,刘燕不在宿舍,晚上去大粤海酒楼打工,马达里便是一乐,他妈的弄了半天她就在大粤海!他大声谢了然后转身就走,又被叫住。这位“大妈”热心地告诉他刘燕外出打工学校不知,用的是“闻静”名字,切莫给传出去。马达里一听哈哈笑起来,直笑的“大妈”险些发毛。看来这刘燕或他妈的闻静和这娘们儿有私交,保不准是因为天天半夜归来让她开门私下塞了不少好处才会如此热心,开车往回返便一路仍觉好笑。汤大良叫什么汤克水,刘燕叫成闻静倒也不奇怪。大粤海真真假假不露端倪,合着玩的都是虚的。
“大驴,”王红见他楞神儿,眯着眼睛笑道:“想好了吗?”
“你他妈把话说清楚!”马达里忽然明白了什么,意识到韩茹是不是像王红一样在这里做起……他一把捏住王红的胳膊,喝道:“说,王红!小心我捏死你。”
“放开!”王红气急败坏地扭着身子,却脱不出马达里铁钳似的手,好在此时并不怕他。“操你妈马大驴!有本事你敢进去狂!不定谁捏死谁呢!”
马达里扬手给了王红一个嘴巴。这一嘴巴把王红着着实实打得七窍生烟。马达里看都没顾上看她一眼,推开车门走下来。他现在确信无疑韩茹是因为钱来做那事,而且这两个晚上都是自己送来居然不知,自然恼羞成怒,首先恨起汤克水来。他快步如飞地冲向酒楼,人没进门就大声叫喊起来。
“汤克水,我操你姥姥!”
一楼几位就餐的和服务员被如雷的叫骂吓了一跳。马达里话音未落撞门走进,正见刘燕从二楼匆匆忙忙跑下来。
“刘燕!”马达里早忘了那个“大妈”的嘱托,劈头就叫上了她的真名:“汤克水呢?你把他给我叫出来!”
刘燕先是一惊,见马达里如此火冒三丈,由不得多想,忙上前拦住他。
“马先生,有什么事好好说。”刘燕怕出乱子,强作着笑脸,大有一种遇事不乱的风度:“是找你的哥们还是那位小姐?”
“刘燕。”马达里紧盯着她,没注意韩茹此时也惊慌地从楼上下来。“你是不是叫刘燕?对不对?什么他妈的哥们儿,你少跟我来这套!”
“马先生,”刘燕看见韩茹跑过来,似乎松了一口气:“这不你的人来了?别再喊好不好?”
“喊?”马达里看见韩茹衣服不整,不知是心疼还是无名火爆升,“刘燕,老子何止是喊!”
“你?”刘燕怒不可视地瞪着他。
马达里说时迟那时快,抄起一把椅子朝餐桌上就砸了下去,便听一阵哗拉乱响。又抄起椅子砸向门口的酒吧台,却被反应过来的“保安”横空拽住,扬起警棍就朝他的头上打去。马达里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另一个“保安”人员便侧面飞去一脚,踢在马达里的胸上。马达里像一头怒狮,在这一瞬间里首先想到保护韩茹,转过身来推她一把到门外,边横出一拳正打在刚第二次扬起警棍人的鼻梁上,只听一声惨叫横摔出去。另一个“保安”轮圆了警棍空中劈下,马达里懂得些拳脚,只被方才那一棍打得犯晕,仍闪过这道黑光,一侧身马步桩姿,气沉丹田,含胸拔背,裹裆护臀,拉出一副形意拳的架式,无奈照猫画虎画不成虎,被满脸鼻血的那人照屁股上就是一脚,足踢出三米远,身前的人第二棍找着了落点,一棍轮到后脖梗,马达里便扑腾一声倒下。两个“保安”呼应上前,蹬踹都不解气,便照直用脚后跟跺他的屁股。韩茹早奔过来,扑到马达里的身上,才使两人停住手脚。
“把他抓起来!”满脸是血的人杀气腾腾地喊。
“让他们走!”刘燕知道即使马达里这样,汤克水也不一定想把事弄大,况且此事起因非同一般,搞不好会节外生枝抖出真相。她轻蔑地看着脸色通红的韩茹:“请你们马上离开。”
马达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两眼发黑,手脚失调,仍寻么着影子想踢人。刘燕便使了个眼色,想赶紧结束这场混乱,几个女服务员极不情愿地搀住马达里,走出门外。
韩茹出了门口,顿时又站住。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讥讽外露的刘燕,知道她就是自己要找的金岩的母亲,便是心头一热,说不尽的滋味齐涌心头,又推门进来,在刘燕面前一步跪下,眼泪夺眶而出。
“对不起你,姐姐!”
刘燕被她这一跪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你,”韩茹这句话的含义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她心如刀绞,只觉得头顷刻间胀得老大。“姐姐!”
“算了,你起来吧!”刘燕走过韩茹身边,一只手推开了门,语气并没有改变:“再别让我看见你。”
“姐姐,你看不见我了!”韩茹悲痛欲绝,想到今天这事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倘若马志千知道自己的这些,定是悲痛中又添悲痛。“姐姐,再见。”
“韩茹,你过来!”马达里被风一吹,似乎缓过劲儿来,在那边大声地喊着:“快过来,别理她。”
韩茹唯恐马达里喊出自己的名字,可他还是当着刘燕的面叫出来了。她捂住脸,快步地跑向汽车。
“韩……韩茹?”刘燕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这名字好熟悉。她忽然知道了这个人是谁,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忙朝停车场跑去,对马达里喊了一声“你叫她什么?”
“叫你奶奶!”
马达里关上车门,发动车,一脚油,一把轮,车便飞一样地驶向大路方向,轮胎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韩茹?”刘燕如梦初醒:“你是韩茹?等一等——”
零点,终结与开始的时刻。
贾戈躺在床上,伸手关闭了卧室的灯。他不知道,发自广东某医院的一封加急明传电报此时正接通办公室的传真机。值班小姐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扫了一眼吱吱乱响的机器,而后撕下传真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时钟,也关闭了值班室的灯。
孟媛习惯于早睡。她翻了一下身,似乎醒来,第一个意识就是要早早起床,去机场接赵志。她不知道她的办公室传真机也进入了工作状态,远在美国的李经伦伯伯可能搞错了时差,把同意他赴美国的决定和邀请信先用传真发了过来。还写了一封短信,告诉她今年圣诞节他将在北京度过。他提早告诉她的意思很简单,希望回大陆过节的时候孟媛也在。
徐娟的呼吸极为匀称。她不知道在日本有一颗驿动的心不能安宁。她很快将会收到黑田次郎的一封感情火热的信。这封信正在起草中。自从与贾戈有惊无险的一夜故事,她或许多了一份心思,不知是走近了贾戈还是走近了自己?她要借助父亲的大字参考报才能入睡。
赵志睡不着。他做完了启程的准备,只差两个内容的一件事:是在上海还是在北京买两束鲜花?一束送给到机场来接她的孟媛,一束就献给他真正开始思念的徐娟。他坐起来,开始翻找资料书,以决定买什么样的花献给什么样的人。他知道再过几天就是孟媛的生日,徐娟的生日恰巧是圣诞节前的平安夜,他将按每个人的星座选择幸运花。
范宇知道躲不过这一夜身为丈夫的义务。和妻子行房事是严格按照每周两次的固定的日子进行,所以早早地上了床。听到妻子在卫生间洗下身弄得叮当乱响的盆,便是一阵紧张。他喜欢循规蹈矩,唯有作爱不同。这使他感到一种恐怖。老婆上床来他必须默想许多人,唯有此时尽可胆大妄为。
张小芳无心再看父母和邻居大妈以及楼下存车棚的大爷搓麻将。她不高兴,所有的人本来十分热心讨论她在总统套房大堂照的像,嘬着牙花子、咂着舌头好一阵恭维,把羡慕和嫉妒大大方方地让她欢欢喜喜收下。邻居大妈喂完了波斯猫走进她家时,便都开始关心自己的手气。她回到自己只有八平方米的狭小房间,插上门,把衣服脱得精光。她喜欢光溜溜地睡觉,那叫自在又舒服。当然这是一个秘密。别人要知道一个姑娘喜欢一丝不挂地睡觉,必有在想象中说不完的故事。她希望今夜能有个好梦,并不一定要记住这个梦。
马达里哭了。他不相信自己会哭,可分明是认认真真地哭过了。他知道了韩茹的一切,明白了她随着丈夫、带着一个小女孩为什么到总统套房来。当他知道总统套房内住着一个爱滋病感染者时,或多或少地大吃一惊。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总统套房接待过爱滋病病人,一旦传出去贾戈怕是再也没生意可做了。恐癌症都使那么多中国人心事重重,何况爱滋病的感染区扩展到大名鼎鼎的总统套房来,岂不成为一个心理障碍中的禁地?看着泪如满面的韩茹,他那时还没有哭。听完韩茹娓娓道出的故事,他停了车。头晕,脖子发硬,这他都不再关心,只认真地看了一眼韩茹。马达里轻轻搬动她的肩,把她搂进怀里,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他第一次明白了爱原来是这样一种感爱,竟会如此陌生。
“韩茹,别难过,我有钱,也有办法让你和你的丈夫,那个孩子在总统套房住下去。别恨我,可能是我害了你。”
“马先生,”韩茹轻轻摇摇头:“谢谢你。我这一生最后一个要谢的就是你。”
马达里被她的故事深深感动,没有听懂她的话,否则这夜他绝不会离开她。他从来不相信女人,更想不到世界上竟会有这样一种女人,为了无法忘却的悔恨而摧毁自己。他答应为她保守秘密。他珍惜并疼爱这个使他难过的秘密。
“天一亮,刘燕一定会来的,”韩茹不安地说:“我的丈夫肯定会知道这一切。”
“放心,”马达里声音提高了些,“我会把她拦住。或者我会警告她。”
“谢谢你。北京人真好。北京真好。你会想起我吗?会来看我吗?”
“会。”马达里一阵激动,但并没有弄懂韩茹话里的真正意思:“我一定。”
“谢谢你,达里。”
韩茹在马达里把车停稳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主动地拥抱了他。
“明天见,韩茹。”
“再见,好朋友。”
韩茹回到总统套房。正是子夜时分。
马志千用了安眠药,睡得很沉。韩茹俯下身,轻轻地吻着他,眼泪不住地流出……端详了他许久,韩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黑沉沉的夜,正有一颗流星划破夜空,乡下的夜也是这样。
回过头,泪眼朦朦,她看不清了爱她和她所爱的马志千。她的心一阵颤栗。她害怕他醒来、害怕早晨的到来、害怕刘燕的眼睛、害怕她的秘密在她活着的时候被马志千知道。
她取出安眠药。
东方刚刚露出一点晨曦。她走进金岩的玻璃房……
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东方一片火红。山是那样绿。草是那样青。韩茹抱着穿戴整整齐齐的金岩,爬上了这座高高的山。这山原本不高。这山像条巨大的卧龙沉睡了几千年。
“韩姨,我……们上……山了?”
“岩岩,我们上山了。”
“韩姨,我……冷。”
“韩姨抱着你,岩岩。我们在这儿睡觉,一直到冬天。岩岩不是喜欢雪吗?那时就可以看见白色的大雪了。”
“韩姨……你……真好。”
“岩岩,叫我声妈妈……行吗?”
“韩……妈妈。”
“谢谢你。”
太阳从地平线上完全升起。它用它桔红色温暖的阳光,抚摩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在一座小山上静静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