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天伦终于相信他已抓住感觉,而且开始有了自信。
最初的不安是从和“王老”握手开始的。沈洁比计划好的时间至少推迟了五十一分钟,才陪着“王老”步入大堂。从姗姗来迟的时间推断,无疑更加重了“王老”的分量。让他紧张,他不能不紧张,让他不安,他又不能流露出不安。为了给自己一点形式上的体面,他藏在刘文信身后,在总统套房通向大堂的大走廊出口处,迎候着他急迫等待的人。在这五十多分钟里他出来五次——现在已是第六次了。他刚要转身,刘文信忽然回过身来向他示意,他心里还真狂跳了一下,知道半叶公司的“上帝”终于驾到,立刻千方百计使自己安静下来。刘文信已迎出来,他仔细倾听着大堂传来轻微又脆生的皮鞋撞击意大利大理石地面所发出的声响,掐准时机,恰到好处地迎“出去,”便准确无误地与“王老”在自己希望的时机里谋面。
“王老,您辛苦了。”
“啊,啊。”
他面前的王老只是“啊”了两声,这不奇怪。首长难免总是要“啊”的。首长不可能见着他就表态,连流露出点什么态度都不可能,这才是他想象中的“首长”。唯一不如他想象的是,出现在他面前的“王老”未免胖得一塌糊涂,脖子上肉浪重叠,最底下的一道肉褶几乎覆盖住半个衬衫的领子。
“王老,感谢您光临。”
他伸出手。起初只是一只手伸过去,忽然发现不对,便把第二只手也伸过去,用两只手一握一捧地和“王老”的手接触在一起。他没想到“王老”的手竟是懒洋洋的。他捧握住“王老”的懒洋洋的手,一瞬间中迷惑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摇”一下。他本来是等待“王老”“摇一摇”的。握手都是一定要“摇一摇”,这是人类约定俗成的握手规则,或者是一种不必探讨的自然景观,偏偏“王老”没有“摇”。他不知道怎么办。握手不能不“摇一下”,就跟打喷嚏一样儿,无论你多有本事你是总统还是从监狱跑出来的在逃犯,打喷嚏的时候一定要闭上眼。世界上有那么多有能耐有特殊超人本领的大师,打喷嚏也不会不闭上眼睛。
“蒋先生吧?”
“小蒋,蒋天伦。”
他兴奋,尽管“王老”最终也没“摇一摇”,他不知怎样才能恰如其分地松开手,但一句“蒋先生”足以使他快慰,预示着第一面他得到了重视——不能说“第一眼”,因为“王老”的眼睛太小,一笑便眯成一道缝,他还没看见“王老”的眼珠。
“这位是沈小姐,噢,您看我,王老已经认识。这位是刘文信,办公室主任。”
王老非常体面地从茶几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支总统套房为客人提供的中华牌烟,慢悠悠地放到嘴上,她看见蒋天伦示意了她一下。该给“王老”点着才是。她因为犹豫一下而没找准这个让蒋天伦而不仅仅是王云祥高兴的机会,那支中华烟便由王云祥自己点燃。她甚至看见刘文信不悦地瞄了她一眼。她开始厌烦。看来每天所看到听到的满世界的谎言,远比真的要好。知道的越真实越会不知道该怎么做。真实会造成一种心理负担。他妈的董黑子这王八蛋还不如不跟自己说呢?
“沈小姐,你也坐嘛!”
王老拍了拍自己沙发旁边的位置,看着沈洁笑眯眯地说,脸上泛出红光。
“不,让我们蒋总坐吧!”
她讨好又发自内心地不想让蒋天伦再站在那儿,把目光移向有些尴尬的他。
“王老,沈小姐刚到我们公司来,没见过世面,不懂事。”蒋天伦瞪了她一眼,脸上还挂着笑,“快坐呀。”
沈洁知道自己原本该是坐在“王老”身边的,不管愿意与否也只能坐了。
“刘主任,把中央空调关小一点。”蒋天伦对刘文信说,“别让王老着了凉。”
“再开大一点,”王老喷了一口烟,“我怕热不怕冷。打三中全会以后这身子就发达起来,只怕热。”
“王老真幽默,”蒋天伦笑笑,说:“去,把空调再开大一点,别让王老热着。”
“是的是的。”刘文信连连点头,转过身走到墙边。
墙上有好几个按钮,刘文信看着发愣。
“按右边最上角那个。”
王云祥“王老”看出来刘文信的尴尬,一边用手指着一边大声说。刘文信听得分明,赶紧按“王老”的吩咐去做,果然正确。
“王老真懂市场经济。”蒋天伦得到一个献殷勤的机会,而且还有意笑大了一点声音。“王老连空调怎么操作都知道,如果这样的领导再多点,我们国家更有希望了。”
王云祥兴高采烈地刚想冒出句什么,发现自己的脚被沈洁小姐踩了一下,恍然大悟。他是“王老”,“王老”不该指导别人如何操作、安装、使用空调,那本该是“老王”们的事。
沈洁这一脚踩的恰到好处。她控制住了一个泄露天机的可能性。蒋天伦不是傻瓜,若真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用不了三五句王云祥就弄不好连装饰材料的常识都要大发感慨,因为她看出这个王云祥眼睛四处寻么,肯定在审视这总统套房是用何种材料装修的。她轻轻叹出口气——刚叹一半又收住,因为她感到她的脚也被王云祥踩了一下,还收到他眸子里发出的像王少华一样的笑。她吓了一跳。他妈的。
刘文信不满意自己的行为,但毕竟不是庸人,自会找台阶,而且会惟妙惟肖地给每个人一点体面。他在另一侧沙发坐下,看着“王老”,又看着蒋总,脸上的笑极为坦然。
“王老光临总统套房,蓬荜生辉。谢谢您老对半叶公司的关怀和……”
“半夜公司?”王云祥看出沈洁一丝不快,便就这个话题找到了转移感觉的机会,说:“半夜公司,这名儿不好,人家会以为你们都是天黑了以后才干事呢。”说完,脸上又荡漾出喜色。又侧过脸看了看沈洁:“沈小姐说是不是啊?”
“是的是的。”刘文信先捧了场。
“王老不喜欢半叶,那王老就帮着起个名儿。”
蒋天伦吓了一跳。他真害怕王老金口一开,不定给弄出个什么名来,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那还了得?
“王老,我们公司正在改名。”刘文信明察秋毫,他看出蒋天伦的不安,声音提高了一点说。
“对,王老,”蒋天伦见机行事,赶紧说:“正在改名,已报工商局了,叫‘长城国际策划公司’!”
“好,这名字好!”王云祥解开衣领的扣,把领带往下拽了拽,说:“一听就是大公司,长城不就中国有吗?中国有不就是中国的吗?外国人一听‘长城’两字就相信是有实力的,不是官办的就是有后台,好,好,实在好!”
“谢谢王老的夸奖。”蒋天伦松了口气。
王老的题词显然只要工作到家,不会成为问题。长江水,长城砖,谁说事物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但现在不能提,时机不到。时机一到,统统逍遥。
“蒋总,”刘文信小心地说:“请王老到总统餐厅用餐吧!”
“好,好。”
吃完午饭,徐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从文件夹里取出三份材料,又仔细看了起来。
将于下午两点参加复试的三位小姐,是她和人事部一起从二十几位应聘者中经过两轮复试挑选出来的。这三位小姐应当说各有所长,都很出色。有两位是大学本科,一位是职业高中,学得都是饭店管理和服务,而且也都在大饭店工作。给她印象最深的倒是那位“职高”毕业叫张小芳的姑娘,人长得漂亮不说,显得特别机灵——起码“机灵”在她那双并非很大、有些细长水灵灵的眼睛上。她刚满二十岁,目前在一家五星级合资饭店做前台接待员。她之所以两轮都保留住这位张小芳,可能是喜欢她那种天真、质朴又自然的感觉。现在的都市姑娘很少让人有这种感觉了。徐娟特别喜欢她,但没有信心让贾戈或孟媛最终选择她。因为她毕竟是“职高”毕业,抵不过那两位本科生,好在她看出张小芳有股机灵劲儿,因为在原大堂经理刘建华被解聘后,赵志对她说过,大堂经理的岗位要求,“应变能力”当属最重要——如果其他条件都具备的话。
徐娟从来没参加过“应聘考试”,既没被别人考过也没考过别人。一点三十分。徐娟决定还是与贾戈商量一下,她真感到是自已被考试一样,虽有信心却不踏实。她走进贾戈的办公室的时候,看见孟媛、范宇正和贾戈一起看电视。贾戈看见她进来似乎想把电视关了,无奈遥控器在孟媛手上。她应变能力不是一流,但相信自己“洞察”水准是最出色的。她有点不自在。
“嗨——阿娟,”孟媛向她招着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我还以为你午休没醒呢,快来一起看看。”
徐娟一边坐下,一边抬起头看着电视屏幕。画面上是大堂的全景,而且被孟媛定了格,原来被放的是监视系统的录像——为什么要录下来她没弄清,只见画面上是一个小姐和一个胖胖的男人正走进大堂,她立刻明白了,是她介绍来的客人正在走进大堂。
“这首长怎么这么胖?”范宇好像还没从刚才讨论的话题中跳出来,不无疑惑又自言自语地说:“有二百多斤吧?”
“你的意思是,”贾戈坐直了一下身子,明显不悦地说:“领导们都该有一个统一规定的体重?”
范宇把表情也“定格”住。他忽然明白过来。
“对不起,徐部长,我没别的意思。胖点好,心宽体胖,领导们要都这么胖,说明国家发展顺利。”
“嗨——这话对,”孟媛操作着遥控器,画面又动起来,“要都成你范宇这苦大仇深的模样,十二亿人都得自杀去!”
“阿娟,”贾戈倒了一杯矿泉水,站起身放到她茶几前。“是我录下来的,想在拜会王老前看看他什么样,也好有个心理准备。我这个人毛病多。”
“胖归胖,”孟媛看不出贾戈的心里,仍在自己的思绪里,眼睛仍盯着电视。“嗨——也不能胖出格呀!阿娟,你说是不是?”
徐娟苦笑了一下。她没见过田叔叔说的“王老”,也不明白为什么管人家胖不胖的?她忽然惊愕了一下,想起头中午时贾戈曾问过她认不认识“王老”,莫不是对这位“王老”产生了怀疑?她不由地也盯住电视。
“这胖里面可有学问。”贾戈拿起一支烟,刚放到嘴边,看了徐娟一眼又放下来,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摆出似乎准备大发议论的架式:“比如前几天走得那位王卫东先生,胖不胖?胖。为什么胖?我说说你们看对不对。王卫东这样的人,我想可能就是当了‘总经理’才胖起来的,我们的董事长瘦不瘦?瘦。为什么瘦?因为他是‘董事长’。总经理胖,董事长瘦,这里面有学问。”
“嗨——别卖关子了,想说什么赶紧说,现在可是大事!”
“是大事,所以我才这么说。”贾戈还是忍不住把烟又拿起来,但没有点燃,看了一眼孟媛,又望着徐娟,说:“这里面有一个道理。不信你们仔细琢磨一下,总经理胖的多,董事长瘦的多,这是一个带有普遍性的现象。为什么?因为总经理有名目繁多非应酬不可的事和人,所以常常出没在酒楼里,一不小心就吃胖了。董事长呢?董事长常常光顾高尔夫球场啦,网球场啦这一类花钱多又体面的地方,虽然也免不了是从酒楼出来才去的。这样说就很明了了,总经理花二百几百的吃了脂肪,却不能像董事长一样再花两千几千的去把脂肪消化掉,所以才会是我说的那样,不信你们就注意一下,回忆回忆,有点钱却没更多的钱的人大都吃的白白胖胖,而真正有钱的人往往不动声色,大都胖瘦匀称,或偏瘦一些的多。”
贾戈这一番“歪论”终把大家逗笑,缓解了刚才有些不悦的气氛。他特别意味深长地看了徐娟一眼。徐娟似乎明白贾戈的笑话全是为自己而说,不免有些感动,把茶几上的高级火柴轻轻推滑到贾戈这边,无疑是让他点着又放到嘴上的烟。
“贾总,”徐娟说:“您这话或许有道理。我马上给田局长打电话,证实一下。也许这王老本不是什么首长,可能就是像您所说是个有钱吃胖没钱弄瘦的那类人吧。”
“阿娟,先不要打电话。”贾戈把烟终于点着,慢慢吸了一口,说:“这样不好,不仅显得我们对人家不够尊重,关键是总统套房认钱不认级别。话说难听一点,这个‘王老’即便是赶大车的又怎么样?”
“贾总,那什么……”范宇要开口,眼睛盯着贾戈。
“范宇,快两点了,你先到二号会议室,看看参加复试的人到了没有?”贾戈知道范宇要说什么,立即打断他的话。
“嗨——那就别瞎分析了,”孟媛说,甚至伸了个懒腰,忽然觉得说了半天被贾戈的一席话弄得失去原来的意义。“你早点说,这个王老就是个嘣爆米花的也跟咱们没关系,我还不如中午好好睡一觉呢,尽瞎折腾。”
贾戈没有说话。
徐娟既明白又不明白贾戈的心思,但领悟到他的好意,也随满腹疑惑的范宇站起身来。
“我和范秘书一块儿去吧。”
徐娟本来想和贾戈商量一下“应变能力”考核的事。一看表已差不到十分钟两点,就随范宇一起走出办公室。
“嗨——贾戈,”孟媛用手在脸上搓着,一是醒神,二是她习惯保健皮肤,一边说:“你这儿瞎绕什么呢?一会儿这王老是假的,一会儿假不假没关系,什么意思?”
“阿媛,”贾戈这会认真许多,说:“这位王老毕竟是徐娟临时插进来的客人,我们这样当她的面议论不好,你说呢?”
“没有什么不好?”孟媛不以为然地说:“你这人事儿真多。阿娟才没你那么复杂呢。”
“好好好,我复杂。”
贾戈摆摆手,站起身来走进卫生间去洗了把脸。
他忽然觉得无聊。真是的,管他“王老”是谁呢?半叶公司没准不过拉来个什么人,为明天的新闻发布会给自己壮壮威而已。徐娟认识的田局长,兴许为了什么交差一类的,不定从局里哪个处随便弄来个人罢了。
“王老”是谁说到底对总统套房来说并不重要。半叶公司起码没有欺骗这里,他查寻过总台,已付三万元支票。明天还有新闻发布会,半叶公司从种种迹象来看,也不像是要故意干什么诡秘之事,只不过以为他们已进行一个自以为是的“伟大行动”而已。
他只是总不能相信半叶公司把“长城”或“长城砖”真的做成,至少他们在使用什么方法、通过什么关系,到底是不是范宇所言都是半叶自己的事儿。
这个范宇,精明总出愚蠢事。自我感觉良好的精明人,往往会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傻事来。上次“抓”大胡子,不就是吗?
他笑了笑。
他走出卫生间,孟媛也已经离去。他看看表,差三分两点。他穿上西服,走到办公室台前整理了一下东西,电话响了。
“贾总,您好,我是总机,有《亚太时报》的外线,给您接不接进来?范秘书的电话没人接,说有急事儿。”
“《亚太时报》?”他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吧。”
“在三号线。”
贾戈等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拿起电话,脑子里还在想,回来后把叶子君的事儿早忘到一边去了,没准是要签合同收支票一类的。
“你好,我是贾戈。”
“您……您好,是贾总经理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
“对,你是哪位?”
“贾总经理,打搅了。我是《亚太时报》的,叫林木森。”
“林木森?”
“噢,我刚来报社不久,早闻您的大名,有机会我一定去拜访您。有这么一件事,贾总,叶主任让我给您送材料去,您那儿太远了,我正好在搞一个全国歌手大奖赛活动,也脱不开身,所以一早儿用黄帽子给您寄去了。”
“好,我知道了。”
“先别挂!您看到了吗?”
“还没有。”
“噢,估计快收到了。是这样,叶主任很忙,本来让我当面听您的答复,她马上要出差。”
“我还没有看到,给你什么答复?”
“对不起,那回头我再给您打电话,四五点钟吧!”
“我打给叶子君吧!”
“不,您忙,还是我打给您吧。”
“行。”
贾戈把电话挂断。
叶主任?这么说,叶子君当了什么部门主任了?没准又为报社立了新功,总统套房的一笔赞助怕也是她高升的一块垫脚砖吧!
他有点生气。刚好一些的情绪又被破坏。
他拿起电话,拨到总机。
“贾戈,再有《亚太时报》的电话,不许接给我,范宇不在时,就让他们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