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娟睁开眼,好像一下就醒了。
五点二十分。铃声并没有响。对,她昨天夜里把闹钟拨到五点三十分叫醒,她怕自己醒不了。结果醒了,而且提前十分钟。她有点不相信自己会醒来,揉揉眼睛,又仔细看看表,没错,表在走,而且声音还很大,她习惯于六点半起床,至少已保持了十几年,从上初一时开始父亲就不再叫她了。
她下了地,走进盥洗室内。她还没漱完口,听见闹钟响起来,急忙跑回自己的卧室。赶紧把闹铃关住。她怕吵醒父亲,父亲睡觉极为轻,可她忘了提前关上铃,结果它就响了。
她走进厨房,自己动手烧了牛奶,煎好鸡蛋。父亲肯定被闹钟吵醒,没准正走进她的卧室,看看女儿在干嘛?他肯定又看到了女儿几乎平平整整的床。徐娟睡过的床躺下时什么样起来时还是什么样。她在大学女生宿舍时,常常使同学惊讶,即便她还没有叠起被子,从床上你也看不出是她刚刚起来,因为那床几乎根本没人睡过似的。她睡觉极为安宁,好像连身都不翻过。今天不行,昨夜不行,她肯定翻来覆去过。
父亲没有起,是保姆阿姨,走进厨房来。
“小娟,也不跟我说一声,我来给你做。”
徐娟笑笑,摇摇头,没说话。她怕吵醒父亲。
“你爸说,黑田先生不是明天下午才回日本吗?怎么改到今天上午了?”
黑田?噢,黑田次郎。明天下午。她早忘了。她根本就没想按父亲想的送他去机场。
她又摇摇头。
保姆阿姨无奈地出去了。她吃完饭,换好衣服,走出小楼。
她今天不能坐总统套房的班车。她想好了,要早点去,田叔叔介绍来的客人——主要是有一位首长,姓王,叫什么?她不知道。她没问过。她不能问。既然姓王,王老便是。她从未听父亲提过王伯伯或王叔叔,那肯定就是田叔叔圈里的人,要么是他的直接上级,要么是他接待过的首长,要么就是首长的秘书跟田伯伯有往来或私交。对,肯定是王老的秘书操办的。王老的秘书不灌输给王老好想法,王老绝不会被别人摆布到总统套房度什么周末。秘书摆布或者操纵着首长。只要跟国家发展大计无关,常常是秘书说了算。首长在考虑二十一世纪的问题,还有关贸总协定,在美国的最惠国待遇。首长休闲太必要了,网球、桥牌、高尔夫、垂钓,大都是由秘书决定了的。有的企业家还真以为他的企业引起首长们多大关注和乐趣,给自己弄一番激动,哪知秘书们劳作之苦。
她看见一辆出租车过来,招招手,没停。
仲夏的早晨会有点凉,她没有想到。也许该想到的只是没有想到。或者没有认真想才会想不到。贾戈打开办公室门的时候,现在想起来,脸上分明有些不自然。孟媛从办公室出来,脸上荡漾着红晕,落落大方地没有回避她本该回避的。她总想起她裸露的胸,宽大的浴衣,甜蜜的微笑,欢快的眼神。她有点恨自己。这些早在刚来总统套房时就该想到。自己是嫉妒还是害怕贾戈与孟媛的关系?自己想过要与贾戈结合吗?自己告诉过——亦或明确表示过爱恋贾戈吗?
连手都没握过。贾戈。
她该想到的。如果是在书上,或者和同学们讨论爱情时,贾戈和孟媛——有丈夫的孟媛的爱恋(还能是什么呢?)在理论上她肯定是欣赏的。实际中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是因为自己暗恋贾戈之故吗?是,也许根本不是。她感到矛盾。如果自己没有对贾戈许多年怀着一种情丝,也一定不会接受她看到的事实。起码应当修正一下行为。她怀疑让她流泪多少次的《茶花女》,如果身边真有一位小仲马在追寻一位妓女,她开始相信自己一定会厌恶的。理论上不仅能接受,而且还欣赏。怎么了,十七年书读精明了还是愚笨了?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今天要早一点赶到总统套房。这是她的责任。田叔叔只强调一点,她就领会的不能再领会了:一个公司出钱请王老度周末,因为“总统套房大酒店”的名气不仅仅在北京、在全国,就是东南亚、西欧、美国也必是知晓的。王老肯定对总统套房——这么一家对社会公开营业、原本无须做没做过、想做没想做“总统”的人开放,也该是中国改革的一件新鲜事。王老要来,还不带秘书,她开始弄不清这位“王老”是何许大人物?她昨天下午打电话给田叔叔,本想巧妙地从侧面问问,可田叔叔不在。她找不到田叔叔,就只能按自己的领会去办。王老此行必然没有经过什么保卫部门。只是一个周末。如果王老去外地,甭管私人名义到什么程度,也一定会有渠道通知当地的。这她知道,因为父亲即便现在外出,干休所也是要派专车,也必有人相陪的。
“嗨——阿娟?”
她吓了一跳。
孟媛开的桑塔纳停在她面前。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孟媛已推开她这侧的车门。
“孟,孟主任?”
她有点惊奇,这么早,孟媛去干什么?
“快上来,阿娟!”孟媛大声说着,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才几点?跑这儿等班车呢还是有约会?嗨——谁一大早约会呀!”
“孟主任,”徐娟微微笑一下,弯下腰,把脸探进车内,“您这是要到哪儿?”
“嗨——你先上来!别招来警察叔叔跟我要钱。”孟媛说着轰了一脚油门,打开左转向灯:“现在老能在大街上看见硬币,楞没人捡,捡了交给警察叔叔也不要。警察叔叔就喜欢跟司机搞‘大团结’,嗨——你快上呀,阿娟。”
“我想早一点去,”徐娟看着她,说:“看看有没有该我多做一点的事。”
“你上来,听我的。”孟媛不由分说,还按了一下喇叭:“现在就有要你做的事。”
徐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没法儿拒绝孟媛,也怕她为前天中午的事多心。昨天在公安局特行处开了一天的会,还没再见到过她呢。
“去哪儿?孟主任?”徐娟上了车,关好门。
“把安全带系上。”孟媛启动了车,愤愤不平地说:“我刚被警察叔叔”‘团结’了一次,没系安全带。谁知道他们这么早就出来。”
徐娟笑了,这会才明白她为什么刚才大发议论。
“孟主任,该左转弯。”徐娟说,“您怎么打右灯呀?”
“去艺校。”孟媛扫了右反光镜一眼,拐过弯,才接着说,脸上挺高兴:“你介绍来的客人,昨天下午电话通知,要求今天晚上为首长安排一小时文艺节目。我跟艺校联系好了,八点去接她们。”
“那,车坐得下吗?”徐娟问。
“有三个同学的家离总统套房很近,昨晚儿上校长就放她们回家了,今天上午自己去。咱们再接两个人,还有一个是现代舞演员兼歌手,正好你去听她唱唱,看行不行?你父亲就是首长级的,你肯定能把握好。嗨——我可干不了这事儿,不知道首长喜欢什么样的歌手唱歌,你来定。”
“我也没见过今天要来的这位首长,”徐娟说:“孟主任也太客气。您自己才是有眼力呢,我可不是学艺术的。”
“嗨——我说公关部长,光说话了,我进错车道了。”
“又得我说对不起了,孟主任。”
“没关系,谢谢,不客气。嗨——我全帮你说了吧。礼貌文明用语,贾戈干嘛不学了别人把这些话贴在墙上?”
徐娟没有笑。
她不想孟媛提起贾戈,把脸扭向窗外。
“嗨——阿娟。”
“嗯?”
“算了,不说了。”
“您说,孟主任。”
“没事。”孟媛肯定有事,或许想问问她一大早怎么总是不由地轻轻叹气?她改变了主意,不想问,只说:“嗨——阿娟,咱们这儿刚断客,你就有办法……不说了,谢谢你。”
徐娟看了孟媛一眼,还真地叹出一口气来。
范宇多了两件事做:一是赵志回上海,贾戈不放心客房部其他几个人,他临时托管客房部;二是自从炒了刘建华后,他自己不放心,常常主动坐到大堂副理处值班。
多一份责任就多一份鼓舞,这使他高兴。他因为多一份责任的高兴是把脸板得更紧,满脸严肃。再加上刚开完会,每个人都知道要有重要宾客来,但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重要宾客。贾戈召开部门打招呼会议时多一句也没讲,因为他自己多一点也不知道,也只能是严肃地说,大家严肃地听,范宇严肃地坐镇大堂,大堂也都只有满脸严肃——严肃得有点紧张。
孟媛和徐娟还没有回来,已经八点四十分,范宇知道贾戈给孟媛打了她的手提电话,路上堵车。先来的三位艺校的女同学,正在大堂的音乐喷泉处照像,或许一张还没有照呢,满脸严肃的范宇把她们又请回了房间——是他安排的配房,为她们临时休息而用,没准孟媛还要看她们排练。
他又坐回大堂副理处,电话响起。
“喂?你好。”
他的声音很小,也很慢。
“范秘书,我是总机。”
“有事吗?”
“105房的客人打来电话,说有事。可孟主任和徐部长都不在,我没有接到贾总办公室,只好接给你,可以吗?”
“你做得对。”他的声音比刚才稍大了一点,“接过来。”
电话响起悦耳的音乐。
“对不起,范秘书。105的客人把电话挂了,说请您过去一趟,有重要的事谈,电话里不方便。”
“知道了。”范宇声音沉重起来,“以后搞清楚再转。”
“实在对不起,范秘书。”
他把电话挂了。
他不想受客人支配,坐在那儿没动。也只是十几秒,他明白该过去看看,因为今天来的是“首长”,电话里说肯定不方便。他站起身,走进大走廊。
105房间门口。他停住脚,按动门铃。
没有声音。
他知道这里住的是半叶公司办公室主任。他查过电脑,已记住了叫刘文信,和一个叫张凯的司机住一起。
他又按动门铃。
“请进来!”
声音很大,好像是在嚷。门真的没有锁住,他拧动一下门把,走进去。
“对不住啊,我马上就完。”
声音是从卫生间传出的。他明白了,刘文信在洗澡。他要是那个蒋天伦,就一定要把这个人炒掉。因为他说他马上就完——马上就完?
“刘先生,我过一会儿再来。”
“不不不,您先坐,桌上有烟。”
“谢谢。”
他也不想过一会儿“再来”,他之所以来,也不是冲着半叶公司一个什么办公室主任。他有些不悦地走进去,没有坐,站在那里。
“桌上有烟,您自己拿。我正穿衣服。”
“不客气。”
他从来不抽别人的烟,也从来不给别人烟抽——贾戈除外。他讨厌让烟,人们怎么能客客气气地互相劝对方自杀呢?他知道烟不是好东西,但他喜欢。他不光喜欢世界上的好东西,也喜欢坏东西,烟,还有王红——王红很漂亮,怎么早点没知道她喜欢把自己零售给男人?要是知道,他一定包销了她。他喜欢她,肉感,到拘留所送给她除名通知,还闻到她身上一股香味,那是高尔夫男用香水。自己常用的,王红怎么也爱用?他一点都不知道。王红是个坏女人。坏得让人心跳。他一直在想,警察冲进酒吧时,看见唯一一个脱掉裤子赤裸着下身的女孩缓慢地提起裤子,警察有什么反应?
他扫了桌上一眼。
两盒烟。开了包的是金键,没开包的是红塔山。他笑了笑,想把目光收回,但肯定还看见了什么,肯定被烟旁边的一张纸上的什么字吸引,不禁没收回目光,而且机警地向前挪了一步。
他看见了一定是用硬书法钢笔写的字,很漂亮。漂亮的字把他吓一跳:
出售长城
半叶公司对世界隆重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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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出售长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又看了一眼,没错,半叶公司是要把长城给卖了!
他想看看下边,还有文字。卫生间的门响了,他赶紧把脖子扭向一边。他必须装作什么也没看到。这已不是礼貌不礼貌的问题。有人敢在总统套房出售长城!
他不能不提高警惕。
凡是住进总统套房来的人,不是干过大事的就是准备干大事的,还没出现一个来这真正消遣的人。半叶公司干的事也太大了,是吃错药了还是怎么,胆敢把“长城”卖了?这可真够他妈的!骗子?游戏?骗子游戏?游戏骗子?
还有一位“首长”要来。
事关重大。
改革新举措。半叶公司——要是“全叶公司”,会不会把天安门也卖了?中南海呢?
他几乎出了一身冷汗。
他忽然想起,会不会是要租用徐娟弄的“总统办公室”,进行一场游戏?半叶公司——他从来没听说过。能请到中央级领导的公司,他应当差不多都知道。
肯定是游戏。
“对不住对不住啊!”
刘文信出来,手还没擦太干,想和范宇握,又停住。
“您是刘先生?我是范宇,代表总经理。”
范宇没想说出秘书,因为他此时也完全可以“代表”贾戈——何止是“代表”,对付半叶公司,刘建华如果还在,规格都有点太高。好在是自己来了,又发现一个重大情况——但愿是半叶公司的有规则游戏。
无规则游戏,总统套房不喜欢玩。
“好啊好啊,范代总经理,”刘文信满脸堆笑,凭经验就知道面前这个小白脸喜欢被人戴高帽,索性就帮他升几级,半叶公司又不用付薪水。“您先坐坐。”
这个刘文信说话总是两个词叠一块。他不喜欢。他喜欢也不会坐。
“请问刘先生……”
“是这样是这样,”刘文信走到桌旁,明显把刚才范宇看过的纸往里推了推,说:“你知道,我们请了王老来,噢,您坐您坐呀!”
“其实很简单,”刘文信看出范宇让人近不得远不得的样子,没有表现出心里不快,也许他奶奶的总统套房就是总统套房吧,一个鬼秘书都居然是下届总统的样子。他自己拿出一支烟,示意了一下范宇,其实还没等范宇挥手,已放在嘴上,说:“明天上午,或者下午,现在还难定,我们要举行一个小型新闻发布会。因为半叶公司——不跟您多讲了吧,正在进行一个具有世界影响的开发工程。我们什么时候开,什么内容,要求总统套房全力配合,不能走漏消息,任何人也不要出入总统套房,包括你们的服务员在内。”
范宇没有说话,看着他。
“费用我们会出,不知道多少钱场租?”刘文信说到这个问题,脸上又堆起了笑:“给点面子吧,一来有王老,二来记者一报道,就捎上总统套房的宣传了,对你们也有利。少收点钱,可以不可以?”
“免费。”
范宇只说出两个字。
“免费好免费好,亏不了你们。”
“请问,你们租用总统办公室吗?”
“总统办公室?为什么要租用总统办公室?”
刘文信不明白。
范宇明白了。
“好,刘先生,再会,打扰您了。”
“哪里哪里,是我打搅您了——慢走啊!”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范宇已转过身去走到门口,然后回过身来朝他稍稍一点头,走出房间。
“这人八成有病。”
刘文信嘟嚷一句,把门关上。
范宇正在仔细留意关门声,刚听见轻微一响,立即加快了脚步。
他弄不明白。首长要来,明天上午或下午时间不能确定新闻发布会是一定要开的。没准自己刚才看见的就是明天会议用的新闻通稿。不租用“总统办公室”是要玩真游戏。
他必须马上汇报给贾戈。
半叶公司看来真的要“卖长城。”
这怎么可能?
又怎么不可能?
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总统套房必须有所戒备。
可他妈的怎么也不能让人相信半叶公司真的会把、能把长城给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