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东看见秀英脸色完全缓过来,才长长叹出口气。
秀英被他不知从哪传出的一声瓮声瓮气地喊叫,的确不光是吓一跳,还一屁股坐在地上,现在肚子开始阵阵发痛。王卫东惊慌失措地把她抱起来,想抱到床上却没了力气。她身子太重,肚子里有他们将出世的孩子,被还不曾谋面的父亲一吓,母亲一蹲,肯定在里面不高兴地踹起脚来。他让秀英搂着自己的脖子,满头大汗地好不容易把她弄上床。那位不知是儿子还是女儿的孩子并没像爹一样地老实,狠狠在肚子里踢着娘。秀英脸色苍白,叫出声儿来,急得王卫东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嘴巴。他解开秀英的睡衣,发现刚才秀英连内裤也脱去,那地方好像流出什么水来,便相信怕是把秀英惊失了小便,不禁趴在她的肚子上抽泣。秀英用酸软的手抚摩他的头发,忽然充实许多。大东这般模样,倒像是她的“大儿子”一般,心里隐隐激动,越发觉得她的大东着实可爱。
“大东,给咱揉揉。”
王卫东便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轻轻揉,脸上还挂着泪。秀英把他的手抓住,放在奶上去,是让他揉这里,这才娇情地一笑,王卫东见状也欣慰许多,于是风暴已过去了,皆大欢喜。
“大东,你想那事吗?”秀英脸色红红地看着他。
“不行的,英。”
“咱想要你那个。主任妈说,生了孩子后半年都不行的,要保证妇女健康,由不得男人发性,要让咱和你分住呢。”
“主任妈主任当傻了。她也尽想学点新知识,都跑歪道儿了。我们家邻居那位大妈生九个孩子,跟下猪仔似的一年一窝,等不了半年的。”他挠了挠头,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看着秀英让肚子一比好像变小了的奶,“就是等一年,我也忍得了。”
“咱不嘛。”
秀英把手向他的浴衣下面伸去,抓了他的腿,自己的腿也不安份起来。他被秀英一拨弄便抑不住,便跑到床上,脸也涨得通红,刚要做什么,电话便响了。
他接了电话,知道“总统套房”同意挂牌子,只是每天要收一千五的“广告费”,并没有不高兴,只是觉得这年月做什么不要花钱?为了他的后代,为了他不仅要向世界宣告他王卫东不再是过去那个连生孩子基本规则都不懂的王卫东,他不仅要和秀英生出孩子,而且将生在“总统套房”,才不在乎一千五两千八的。他放下电话,秀英更加高兴。
“大东,让他们去拍电视,都照下来,县电视台说要做成节目,宣传优生优育呢。”
“你别信,那是给咱脸。”他也用了秀英爱说的“咱”,又爬上床来。“咱也该给自己挣回脸了。我王卫东过去有过苦难,今儿个全是甘甜了。”
他用手抚着秀英的腿,不忍心再做那事,但见秀英不知是真想还是表示爱自己,便没了主意。秀英又拉他的手,他又跪在床上,门铃又响了。
门铃只响了一声,主任妈便走进大客厅。不说话,也没在该坐的地方坐一下,径直走进睡房。王卫东惊魂失魄地下了地,还忙把秀英的睡衣遮了一下,却顾不得自己的浴衣还没扣上,主任妈已到了跟前。
“主……主任妈。”
主任妈看了一眼,看见了王卫东前半身子都光着,既没惊讶也没扭过脸,一点反应都没有,跟进动物园看了她想看或不想看的什么东西一样。
“卫东同志,”主任妈在另一张床上坐下,那床忽悠悠地动起来,才着实把老太太吓一跳,满脸阶级仇恨地瞪了床一眼,然后又站起来,说:“给县里来的同志安排在哪儿吃饭?都快十一点半了,他们肯定都饿了。”
“主任妈,”王卫东赶忙说,也知道怕是老太太先饿了,倒打了别人的旗号,“夏导知道的,就在大餐厅。主任妈,您老和秀英,还有我,是在总统套房餐厅用午饭的,待会儿咱就去。”
“你们俩去吧,”主任妈不耐烦地扬了扬手,“你那结巴坷子大胡子,老是猫一样地围着秀英她表妹转,我怕来的时候八个人,回去该是九个了,不,十个。”
王卫东差点喷口就笑,倒是秀英无拘无束地笑起来,让主任妈又是满腹不痛快。
“笑什么?这计划生育不好做,你们懂什么?”
主任妈气乎乎地看清了沙发,坐了上去。那沙发本是软软的,托了主任妈的身子竟一点没动,怕是主任妈也太轻了,倒叫王卫东有点心疼。
“主任妈,秀英不懂事,我们没笑别的,是笑刚才……”他忽然停住,没再往下说。
“刚才怎么了?”主任妈扬了头,看着他。
他知道走了口,只好把那会儿如何吓着秀英的事老老实实地说了。话音还未全落,便见主任妈站起来,他还以为是要关心一下秀英呢,却见她走出睡房,又出了大客厅,不知要做什么。
“英,主任妈又怎么了?”
“怕是又要生出事儿来,”秀英肚子又是一疼,咧了一下嘴,说:“咱三岁过继给这位大姨,她既不是姨也不是妈,咱是她县里的一个妇女,她要保护咱呢。你要敢欺负咱,主任妈有本事在咱县里发动一次小文化大革命,不斗死你才怪呢。”
王卫东笑了,坐在秀英床边,看见她脸上溢出汗来,赶紧跑到卫生间去,用热水蘸湿了毛巾,拿过来给她擦汗,又索性擦了她的全身。
“英,你说大胡子和你表妹有没有点那意思?”
“春花才看不上他呢,正寻思着和县长的秘书闹恋爱。”
“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她,你表妹春花连妆都不会化,总跟在脸上作油画一样,我要是化妆品的厂长,倒要派些人来看管住她,别满大街瞎跑,给人家做歪广告。”
秀英笑了。
县电视台的人在戴眼镜的“夏导”指挥下,又录下大堂门口的三幅字牌,便回到房间去歇着。大胡子拿着季春花的傻瓜像机,胡乱按着给春花照像,倒是也开心十足。春花穿着短短的裙子,便露出上面极粗下面又特细的腿。她被大胡子折腾着,便想起在县医院放射科透视时,也是这样被男护士摸来弄去,半天也不见其他动静,手总在她的奶的周围游动,便知道大胡子怕也没安好心,就不想再照了,叫着他回到大堂里面,迎面看见了主任妈。她叫了一声竟没应,悻悻地和大胡子回房间去了。
主任妈终于找到了一件自己能插上手的大事,便昂了头,腿也有劲起来。怎么着?总统套房这鬼地方还能把人吓着?作为县里一名妇女,又是孕妇,住在总统套房被总统套房设施所惊吓,要是早产了呢?这可不行,得有人负责。
刘建华在大堂副理处,远远看见老太太朝这儿走来,不知又有什么问题?她有点心慌。
她看见老太太站在办公台对面,用手还庄重地敲着台面,忙开口:“小……太太,”她习惯地本想称“小姐”,因为这会儿老走神儿,才发现不对,赶忙改口,竟改成了“小太太”。
“同志,讲话要严肃,”老太太一边敲着台面,然后又扬起枯瘦如柴的手,捋了捋并没有散落的头发,“你们这儿的领导同志在什么地方?”
“老……同志,”她不知该称她什么,还没说成第二句话来,已被老太太打断。
“叫我老主任吧。你们这儿肯定是资本家开的,咱可说不上同志,同志又不是随便叫得的。我要找你们的领导。”
刘建华有些愠怒。
“主……主任,”她特别不习惯,好在中国的“主任”是分不出高低大小的,“我能帮您做点什么?”
“你?不不,找你们科长,不,处长,也不知是什么,最大的,经理吧?”
“对不起,主任,”她马上就适应了。应变能力是大堂值班经理最重要的素质,“我们总经理不在。主任,你能告诉我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我能帮助您。”
“你?那你帮我叫来第二把手。”
有了大胡子的教训,刘建华知道该怎么办,得马上把她支走,到办公室去,砸了桌子也与她无关。她抬起头,刚要指给老太太看路,便见徐娟从办公区走过来,不由地高兴。
“主任,正走过来的是我们的公关部长,专门负责您的事,您就和她说。”
老太太当然不信还有“专门负责”她的事的人。只是没了办法,抬起头,看见如此漂亮的小姐走过来,便认定总统套房是完完全全的资本主义世界。她没有机会再参加县里的什么会了,只是从广播和电视上——是新闻就要听和看的,王卫东送她的二十一遥彩电和一个音响,她只用在每日的新闻上,当然知道在吵吵“接轨”,肯定是和资本主义接轨。这真让她难受,她觉得自己的男人当年是白死了,打得就是资本主义丧家的狗。她晚两辈儿的孩子要出世了,就出生在这资本主义的前沿阵地,便特别愤怒起来。
徐娟没有注意刘建华曾往这边指了一下。她从孟媛办公室出来,心里不仅仅是难受,更有些气恼。本来自己想私下和孟媛谈谈想法,看有没有办法重新解决一下那三个字牌该挂在哪儿的事。办法总会有的,可没想到赵志一来,把问题的性质一下转变了,倒好像自己和赵志联合到一块儿跟孟媛过不去似的,就不能不生气。
徐娟有多一重的考虑。也本想跟孟媛说出的,只是还没说出就被赵志打断,又见孟媛流着泪进了卫生间,话也没机会再说,只能下午再谈吧。她相信她能说服孟媛,也能说服王卫东。因为任何牌子都不能随便挂的,公安局特行科或酒店管理处知道了,肯定也说不过去。用这个理由她不信说服不了王卫东,仅从孟媛和王卫东通电话时,她也感觉到王卫东是个通情达理的明白人。
她刚走到大堂,便一抬头看见眼前出现了个老太太,赶紧收住脚,立即掩饰往心里的不快,亲切地说:“您好,夫人。”
“夫人?”老太太活了六十五年,还第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这样称呼,倒觉得受污一样,掉进资本主义花花世界的土坑里了,使劲地挥动了一下手,“我姓于,原妇联主任。”
“对不起,于主任,”徐娟没想到这称呼使老太太不高兴,自己脸上也热了一下,忙改了口:“我能帮您做点什么?”
老太太睁着松弛的眼皮,怀疑自己的耳朵:这鬼地方怎么跟一个人教出来似的?说话都一样。
“部长——你是部长?”她又怀疑地看了徐娟一眼,然后不等徐娟回答,生气地又挥了一下手,叫她部长,自己这主任不太低了?于是嘟嚷一句:“这年月‘部长’也没大没小的,我们县府大院小卖部的黄毛丫头,也是被人叫了‘部长’的。”
徐娟听清了,却半句也没明白。
“主任,您就叫我徐娟吧。”
“徐娟同志,”老太太找准了感觉,也没再看她,自个先朝徐娟刚才走来的地方挪了脚,还不容否定地说:“我有重要的事和总统套房负责同志谈谈。”
徐娟略微怔了一下,看了一眼刘建华,转回身,随着老太太走回办公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