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造化

那山像一条卧龙。它一定是醉倒了的,把它巨大的身躯一横,就舒展又自在地躺在了大地上。它全然不顾那水该怎么流,那风该怎么走,一觉睡了几千年,据说还要几千年的睡下去。这里本来有一条河。有时候有水有时候没有水的河,曲曲弯弯,不知该怎么走,终于向东一甩就掉了头,扑向永定河,再也没有回来的意思。这里常常有一阵风。有时候大有时候小的风,悲悲壮壮,不知该怎么行,猛然扑到山那浑然的身躯上,泣诉着它从遥远地方走来的一路不幸,在茂密的松林中发生阵阵低鸣。就是这座山旁,就是这道水边,就是这阵风里,高高耸立着一个大烟囱,永远是那样宁静。不知因为设计错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从竖起来那天起,就没见它冒过烟。它刚刚诞生就残废了一般,默默伫立在大地上,直指苍穹。也许哪一天,它真能冒出一缕青烟,在这山下,这水边,这风中,真正活一次。

孟媛穿着一身紧贴在身上的运动衣,优美的身材轮廓分明。高高隆起的乳峰透着浑圆中的丰满,使她的腰更显得纤细。她个头不很高,长得十分匀称,两条腿在她不高的身材中仍显得很修长。她学了八年舞蹈,又当了七年舞蹈老师,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韵味。

她脸上溢出汗,正在认真地指挥着刚刚“组建”的“总统卫队”。

“立——正!敬礼!”

她发出口令。十二个身着舞台“军装”的卫士,在她的口令中又一次站齐。

她挥了一下手,显然还不满意。

“重来。”

在她又一次口令声中,十二个人都绷紧了脸,学出一种严肃,挺着胸,站得整整齐齐,但目光是各自寻了各自的。

“嗨——往哪儿看?眼睛,对,目光要统一。”

她有点累。这十二个人都是她从她工作过的艺校请来的,一早儿就开始训练。她知道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和训练,也许老师对他们说得太多了,竟找不到一个统一的感觉。她有点生气。十二个人至少有二十四个想法,从四十八个角度去考证自己是对的。这也难怪,他们不知道怎样扮演一个“总统卫队”的角色。因为不知道怎样去演一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就都觉得累。

她让大家休息一下,自己坐在了草坪上。她抬着头。

她喜欢看那座山,那条河。她和贾戈第一次来到这里确定地址的时候,就曾为这山激动,为这水兴奋。规划局的人走了,她和贾戈没有走,来到小河边。太阳在下山和没下山之间,弄出一片朦胧的金色余辉,东边的云飘到山头,便有了绚丽多彩的晚霞。这是一个美妙的黄昏,她和贾戈一同憧憬着明天的梦。这里,将要兴建起一座宏伟的“总统套房大酒店”,她当然激动。她找到原本不知道还有一个在美国的“伯父”,帮贾戈实现了他的梦。她看见贾戈脱光了衣服,跳进河里游起泳来,还朝他招手。

她也跳下去了。这河床没有滩头。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她游累了,脚一挨地,竟没踩到在那边明明踩过的河床,一下沉了下去。她使劲蹬了蹬脚,浮出水面,呛了一口水。贾戈笑了。“嗨——这鬼地方怎么搞的?”她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大声喊着。贾戈游过来,拉了她的手,她便浮在贾戈的身上,看他能不能用仰泳带着她走。她和他赤裸的身子时而碰撞在一起,时而又分开。

太阳好像从那山头一下就滑下去了。晚霞在燃烧。贾戈不知怎么突发奇想,在岸边把他带来的照像机架好,拨到自拍档上,然后拉着她的手,跑到很远的地方。她不知他要干什么,怎么能和他这么一丝不挂地拍照呢?尽管是背部也不行。她让贾戈带像机来,是把这里的环境拍下来寄给李经伦的。

她看出贾戈为他的怪念头而兴奋,看见他又跑过去,再拔了自动档,然后跑过来,让她随着他,把两只手高高举起,还扬起头来,便隐隐听见相机“咔嚓”一声。

这张照片后来冲出来,她的确有些激动。朦朦的山下,弯弯的水边,金色的晚霞,她和他赤裸着身子,高高举着手的剪影,有一道光环在头顶,确实很美。“问天。”贾戈看着他的杰作,给这张像片起了名字。她觉得的确挺有味道,况且照片中,谁也看不出来两个具体的人谁是谁,用的是广角,人很小,就那样自然地溶进大自然中。“嗨——这照片参加摄影大赛,肯定能获金奖。”贾戈没回答她的话,把照片塞进他的办公台抽屉里,认真地看着她,说:“如果这一次真怀了孕,就给孩子起这个名字。”“去你的!”她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有一种羞涩,转身坐在沙发上。她不仅在想这照片,也在琢磨那时拍完照片后,贾戈看着沉下去的太阳,随口吟出的一首诗:

太阳早上燃烧,中午灿烂,晚上

为何给自己安排了一条黑暗的路……

她觉得这首诗挺有意境,建议贾戈把他办公室挂着的那幅“人最困难的不是理解别人,而是发现自己”假模假式的“格言”换下来,该用了这名,别总弄什么“理解别人”“发现自己”的,俗不俗?

贾戈不干,他这个人就是爱欣赏自己。

当然,还有她。

贾戈打开了她一个一无所知的世界。那是来自另一种男性的疯狂。她永远忘不了与他第一次肉体的结合,终于发现她是很久很久以来,或许内心深处正渴望着这种相遇。她受不了他孩子式的柔情,野人似的激荡。她爱他,她不知道,也不能相信,除了她的阿贵,她还会再爱上一个原本不属于她的另一个男人。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变得激情荡漾。阿贵的含蓄和温柔,曾使她以为她是懂得男人的。贾戈的热烈和坦率,才真正使她知道了自己。她离开了她学习、工作过十五年的艺校,踏上了随他远去的征程。她爱他。不是性爱,也不是情爱,她像贾戈一样地说不清楚,那就该说是把这两种爱揉和到了一起吧。

这爱已三年。那么长,又那么短,好像总是初遇,又还分别了许久。她和他都没说过是否彼此真正的拥有?又何必说呢。她和他是真正的拥有,傻乎乎的,为一件在别人看来毫不可笑的事就能大笑起来。贾戈没有结婚,没有她想象的该有一位漂亮的太太。他也没说过是不是在法律上要和她结合,他甚至特别坦荡的跟麦阿贵通过电话,告诉他,地球是圆的,他不知道多伦多在北京的上面还是下面。总统套房开业前,贾戈把他的办公室的睡房就当成了家。她也经常就不回去,和他在那豪华的卧室中度过数不清的夜晚。开业以后,好像反而没有时间了,或许自己的妈妈与公公都已年迈,她不能不两头照顾,常常要开着那辆桑塔纳回去。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兴奋。在深圳两年,贾戈看着一座座高大的酒店,也许就有了一种梦想。是她帮他实现了这个梦。她的伯父实际上好像不需要弄懂什么,就同意她协助贾戈起草的方案,而且自己真的去了美国。她弄不懂李经伦到北京时,为什么见到母亲总是老泪纵横。她也不明白,李经伦看见她时,那目光总有些异样,说不出什么时候,也会默默流下泪来。老人们也爱哭,她以为只有自己才是爱哭的。

身后的无线机响起来,她把手伸到后腰,取下来,一看才想起来,与计算机联网的无线机定时传出信号。是的,该给住在天津的那个叶子君打电话了。这个叶子君让她心烦。

她从草坪上站起来,指着一个最高个头的学生说:“嗨——小山,你带着同学们再练几遍!”

“没问题,孟老师!”叫小山的学生说。

“别忘了,明天早晨八点一刻,到这儿集合!”

说完,她几乎带着小跑,回到办公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