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也仙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报。董参谋、何连长和邱振国三人走进地牢。邱振国手上提了一个小包袱。
董参谋恭恭敬敬地朝张也先行了个礼:“先生!”
张也仙放下报纸,看了看董参谋的脸,点点头说:“好,你发财了。”
“托先生的福,我们弟兄三个是发了一笔财,而且数目也跟先生说的一分不差。先生,您真是活神仙啊!”
张也仙得意地笑道:“其实,我还在你脸上看到了官运。”
“官运?我的官运可不怎么样。三年前我就是带几百人的营长,如今却是个挂名参谋,管的人还没有一个班多。先生,请您不要叫我董参谋,我叫董正日,今后您管我叫正日就行了,他叫何家圆,他叫邱振国。我们对当兵吃粮已经腻味了,我们三人商量了很长时间,给您送来了一点儿礼物,表示我们的心意。”
邱振国忙把拎来的布包袱放在桌上打开,包袱里有四个梨、四个枣和一个银丝制成的装蝈蝈的小笼子。
张也仙看了看包袱里的三样东西,拿起银丝织的小笼子在手上把玩:“做得真精致!”
邱振国道:“是做得好,这还是前年董参谋……哦,不,我董大哥在琉璃厂花了三块现洋买的。”
张也仙把蝈蝈笼子放回包袱内,缓缓说道:“你们三位的好意我非常感激。”
邱振国道:“您知道我们的意思了?”
张也仙指着包袱里的枣、梨和蝈蝈笼子说:“你们三位要跟我一块儿早离牢笼。”
“对,我们就是这个意思。”
张也仙把包袱中的三个梨和三个枣取出来放在一边:“早离牢笼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们三位不必和我捆绑在一块儿。”
董正日道:“先生,我记得您说过,相面的没办法给自己相面。”
“没错,事实如此。”
“先生,不是我危言耸听,如今先生的处境十分危险,可以说是生命危在旦夕!”
“我知道,我看了报纸,袁克定已经放出话去,说我被白朗匪帮劫持了,说我在天津向记者宣布的袁世凯只能当八十一天皇帝是因为受到了白朗匪帮的胁迫而乱说的。如今有不少人包括一些洋人对此事提出质疑,并对政府在京城治安能力表示不信任。如果我活着被人发现,立即就会有一场轩然大波,如今我们的洪宪王朝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已经再也经不起波折了,要让我不出面的惟一办法,就是杀人灭口。他们杀死了我,还可以嫁祸于白朗残匪。虽说是这样做他们并不能取信于民,可死无对证,人们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董正日佩服道:“原来这一切都在先生的预料之中。我已经从雷处长那儿得到了风声,不是今天,定是明天他们就要对先生下手了,事不宜迟,我们三人已经商量了,决定助先生逃出牢笼远走高飞!”
张也仙摇摇头道:“洪宪皇帝即将垮台,你们会另投明主,又有一番遭遇。尤其是董兄,前程不可限量。你们一起跟我走,岂不是连累了三位的锦绣前程。”
董正日道:“我们跟在先生身边,随时能得到先生的指点,前程岂不是更加光辉灿烂。”
“只要我能脱险,即使你们不跟在我身边,我也能在你们人生转折的关键之时给你们指点迷津。”
“先生的意思是一个人独自逃生?”何家圆摇摇头:“不行,这样太危险!”
张也仙道:“我们能不能想一个既不会连累你们,又能使我稳妥地逃离牢笼的万全之策。有你们三位协助,我相信一定想得出这样的办法。”
帮助张也仙逃离牢笼的方案已经有了,是高不就和赵蓉蓉共同筹划的。虽然称不上是万全之策,却把风险降到了最低的程度,而且成功之后绝无后顾之忧。当天,高不就与董正日见了面,两人把方案的细微之处又推敲了一番。看到搭救张也仙的人之中居然有段祺瑞的侍卫长,董正日更增添了实行方案的信心。
与此同时,军警执法处破获了一起武装匪徒绑架祥泰绸缎庄老板钱德平勒索巨额赎金的大案。凌晨一点钟,军警执法处的数十名军警在处长雷震春的亲自带领下,包围了位于北京郊区西山脚下的一座山神庙,劫持了钱德平的绑匪们正在庙内睡觉。放哨的绑匪发现了军警,立即鸣枪示警,庙内的其他绑匪马上占据了门窗等有利位置朝外打枪。雷震春下令开枪还击,顿时西山脚下枪声大作。
军警的火力比起绑匪来不知强多少倍,庙内的七名绑匪很快就有四名被击毙,剩下的三名也被火力压在墙底下,动弹不得。
一个绑匪气愤地说:“这他妈哪像是救肉票,简直就像是要一锅端。”他对另一个绑匪说:“黑头,把肉票押过来,让他朝外面喊话。”
叫黑头的绑匪从香案底下拽出一个双手反绑、嘴里塞了棉花、两眼被黑布蒙住的肉票。扯下塞在他嘴里的棉花说:“救你的人来了,对他们喊话,叫他们别开枪,派代表来谈判。”
黑头把肉票推到门口,肉票朝外大声喊道:“我是钱德平——,老总,你们别开枪,我是祥泰绸缎庄的老板钱德平——,你们别开枪,请你们派人过来谈判——”
雷震春做了个手势,军警们停止了射击。
雷震春拿起一个铁皮做的话筒朝庙内喊道:“山神庙内的绑匪你们听着,我们不是巡捕,更不是警察,我们是正规军。我们堂堂的正规军是不会与你们这些绑匪谈判的。你们要想活命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把枪丢出来,乖乖地举手投降。”
黑头道:“糟糕,碰上正规军了。这帮子丘八可不好惹,大哥,你说怎么办?”
那个被称为大哥的绑匪朝外喊道:“老总,难道你们就不顾肉票的性命了吗?祥泰绸缎庄的老板是北京城的大财主啊,如果你们误伤了他,你们的长官肯定饶不了你们!”
“我们的长官给我们的命令就是消灭你们这帮匪徒,打死一个赏大洋五十块,救肉票那是巡捕房和警察的事,跟我们当兵的无关。现在我给你们数数,数十下,到第十下你们还不把枪扔出来投降,我用大炮把这座山神庙整个轰平。一、二……”
黑头问:“大哥,怎么办?这帮子丘八心黑手辣,比咱们当土匪的还要歹毒,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大哥,我们投降了不一定会枪毙,不投降立即就得死!”
“大哥”沉吟不语。
外面传来雷震春的声音:“……六……”
黑头着急地说:“大哥,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缴械投降吧!”
雷震春继续数数:“七、八……”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军警们开始架起重型武器。
雷震春数到九时,山神庙内传来绑匪“大哥”的声音:“我们投降、我们投降!”紧接着三支枪扔出了门外。
雷震春问:“里面有几个绑匪?”
“大哥”的声音:“总共七个,已经被你们打死了四个,就剩三个了。”
雷震春喊道:“都给我举起双手走出来!”
首先从山神庙内走出来的是双手依然被绑着的钱德平。三名大汉紧随其后,举着双手走出庙门。
雷震春做了一个手势,众军警开枪射击。
黑头和另一个绑匪倒在了血泊中。
“大哥”中弹后指着军警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这些狗娘养的……”
又是一排子弹打来,“大哥”倒下了。钱德平惊慌失措地朝军警跑去。
雷震春朝一个军官下令:“开枪!”
军官惊奇道:“处长,他是祥泰绸缎庄的老板钱德平啊!”
雷震春冷酷地下令:“开枪!”
军官“砰、砰”两枪。钱德平倒下了。
另一个军官跑过来冲开枪的军官吼道:“你是怎么搞的?把肉票打死了!”
雷震春脸一沉:“你胡说!明明是绑匪把肉票打死了!”
这位军官忙说:“是、是!是这些绑匪在最后关头开枪打死了钱德平,撕了票。”
“我们抢救不及,真遗憾。”
一个检查尸体的军警跑上来报告:“报告处长,三名绑匪已经全部击毙。遭绑票的祥泰绸缎庄老板钱德平被……”他看了看开枪的军官。
开枪的军官忙抢着说:“劫匪临死拉垫背的,把钱老板打死了。”
雷震春问:“庙里检查过没有?”
“检查了。里面躺着四具被击毙的绑匪的尸体。”
“不见得都是绑匪吧?”雷震春说,“也许其中有被绑架的肉票呢!”
军官道:“我这就带人进去再仔细察看一下!”
“不用了,我们的任务就是消灭绑匪,绑匪消灭了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善后工作交给别人处理。你带一个人守在这儿,其余的全撤,记住,尸体身上的东西你们谁也不准动,接手的人来了你也撤。”雷震春命令道。
“是!”
雷震春随即赶到马桂花的公馆,与正守候在那儿的董正日、何家园、邱振国走进后院的地牢。
张也仙盘腿坐在床上,像老僧入定似的闭目养神。
“张先生,恭喜你,你可以出狱了!”
张也仙缓缓地睁开眼睛,朝雷震春望了一眼,下床默默地往牢门外走去。
“张先生,不收拾收拾东西?”
张也仙笑道:“你让我去的那个地方是什么东西也带不走的。”
邱振国把一辆轿车开出院门,停在雷震春车的后面。
董正日让带着手铐的张也仙坐上邱振国的车,他和何家园一边一个把张也仙夹在中间。
马桂花匆匆跑了出来,对雷震春说:“你们要走了?”
“马小姐,天还没亮呢,怎么把您也给吵醒了?”
“没事儿,我跟我爹平时也是天不亮就起床。”
雷震春道:“我把犯人带走了,天亮以后留下的这些弟兄会把后院打扫干净,把地牢封好,然后也撤走。打搅了您这么多天,真不好意思!”
“嘿,您这叫什么话呢!这是您相信我们父女,看得起我们父女,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雷震春一边上车一边说:“回见!”
“回见!”
雷震春的车开动了,邱振国的车跟在雷震春的车后面往前驶去。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马桂花一脸忧虑。
拂晓时分,两辆轿车在离山神庙不远处停下。
雷震春对匆匆走来的留守的军官说道:“带着你的人撤走吧!”
留守的军官行了个礼:“是!”和另一个留守的军警离开了。
雷震春、董正日、何家园、邱振国押着张也仙走近山神庙。
雷震春指着躺在地上的尸体说:“不久前,这里发生了一场枪战,留下了八具尸体。庙里头四具和这三具是绑匪,说河南话,我们可以确定他们是白朗匪帮的残部。这位,”他指着另一具尸体,“是被他们绑票的祥泰绸缎庄的老板钱德平。这些匪徒发现被我们军警包围后残忍地枪杀了钱老板。枪战结束后,我们发现除了钱老板之外,还有一位被绑架的,也被匪徒枪杀了,他就是……”
张也仙平静地说:“张铁嘴。”
雷震春道:“我不知道你是因为聪明过人还是真的未卜先知,你说对了,就是张铁嘴!这样,被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张铁嘴遭白朗匪帮绑架的事件就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我们也能向公众和报界有个交代了。”
“这么拙劣的谎言你以为别人会相信?”
雷震春斩钉截铁地说:“没人会相信。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尽管是拙劣的谎言,可也没有人拿得出证据来揭穿它。对于我们来说,这总比让你活着在公众面前揭穿事实真相强得多。对不对?”
张也仙只好点点头:“对。”
雷震春道:“所以,先生,您就只有认命了!不过,我们毕竟有过一点儿交情,而且我也真心实意地佩服您的才能,在这最后时刻我要给您一点儿关照。”
张也仙道:“你不会是要给我一条生路吧?”
“这不可能!如果我给您留了生路,留给我自己的就只有死路。舍己救人的事我是从来不干的。”
“那你能给我什么关照呢?”
“一,行刑的时候不损害你的头部,让你的小师妹看到你的尸体时不至于太难过。其二,我让董参谋亲自开枪,这位董参谋是我们北洋军中有名的神枪手,一枪穿心,决不会让你受到太多的痛苦。”
张也仙用戴手铐的双手作了个揖:“承蒙关照,感激不尽!”
张也仙说完径直往庙门口走去,走到钱德平的尸体旁停下脚,转身问道:“这儿差不多了吧?”
雷震春朝董正日点头示意,董正日上前走了几步对张也仙说:“请先生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张也仙缓缓地转过身去。董正日抽出手枪朝着张也仙的背连放两枪。张也仙栽倒在地。
董正日收好枪,走回雷震春的身旁:“雷处长,尸体怎么处理?”
雷震春对邱振国说:“你过去看看。如果没死透,再给他补一枪。”
“是!”邱振国跑到张也仙的尸体旁,看了看,拔出枪,朝张也仙的尸体又开了一枪,尸体毫不动弹,显然是早已死透了。
雷震春道:“董参谋,你们把张铁嘴身上的血迹洗干净,给他换一套像样的衣服,然后把尸体送到张铁嘴相面馆去。”
“是!其他的尸体呢?”
“其他的你不用管了。”雷震春说完回到汽车上,车开走了。
看见车远去了,董正日、何家圆和邱振国赶忙跑到张也仙身旁。
张也仙趴在地上,背上有三个枪眼,衣服上渗出了一大片血迹。
董正日查看了一下张也仙背部的捱枪处,轻轻地拍了拍张也仙的肩膀:“先生,雷震春已经走了,您没事儿吧?”
张也仙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说:“没事儿,你们的枪法可真准,全打在铁板上。”
张也仙说着拉开外面的衣服,他的背上绑了一块半尺见方的铁板。
何家圆撕下棉袄里的一个小袋笑着说:“这袋里的红水就跟血水一个样儿,除非拿鼻子闻,外表还真分辨不出来。”
董正日道:“祥泰绸缎庄收尸的很快就会来,我们赶快离开这儿。”
四人钻进汽车里,汽车缓缓开动。
相面馆楼下的大厅已经布置成了灵堂,一口棺材放在大厅中央,棺材盖敞开着。
小顺子和关二秃子跪在地上烧化纸钱。赵蓉蓉、王
太岁、巴山虎、金钱豹、王翠微、唐倩云围在棺材旁边。
穿着一身道袍的张也仙安详地躺在棺材中。他的道袍胸前位置有一个八卦图形。
杨记者和一个摄影师给张也仙的遗体拍照。
穿着孝服的赵蓉蓉凄惨地望着张也仙的遗容,不禁泪流满面。
两名工人把棺材盖合在棺材上。
赵蓉蓉忍不住扑向棺材,唐倩云和王翠微忙紧紧地把她抱住……
棺材盖合拢了,两名工人用钉子把棺材盖钉牢。
赵蓉蓉抚棺恸哭。
王太岁问小顺子:“明天出葬的事儿安排好了没有?”
“回掌柜的话,全安排好了。抬棺木的八仙是我亲自在杠房挑选的,个顶个儿的都是剽形大汉。我还找了二十个哭丧的,男女都有,我跟他们都说好了,路上一定得扯开嗓子哭,哭得越响、越悲痛,给的赏钱越多。”
“端灵牌的孝子呢?”
“也找好了,是个小叫花子,今年十二岁,已经给人端过九次灵牌了,也姓张,他当孝子最合适,连姓都不用改了。”
王太岁满意地点点头,大声说道:“张先生对我帮有恩,他的后事我们一定要料理得越完善越好,明天我跟倩云还有四猛兽都会去送他。”他朝赵蓉蓉努努嘴,又压低声音对小顺子说道:“她有什么要求立即满足,丧事一定得让她满意,她的爹爹可是张铁嘴的师父啊,徒弟都如此了得,师父的能耐那就更大了!这种奇人异士我们一定得笼络好,听见没有?”
“您老放心,我一定让她满意。”
到了深夜,人都走了,相面馆的大门已经关上,灵堂里只剩下赵蓉蓉和关二秃子两个人。
赵蓉蓉指了指楼上问关二秃子:“小顺子他们三个人……”
“喝了那么多酒,又服了您给的安眠药,早就睡得跟死猪般的了。”
“那咱们赶快行动吧!”
关二秃子抽掉棺材头上的一块横板子,朝棺材里叫道:“野鬼兄弟,可以出来了!”
棺材里没有反应。
关二秃子又叫了一声:“野鬼兄弟,可以出来了!”关二秃子仍然没有听到回答,他把手伸了进去,“难道憋死了?”
赵蓉蓉道:“胡说,留了那么大的缝,怎么会憋死呢!”
张也仙在棺材里“扑哧”一笑:“没有憋死,差点儿把我饿死了。”
张也仙说着从棺材里伸出头来。
关二秃子道:“叫你你也不回答,真吓了我一跳,快爬出来吃东西吧。”
“先给点儿吃的吧,我都饿得爬不动了。”
赵蓉蓉撕下一只烧鸡的腿递给张也仙,张也仙抓住鸡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关二秃子走进楼梯下的小房间里,从床底下拖出四块沉重的大石头,他搬起一块大石头走出来放在棺材旁边。
张也仙已经吃完了鸡腿,忙从棺材里爬了出来,他脱下道袍说:“秃子哥,我也来搬。”
“不用了,还剩三块石头,我一会儿就搬过来了,你歇着吧。”
赵蓉蓉也起身说:“三块石头咱们刚好一人一块。”
他们把四块石头都放在了棺材旁边。
关二秃子和张也仙把四块石头从棺材头的口子里塞进棺材。
关二秃子拿起棺材头上拔出来的横木板插回棺材头:“这回可得真的封死了。”
“别忙,这件道袍还没放进去呢。”张也仙把道袍脱了下来扔给关二秃子。
关二秃子把道袍塞进棺材里,然后把棺材口上的横挡板重新插进槽子里,并用钉子钉牢。“野鬼兄弟、赵小姐,这儿已经弄妥了,你们俩趁着天没亮,赶快离开北京吧!”
“我不能走,我这个小师妹是张铁嘴在京城的惟一亲人,如果张铁嘴下葬的时候我都不在场,别人会怎么想!”她转身对张铁嘴说,“师哥,我已经在永定门饭店订好了房间,你在那儿等我,等葬礼一完我就来找你。”
天低云暗,雪花纷飞。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在雪地上缓慢地移动着。
数十面迎风飘扬的幡旗在最前方引路,紧随幡旗之后的是一个端着灵牌全身重孝的小男孩,小男孩低着头,显得十分悲切。四名剽形大汉抬着棺木跟在小男孩的身后,棺材后面跟着二十个披麻戴孝手持哭丧棒的男女,他们一个个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唐倩云和王翠微搀着头上扎了一块白布的赵蓉蓉跟在披麻戴孝的人后面。
杨振安、王
太岁、巴山虎、金钱豹、熊瞎子、玉麒麟、关二秃子、小顺子以及混混帮的其他一些人一个个神情肃穆地跟在队伍中。
曹振山夫妇和他们的孩子、李冬梅、李昊等在相面馆相过面的人也来为张也仙送行,这批人特别多。
曹振山夫妇和李冬梅显得十分悲切。
李昊长叹一声,对曹振山说:“真没想到,一代神相居然是这样一个下场。”
曹夫人悲痛地说:“我真弄不懂,张铁嘴能知过去未来之事,他怎么会被白朗的匪帮抓住?他指点别人避凶趋吉,为什么自己就躲不开这场灾难呢?”
“这你就不懂了,大凡是算命先生、相面先生都是算人不算己。不但是自己,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能算,越是灵验的,就越不能算,否则立即会有报应。”
曹夫人恍然大悟:“哦,怪不得呢。”
曹振山道:“你没听说过吗,真正的神医不为自己,也不为自己的家人治病,都是一个道理。”
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不是这样的!张铁嘴早就算到了自己会遭到白朗匪帮的绑架,算到了祥泰绸缎庄的钱老板也会遭到绑架,并且还算出了白朗匪帮几时几分会在西山的山神庙门口杀害他们。他已经事先写好了锦囊妙计,交给军警执法处的雷震春雷处长,他让雷处长几时几分准时带人赶到西山脚下的山神庙,准能击毙匪徒,并救出他和钱老板。没想到,这个雷处长跟他姨太太一块儿抽大烟,耽误了五分钟,就这五分钟的耽误,匪徒倒是击毙了,把张铁嘴和钱老板的命也给耽误掉了。”
曹振山气氛地说:“咳!雷震春这是怎么搞的吗?俗话说人命关天,他怎么能耽误呢!”
李昊又叹了一口气:“哎,这也是张铁嘴命该如此。”
“这我就又闹不明白了,张铁嘴既然这么神,为什么雷震春耽误的这五分钟他就没有算出来呢?如果他在锦囊妙计中把时间提前写上五分钟不就没事了。”
“这可不能怪张铁嘴,这种事就连诸葛亮都办不到。当年诸葛亮布下七星灯为自己求天增寿,结果让魏延闯进来,踢翻了七星灯。诸葛亮寿也没增成,过几天就死了。如果诸葛亮能算出魏延会闯进来,派两个人在门口拦住魏延不就妥了吗。哪儿还会有后来的三分归一统、司马炎建立晋朝呢?这就叫命,人算不如天算,命该如此,谁也改变不了!”
送葬的队伍在山脚下停下了。
这里是一个背靠青山,两边苍松劲柏罗列如屏的风景秀丽之处。
一块巨大的墓碑,上面刻着“神相张铁嘴之墓”。石碑的后面已经挖好了墓坑。
端灵牌的小孩和披麻戴孝的男女团团围在墓坑旁。
一位手持宝剑的法师点燃一些钱纸,用宝剑把燃烧的纸钱扔进墓坑里。
小顺子抓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
法师挥动宝剑斩下公鸡的脑袋,把公鸡血滴在墓坑里……
披麻戴孝的男女们立即放声大哭。哭声中,抬棺材的“八仙”把棺木缓缓地放进墓坑,一铲土撒在棺木上,又一铲土撒在棺木上……墓坑成为了一个高高的坟堆。
人们都散去了,只剩下赵蓉蓉、关二秃子、小顺子伫立在墓碑前。
赵蓉蓉痴痴地凝视着墓碑,脸上一片茫然。
小顺子道:“赵小姐,天色已经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赵蓉蓉摇摇头:“你们先走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静一静。”
小顺子看了看关二秃子,关二秃子点点头。
“那好吧,我们就在前边松树林旁的小店里等您。小姐,人死不能复生,您可千万要节哀啊!”
小顺子和关二秃子走了。
赵蓉蓉望着墓碑上张铁嘴之墓几个字,突然忍不住啜泣起来。
从她的身后传出一个声音:“小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张铁嘴虽然去了,可他并没有留下后患,也算是功德圆满了,你又何必如此伤感呢?”
赵蓉蓉回头一看,是一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
赵蓉蓉觉得他有点儿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疑惑地:“你是……”
青年男子朝赵蓉蓉深深一揖:“小弟张野鬼参见大师姐。”
赵蓉蓉大喜:“你是师哥!”
张也仙张开双臂:“蓉蓉!”
赵蓉蓉投入张也仙的怀抱,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赵蓉蓉喜极而泣:“真好!你剪去了胡子,恢复了本来面目,真好!”
张也仙掏出手绢给她擦去眼泪。
“你为什么不在永定门饭店等我?跑到这儿来,多危险哪!人家认出你怎么办?”
“我刮去了胡子,照着镜子一看,嚯,原来我这么英俊啊!”
赵蓉蓉含嗔地道:“你臭美!”
“刮去了胡子,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别人谁还认得出来呢?所以,我决定来参加我自己的葬礼。蓉蓉,你想想看,自己参加自己的葬礼,自己亲眼看着装自己的棺材被埋入土中,自己也站在祭奠的人群中,看着别人为自己伤心落泪,这是多么有趣的事儿,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我张野鬼能碰上这样的奇遇了!这种机会我怎么会错过呢?”
赵蓉蓉“扑哧”一笑,旋即气愤地说:“你呀,还觉得好玩!别人多伤心呐!”
“蓉蓉,我看得出你是真的伤心落泪。我真闹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伤心?你明明知道这里面埋葬的又不是我,只不过是四块顽石而已。”
赵蓉蓉指着石碑说:“可那墓碑上刻的是你的名字,我想,总有一天你会真的躺在坟墓里,你的坟前也会竖起一块墓碑的,所以我就忍不住……”
“傻姑娘,那还是猴年马月的事儿呢!你现在就掉眼泪,也忒早了一点儿吧!蓉蓉,我们走吧。那个被人称为张铁嘴的张也仙已经永久地埋在这儿了,可张野鬼还活着,以后每年的今天,张野鬼都会和他的大师姐来这儿为张也仙上坟的。大师姐当然少不了每年都在坟前大哭一场啰!”
赵蓉蓉不禁粲然:“你呀,就会耍贫嘴!人家张也仙可比你这个张野鬼稳重多了。”
“我知道,张也仙不但稳重,而且一本正经、老谋深算,可你却更喜欢油嘴滑舌、调皮捣蛋的张野鬼,对不?”
赵蓉蓉想了一下:“是啊,也许是我不喜欢你给人家相面测字,更不喜欢你当什么国师,还是张野鬼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虽然有时候也搞点儿恶作剧骗骗人,但无伤大雅,活得多充实、多自在。”
“以后我再也不当相面先生了。”
“对!那纯粹是骗人的玩意儿,名气越大,骗人骗得越厉害。在京城的这些日子里,刨开那几次差点儿搭上命的危险不算,你不但每天要想方设法骗人,还得绞尽脑汁不让骗局被别人拆穿,活得多累呀!就算你能当上国师又如何?我看哪,与其做个飞黄腾达的张也仙,还不如做个没有出息的张野鬼。哦,我们暂时地分开,小顺子和关二秃子还在前边的小饭店里等我呢。”
“让他们等吧,我把相面馆的钱都留给秃子哥和小顺子他们了。我们从这边走,我已经雇好了马车,我们这就离开北京,回武功山去。”
坐在马车里,赵蓉蓉告诉了张也仙一个重要消息:“袁世凯吃了个大亏,张作霖开头答应为他进关平叛,袁世凯给了他一大笔军饷后,他又说关外人不能管关里人的事,他的官兵们不肯进关,袁世凯这笔钱算是白花了。看样子,袁世凯的这个中华帝国过不了多久就会寿终正寝了。”
张也仙道:“照我看也是个短命王朝。”
“你不是说他只能当八十一天的皇帝吗?”
“那是为了保命,信口开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中华帝国就算是短命,可怎么也得维持个三年五载的,说不定,袁世凯还得把他的皇位传给他儿子,到第二世王朝才会寿终正寝呢。”
“那咱们可不能来给张铁嘴上坟,我们不能冒你被他们认出的危险。”
张也仙道:“黄夫人送给我的那块恩重如山的金匾你收拾好没有?”
“当然收拾好了!这块金匾虽说是送给你的,你只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把她救出来的。这块金匾应该大部分属于我,我能不收好吗?我把它放在崇文门饭店的箱子里,你把箱子都带到车上来了,难道你没看见?”
“我没开箱子看过,这块金匾上面的字虽说是纯金做的,我并不稀罕,重要的是我能把它交给师父作为这次我奉师命下山所做功德的见证。说实话,在北京城的这几个月,我给那么多的人相过面,可就数给这位黄夫人相面相得心里痛快。虽说也是骗人的把戏,却没想到不但救助了孤儿寡母,还使得奸恶之徒受到了惩处,这真是始料所不及的。”
“其实,你给马桂花的父女相面使他们脱离苦海一步登天,也是值得褒奖的义举。不过总的来说,相面测字都是骗人的玩意儿,还是不干为妙。尤其是我爹送给你的那本《相面相字心法大全》,自从你得到这本书后成天琢磨着怎么弄虚作假、怎么骗人蒙人,我真害怕你习惯成自然,变成个不会说真话的人了,那多可怕!”
“我说了我再也不会给人家相面测字了,这次回武功山我要向你爹学会另一种本领。”
赵蓉蓉道:“你是指医术?”
“对!你爹的医术可高明了。武功山方圆数百里都把他当成是活神仙,并不单是他会给人相面测字,更重要的他会给人治病,几乎是手到病除。等我把他老人家的医术学到手,咱们俩就在武功山脚下开一间诊所,悬壶济世。”
赵蓉蓉摇摇头:“那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是西医,你跟我爹学的是中医。中医和西医怎么能在一块儿开诊所呢?”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可以中西医结合呀!”
赵蓉蓉道:“西医和中医根本不是一回事儿,无论是诊断方法,还是开出的药都毫无共同之处,怎么结合?”
“你是西医,我是中医,我们俩结为夫妻,这不就中西医结合了吗?”
赵蓉蓉娇羞地锤打张也仙:“你胡说!你该死!”
《京华神相张铁嘴》第三十五章十天后,赵蓉蓉和张也仙终于回到了武功山。
紫极真人正坐在后殿的书案旁看报纸,见到他们忙放下报纸站起身来高兴地说:“算算你们也该回来了,果真回来了!”
张也仙忙跪下给紫极真人磕头:“弟子张也仙参见师父,给师父请安!”
紫极真人忙扶起张也仙,看了看张也仙的脸,声音有点儿哽咽道:“孩子,你吃苦了!”
张也仙不禁热泪盈眶:“师父,我下山的时候,您老人家送给弟子一句话,没有熬不过的难关。弟子这次下山确实遇到了许多难关,尤其是那天挨枪毙,生死悬于一线,可弟子咬紧牙关总算都熬过来了。”
紫极真人不禁老泪纵横:“我知道,你这次下山,可以说是九死一生,经受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磨难。”
张也仙揩了揩眼泪,不无遗憾地说:“虽说是熬过了这么多难关,可弟子并没有熬出头,辜负了师父的期望。”
“谁说你没有熬出头?不,你不但熬出了头,这次下山你是功德圆满,比我期望的还要高得多!”
张也仙不解地问:“怎么会呢?”
紫极真人笑道:“这两天大概你还没看报纸吧?”
“是啊,一路上仓皇逃跑,根本没有闲情逸趣去看报纸。难道报上又说了我什么?”
紫极真人指着桌上的报纸说:“就在大前天,袁世凯宣布退位,中华帝国夭折了,又恢复了中华民国的旧称。袁世凯只当了八十三天的皇帝!”
张也仙愣了一阵子:“我算他会当八十一天的皇帝,他当了八十三天,比我算的只多了两天,我算的还是挺准的嘛。”
“你算得不是挺准,而是非常准确!报上已经说了,袁世凯是在当了八十一天皇帝的时候写的退位诏书,袁克定为了不让你算准,故意压了两天,到了八十三天才公布。按袁世凯写退位诏书的日子算起,他应该是只当了八十一天的皇帝。”
张也仙惊喜道:“真的?这可真是瞎猫逮着死耗子——歪打正着啊!”
紫极真人摊开好几份报纸激动地说:“如今所有的报纸都在夸你呢,把你说成了是诸葛亮刘伯温一样的人物了。你看看,你的坟墓已经重新修整,有个叫王承余的人,还有个叫王翠微的花魁娘子在你的坟前建了一个巨大的石牌坊。每天都有上千人到你坟前朝拜呢。你再看看这份报纸,大财主黄夫人正打算在这西山脚下给你修一座庙呢!”
赵蓉蓉瞥了一眼报纸,冷冷地说:“爹,这些已经过去了,他们给张铁嘴建庙也好、顶礼膜拜也好,都跟咱们没有关系了,一代神相张铁嘴张也仙已经死了,已经埋葬在北京西山脚下的坟墓里了。如今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武功山紫极宫的小道士,他再也不是张也仙了,他是张野鬼。”
紫极真人疑惑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也像为父一样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山野闲人,从此不再下山,与山上的草木同朽?”
张也仙忙说:“不,师父,下山我还是得下山的。比如说买盐、买米、买药材,给师妹买花布,都得下山呐,怎么能不下山呢?不过我再也不下山去当什么相面先生、测字先生之类的人了。”
紫极真人气愤地说道:“荒唐,荒唐,简直荒唐透顶!一个年轻人,稍微受了点儿挫折,吃了点儿苦头,就一蹶不振,还有什么出息!不行,你一定得下山,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等你胡子长出来以后,还得下山。”
张也仙一愣:“还得留胡子下山?”
“不但得留胡子下山,还得以张也仙的身份下山,而且第一站就得去北京,跟原先的老人见面。”
“那不行,张也仙已经死了,我那些朋友们亲眼看见张也仙装入棺材里,亲眼看见张也仙被埋入坟墓中,如果我再以张也仙的面目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会怎么说?”
赵蓉蓉道:“他们会说活见鬼!”
“胡说!寻常人出现这样的事他们会说活见鬼,可张也仙不同,张也仙是能知过去未来之事的奇人异士啊!我问你,棺材里你们放的是什么?”
“四块石头,一件道袍。”
“太妙了!你可以让你的朋友们一起去挖开坟墓打开棺材,当他们发现棺材里的张也仙变成了四块顽石和一袭道袍,他们决不会认为你是鬼,而会认定你是神仙!那个时候,他们就再也不会管你叫张铁嘴了,而是会敬你为张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