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京华神相张铁嘴

张也仙来到北京已经三天了,这三天里他逛过天桥,游过大佛寺,在大栅栏和前门的街头他流连忘返……这些都是他要过饭的地方,他能在这儿寻觅到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声音。旧地重游,他无限感慨。已经没人认识他了,谁能想得到他们面前的这位气度非凡的道长就是三年前在这儿数来宝要饭的可怜巴巴的小叫化子呢。

他怀里揣着一封给杨度的信。杨度是袁世凯的大公子袁克定的幕僚,虽然目前在官方没有职务,由于袁克定对他礼敬有加,所以很被政界看好。信是紫极真人请杨度在长沙的一位同窗好友写的,紫极真人希望张也仙能通过杨度的关系结识大公子袁克定等上层人物。然而张也仙却并不急于找杨度,他更想见的是曾与他一起忍饥挨饿的乞丐伙伴。

张也仙来到前门大街的步步升酒楼,他走进酒楼,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此刻还不到用餐时间,店里没几个客人。一个跑堂的上前,一边擦桌子一边问道:“请问道长想用点什么?”

“我在这儿等个朋友,你先给我沏壶香片,回头再点菜。”

跑堂的应了一声,很快地给张也仙端上一壶热茶,并摆上两个茶杯,要给张也仙沏茶。

张也仙摆摆手说:“我这儿不用你张罗,你忙别的活去吧。”

跑堂的:“哎,有事您言语一声!”

一个年轻的伙计提了食盒匆匆地走进店内。

跑堂的对青年伙计嚷道:“我说关二秃子,你就不能跑快一点儿?你看看,送几个菜你花了多少功夫!”

这个青年伙计就是关二秃子。关二秃子也长高了许多,手和脚显得特别长,但面貌却变化不大,身体依然是那么瘦弱,仿佛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似的。

关二秃子说:“我已经是马不停蹄了,连端菜上楼都是一路小跑,你还让我怎么快?”

掌柜的上前说道:“你这也叫马不停蹄?我看你这样子倒像没睡醒似的,大概昨天晚上又梦见你兄弟了吧?”

关二秃子笑笑:“可不,这些天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我兄弟。”

跑堂的故意损他:“八成是你兄弟殁了,鬼魂给你托梦呢。”

关二秃子勃然大怒:“你兄弟才殁了呢!我兄弟命大福大,不但长命百岁,还一定会飞黄腾达。”

掌柜的忙说:“算了算了,别吵了。隔壁丁二爷要的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你赶紧给送过去吧。”

张也仙不觉眼睛湿润了。

待关二秃子提着食盒出门后,张也仙向跑堂的做了个手势。

跑堂的忙跑到他跟前:“道长您有什么吩咐?”

张也仙问:“你们这儿还带外卖送菜?”

跑堂的忙道:“对!”

“那我就不在这儿吃了,我的朋友说不定会到我的住处找我呢。你给我炒几个菜送过去吧。”

“行!请问道长住什么地方?”

张也仙道:“不远,就在大栅栏旁边那家常新旅社。”

跑堂的道:“常新旅社是不远,道长,刚才我们店里送菜的那位伙计您看见没有?外号秃头骏马,跑得可快了,由这儿把菜送到您住处,我包您吃起来还烫嘴!”

“好!那就让他送吧,如果真能做到菜还烫嘴,我给双份小费。”

跑堂的高兴地说:“哎哟,那我先谢您了,您要几个什么菜?”

张也仙走进常新旅社,他住在二楼,伙计提了一壶开水把他迎到楼上,给他打开房门。

张也仙说:“我在步步升酒楼要了几个菜,跑堂的来了让他直接给我送进来。”

“是!”伙计给他沏茶后,走出门去,并随手给他掩上房门。

张也仙把房内的一张小圆桌移到房间正中的位置,在小圆桌旁放上两张椅子,然后对着镜子梳理梳理头发和胡须。

响起敲门声。张也仙忙上前打开房门,门口站着提着食盒、满头大汗的关二秃子,显然他是一路跑来的。

关二秃子气喘吁吁地说道:“道长,您的菜到了。”

张也仙把关二秃子朝屋里让:“请进!”

关二秃子走进房内,把食盒中的四碗菜和一瓶酒一一端出来放在小圆桌上,说:“道长,请您先品尝这些菜,看看还热呼吗。”

张也仙笑道:“不用试,凭着这腾腾热气就可以肯定这菜一点儿没凉。”

“道长,那您就先请用吧,回头我再来收拾碗筷。”关二秃子说完正欲退出房门。

张也仙说道:“你别忙着走!”

“道长还有什么吩咐?”

张也仙取出一条雪白的毛巾,在脸盆里搓了一把,递给关二秃子说:“一路跑来的吧?给,把汗擦擦。”

关二秃子一边用衣袖擦汗,一边摇手说:“这不敢当、不敢当!道长,我只是个跑堂的,您用不着这么客气。”

“跑堂的也是人呀!来,快擦擦汗,我还有话问你呢。”

关二秃子只好接过毛巾在脸上轻轻地碰了一下,便把毛巾放回了脸盆:“请问道长还有什么吩咐?”

张也仙指着桌上说:“你看这四个菜我点得怎么样?”

“点得好,这四道菜都是我们店里大师傅的拿手菜,道长真会点菜!”

“哦,这四道菜都是你们店里师傅的拿手菜?”张也仙说:“这我倒没听说过。不过我知道,这四道菜都是你最喜欢吃的菜,对不对?”

关二秃子忙说:“对对!道长怎么知道我最爱吃这四道菜呢?”

张也仙笑道:“当然知道,我会看相啊!我不但知道你最爱吃这四道菜,我还知道你小时候有一年的大年三十你没吃晚饭,饿得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就想吃这四道菜。我问你,有没有这档事?”

关二秃子惊奇地说:“有,还真有这个事儿,这可真叫神了!您连这个都能在我面相上看出来?”

“当然看得出来,我还看得出来你昨天晚上做的什么梦。”

关二秃子越发惊奇了:“您还能从我面相上看出我昨天晚上做的什么梦?如果您真能看出来,那您就是活神仙了!”

“昨天晚上你梦见你兄弟了,对不对?”

“对对!我是梦见我兄弟了!”

“从你面相上看得出,你自幼就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因此你梦见的这个兄弟不是你的亲兄弟,而是你的拜把兄弟,对不对?”

关二秃子一拍手掌道:“太对了!”

张也仙接着说:“虽说是拜把兄弟,可你们间的情谊那是比手足还要亲呢。我没说错吧?”

关二秃子笑道:“一点儿没错!不过,道长,您是在逗我玩儿。”

张也仙道:“怎么?”

关二秃子笑笑说:“这不明摆着嘛,您又不是神仙,怎么能知道得这么详细呢?您肯定是在我们店里点菜的时候听我们店里的伙计说过我这档事,所以您就拿这个事来逗我玩儿。”

“你们店里的伙计知道你跟你兄弟是什么时候分手的吗?”

关二秃子想了想:“这个好像他们不知道。”

“好,那我告诉你,你和你兄弟分手到今天为止刚好是整整两年零八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关二秃子一愣:“哎哟,您怎么知道的?”

张也仙笑道:“从你面相上看出来的。”

关二秃子摇摇头:“这不可能,您一定又是听谁说过。您要是真有神通,您就给我说说我那失散的兄弟现在哪里,我什么时候能跟他团聚。”

张也仙脱口而出:“他现在到了北京。”

关二秃子几乎要跳起来:“什么?他现在到了北京?不会吧?如果到了北京,他怎么不来找我呢?”

“他已经找到你了,已经跟你团聚了。”

关二秃子不解地道:“已经跟我团聚了?我怎么没见着他呢?他在哪儿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关二秃子茫然四顾:“近在眼前?”

“你看看我。”

关二秃子盯着张也仙上下打量。

张也仙动情地说:“秃子哥,我就是野鬼呀!”

关二秃子不敢相信:“你是我野鬼兄弟?”

张也仙激动得上前抱住关二秃子:“是呀,你难道还没认出来吗?”

关二秃子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我认出来了,你是我野鬼兄弟!”

“秃子哥!”

两人抱头痛哭。

张也仙让关二秃子坐下,给关二秃子斟上酒:“秃子哥,这些菜都是你爱吃的,我是特地为你点的,咱们哥俩边吃边谈。”

关二秃子问道:“野鬼兄弟,你不是到日本

留学去了吗?应该成为挎洋枪的武官呐,你怎么当上道士了?还留了这么长的胡子。”

张也仙叹了口气:“唉,一言难尽呀!回头我慢慢给你讲,倒是你,怎么不当叫化子,干上跑堂的了?”

“我的事再简单不过了,当年我伤好了后,马二叔收我为徒,教我假装烂冬瓜腿告地状,开头还真不错,每天都能要个百十文钱,后来被人看穿了我这烂冬瓜腿是假装的,连带着马二叔也挨了人家一顿好揍,于是就改行做了跑堂的了。”

张也仙道:“我听说马二叔和马桂花也改行了,没当叫化子了。”

关二秃子夸道:“马桂花现在可了不得了,先是给一位姓洪的小姐当丫头,后来洪小姐嫁给了袁大总统做姨太太,她也跟着进了总统府!”

“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总统比宰相还强呢。她在总统府里干活,应该顶得上个五品六品官吧?”

关二秃子笑道:“宰相家人七品官,那也得看是干什么活的家人。马桂花干的这个活恐怕还谈不上什么品。”

“她干什么活?”

“洪姨太太最受袁大总统的宠爱,马桂花就在她房里干活,专门负责倒马桶。”

“倒马桶还有专职的?”

“那当然!你以为是小户人家呀,一天才倒一次马桶。洪姨太房里的马桶用一次就得换掉,不能有一点儿气味,一天下来得换上十几二十个马桶呢。”

张也仙道:“照这么说,马桂花还能在洪姨太太的房里常常看到袁大总统?”

关二秃子道:“据马桂花说,只要大总统在洪姨太太房过夜,早上她去房里换马桶时,就能看见大总统。”

张也仙高兴地说:“这个马桂花的福分不小哇!”

“收入也不错呀!外省的官太太来拜访洪姨太太,都得给洪姨太太房里的丫环一些赏钱。马桂花虽说是倒马桶的,也能分到一份。马二叔就靠这些钱,置了辆粪车,茄子胡同那一带人家的马桶全让他包了,每天早上一车满满的大粪拉到城外卖给种菜的,比当装烂冬瓜腿告地状的叫化子强多了!”

“茄子胡同在哪儿?”

关二秃子道:“大洼地的山神庙往东不到二里地。我提一个人你准记得,当年翠云堂的老板王太岁就住在茄子胡同。”

张也仙想了想:“哦,我想起来了,王太岁就住在胡同口,那可是个大宅门哪!”

“如今王太岁更抖了,除了妓院之外还开了好几家赌场。你知道他怎么发起来的吗?”

“靠心狠手毒呗!”

“除了心狠手毒之外,他还抱上了一条粗腿。”关二秃子说:“唐大奶奶有个养女,从小就跟王太岁姓王,名叫王翠微。最近几年出落成了一位大美人,诗琴书画样样精通,被选为八大胡同的花魁娘子。自打去年开始勾上了袁世凯的大公子袁克定,还跟袁克定的夫人结拜为小姐妹,王太岁就凭这层关系结交了许多官场上的人物,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霸道了。”

张也仙问:“马二叔如今住在哪儿?”

“还不是那座山神庙,去年完全倒塌了,他拾掇拾掇跟桂花住进去了,庙的痕迹已经没有了。桂花是倒马桶的丫环,他是收马桶粪的苦力,又姓马,有人给他们在庙门口写了四个字,叫做‘马桶公馆’,如今马桶公馆已经取代了山神庙的名字。明天我陪你去看他们。”

张也仙道:“你先别去,我一个人去,看看马二叔和马桂花认不认得出我。”

关二秃子:“连我都没认出来,他们就更认不出了。”

茄子胡同名为胡同,其实却是一条小街,街东的尽头有一座有四级台阶的大宅门,门口镶有一块醒目的铜牌,铜牌上刻着“王公馆”三个大字。

大清早,大宅门开,王

太岁走出大门,步下台阶,他的身后跟着巴山虎和四名打手型的随从。

一位四十来岁的瘦高个提着鸟笼走了过来,看见王太岁,忙上前招呼:“哟,王老爷!今儿个这是怎么了?真是稀罕,您居然一大早就起来了!”

王太岁倨傲地说:“是让喜鹊给闹醒的。”

瘦高个讨好地说:“让喜鹊给闹醒的?那是好兆头啊!”

“可不是好兆头嘛,我右眼皮还直跳。”

“右眼皮直跳?我给您算一算……”瘦高个掐指一算:“今儿个逢单,逢单左眼跳祸右眼跳财,王老爷,您又得发财喽!”

王太岁得意地说:“你说得不错。喜鹊叫右眼皮跳,好兆头全凑一块儿了。再往窗外一瞧,阳光明媚,天气也好。所以我就破例起了个大早,还赶紧约了个天津来的朋友到正阳楼一边喝茶一边谈生意。”

瘦高个谄媚地说:“王老爷,今儿个您财运旺,准能大大地赚一笔!”

王太岁高兴地说:“好,今天我去谈买卖,不要说是大赚,只要有利可图,今儿个晚上,全聚德的烤鸭管你吃个够!”

瘦高个忙行礼:“我这就先谢老爷了。嘿嘿,今儿晚上全聚德的烤鸭我是吃定了!”

王太岁和他的随从朝胡同外走去,刚要走出街口,只见迎面马老二拉了一车洗刷好的马桶走了过来。

王太岁皱起了眉头:“晦气!这个时候怎么偏偏碰上马老二拉马桶过来啊!”

巴山虎上前说道:“老爷,马老二天不亮就把各家各户的马桶收走,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把洗刷干净的马桶送回来。”

“你让他快退出去,等我们过去了他再进来。”

巴山虎朝马老二吼道:“马老二,快快,退出去,退出去,等我们老爷出去了你再进来!”

马老二比两年多前显见是老了一些,他赶紧把车往后推,但后退却是上坡路,推起来十分吃力。他低声下气地对随从甲说:“六爷,我把车靠一边让老爷过去,行不行?”

巴山虎尚未答话,王太岁怒道:“叫你退你就退,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是是,我这就退,我这就退!”马老二赶紧推着车子后退,不料车轱辘碰到一块石头,他脚下一滑,车子不但没退出去,反而往前滑了下来。一个马桶从车上滚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滚到了王太岁的脚下,马桶里的水弄湿了王太岁的鞋子。

王太岁大怒:“马老二,你这是存心触我的霉头、破我的财运啊!”

马老二大惊失色,忙跑上前去,匍匐在地上,边用衣袖给王太岁擦鞋子边说:“老爷,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

王太岁一脚把马老二蹬开:“瞧瞧你,满脸晦气,满身霉运,谁沾着你谁倒霉!”他气愤地对随从说:“真他妈的挠心,今儿早上的好运程全让这王八蛋给搅了!”

巴山虎走上前对马老二说:“马老二,我们家老爷难得有这么个好兴致起了个大早,你这个家伙,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冲撞我们老爷,还把马桶里的粪水弄到了老爷身上。我看你是浑身骨头痒了,存心找打!”

巴山虎说着一脚把马老二踢倒,随之施以拳打脚踢。

许多行人远远地驻足观看。

马老二被打得在地上直滚:“饶命!饶了我吧……哎哟!老爷我不是存心的……马桶里是刚刷过的,里面是干净水,不是粪水……哎哟,饶命啊……”

王太岁制止巴山虎:“别打了。”他走到马老二身旁:“马老二,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这马桶里的水是干净的?”

“对对,我刚刷过好几遍,里头没有粪水,是冲洗马桶时剩下的清水。”

王太岁朝地下的马桶看了一眼,马桶里面还剩有一点点水。

王太岁笑道:“既然这里头是干净水,泼了一点儿到我鞋子上,我也就不必跟你计较了,对不对?”

马老二忙道:“您王老爷财大福大,大人大量,不跟我计较是对我的恩典!”

“可又怎么能够证明这里头的水是干净水呢?”

马老二道:“这里头的水确实是干净水呀!”

太岁阴阴地一笑:“那好,既然这里头是干净水,你就给我把剩下的这点儿水喝下去!”

马老二一愣:“这……这……”

王太岁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喝!”

张也仙走了过来,他第一眼就看见了王太岁。

马老二哀求道:“这马桶里的水就算是干净的也不能喝呀,老爷,求求您饶了我吧!”

王太岁笑了笑,走到一旁。

巴山虎做了个手势,四名随从上前围住了马老二。

领头的随从说:“马老二,我们老爷让你喝你就喝,说那么多废话干嘛!”

另一个随从说:“你喝不喝?你不喝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马老二微微颤颤地端起马桶,凑到嘴边,正要喝……

张也仙大喝一声:“住手!”

马老二端着马桶的手停住了,转头用惊疑的目光望着大步而来的张也仙。

王太岁和他的四个随从用疑惑的眼光打量张也仙。

围观的人群惊奇地望着张也仙。

张也仙大步流星地走到马老二跟前,夺过马老二手中的马桶,放在地上。“老丈,这马桶里的水你不能喝,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你两边的印堂红光闪烁,一股紫气直冲斗牛,这在面相中是霉运已尽,大富大贵即将露头的征兆。如果你喝了这马桶里的水,又得延长三年霉运啊!”

马老二不知所措地说:“我……我……”他根本没听懂张也仙的话,只是用惊恐的目光望了望王太岁和四个随从。

张也仙安慰他:“老丈,你不用怕他们,你放心,他们不会难为你的,他们怎么会难为一个即将大富大贵的大贵人呢!”

王太岁问他的随从:“这个牛鼻子老道在说些什么呀?”

随从甲说:“他说马老二即将成为大富大贵的大贵人。”

王太岁笑道:“什么?他说马老二要成为大富大贵的大贵人,哈哈哈……”

王太岁不禁大笑起来,巴山虎和四名随从也跟着大笑,一些围观的人也忍俊不禁。

王太岁笑了一阵子,问张也仙:“我说牛鼻子老道,你说他会大富大贵,你知道这个马老二是什么人吗?”

张也仙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那我告诉你,他姓马,排行第二,也许有过名字,但没人叫过,都管他叫马老二。以前是个臭要饭的,现在是个倒臭马桶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箩筐,还有点儿爱犯迷糊。老婆早就死了,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也是倒马桶的。他女儿也可能取过名字,但在我们茄子胡同没人知道,都管她叫‘三点姑娘’,哪三点?眼睛有点斜、鼻子有点歪、嘴唇有点厚,那长相……虽然不能说丑得像母夜叉,可也不比母夜叉强多少。就这么块料,你怎么就看出他即将成为大富大贵的大贵人?”

张也仙平静地说道:“贫道不知道他是何许之人,也不想知道他是何许之人,贫道只是从他的面相看出来,他不但即将大富大贵,而且贵不可言!”

“乖乖,说的这么玄!”王太岁问他的随从:“我没看出来,你们看出来没有?”

四个随从都答道:“没看出来,我们看不出来!”

巴山虎还加了一句:“就看出来他一脸穷相、一脸霉相,还有一脸欠揍相!”

张也仙捋须微哂道:“如果你们都看得出来,还用得着我辈修真求道吗?”

王太岁打量了一下张也仙:“哟嗬,口气不小哇!请问道长是何方高人?”

张也仙不卑不亢地拱拱手道:“高人不敢当,贫道乃鬼谷仙师第五十七代传人,在武功山紫极宫修真。云游天下,途经此地,如此而已。”

“你说这个马老二即将大富大贵,而且贵不可言,这个即将是指多久?我们看得到看不到?”

“当然看得到,这位老丈,十五天内,必然发迹!”

“十五天内就会发迹?”王太岁嘻嘻一笑:“道长,你说的发迹不会是指他摔个跟头捡到两块银元,或者刷马桶刷出个金戒指,诸如此类的发迹吧?”

张也仙微微一笑:“这算什么发迹!这位老丈的发迹,将会震惊全国!”

王太岁倒吸了一口冷气:“乖乖,震惊全国,那是多大的发迹呀!”

“要不我怎么会说他即将贵不可言呢!”

王太岁问道:“如果十五天内他没有发迹,你怎么说?”

张也仙看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忙向四周作了个团团揖,高声道:“诸位听了,贫道断言这位叫马老二的老丈,十五天内必然大富大贵,而且会名扬天下,如果此事没有应验,那就是贫道学艺不精、断事不明,十五天后的此时此刻,就在此地,贫道当众挖下一个眼珠谢罪!”

王太岁和他的随从们均被张也仙的气势所慑服,一时竟无言以对。

一位老者越众而出,赞道:“好!这位道长一言已出、驷马难追,我们大家都是见证,如果马老二真的像道长所说的那样发迹了,那么道长就是当代的活神仙!”

王太岁将信将疑地向张也仙拱拱手说:“道长既然敢如此当众夸口,想必有点真功夫。能不能给在下相个面?相金随你开口。”

张也仙:“贫道并非相面先生,从不轻易给人相面,更不会收人相金。刚才只是见这位老丈面呈异相,贫道一时兴起,管了这档闲事。也是贫道与今日之事有点缘分而已。”

太岁道:“今日之事,我也在其中,如果道长与马老二有缘分,跟我也应该有缘分,无论如何,请道长为在下也相上一相。”

“看来施主要强人所难喽。”

王太岁坚持道:“如果道长有真本事,不是情急之下信口开河逗我们大家玩玩的,给在下看个相又有何难呢。”

张也仙笑笑说:“施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今天我要是不给施主相上一面,施主是不会放过我的,好,今天我就当众给施主相上一面!不过,首先我要问清楚,施主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王太岁不解地问:“真话假话?此话怎讲?”

张也仙:“要听假话,我给施主报喜不报忧,施主听了保准满心欢喜,说不定还会请我吃一顿上等酒席。要听真话,我就按照施主面相直言奉告。”

“君子问祸不问福。我王太岁虽然算不上君子,却是敢作敢为的大丈夫,我当然要听真话、要听直言奉告。”

“如果说得不中听,施主不可怪罪我。”

“只要你说得灵验,不管中听不中听,我要是怪罪你,我王太岁就是王八蛋!”

“如此就请施主扬起面来让我相上一相。”

王太岁走到张也仙面前抬起头来让他观看。

张也仙故弄玄虚地在他脸上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看明白了。”

“我的面相如何?”

“小事我不说,我只说三件有关你一生的大事,两件是过去的,一件是未来的。”

王太岁喜道:“好,未来的事咱们谁也不清楚,过去的事咱们正好可以印证印证,道长请说。”

“第一件事发生在你七岁那年,是好事。”

王太岁想了一下:“我七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好事?”

张也仙道:“你爹死了!”

王太岁勃然大怒:“我爹死了还是好事?!”

“请施主稍安毋躁,听我慢慢解释。请问施主尊姓大名?”

王太岁傲然地说:“我王太岁名满京城,你居然不知道!”

“王太岁三字已从施主嘴里听说过。不过我想,太岁二字应该是施主的绰号,我要请教的是真实的名字。”

“知道我真名字的人还真不多。告诉你也无妨,我姓王,名叫王承余,承是继承的承,余是人未余。”

张也仙道:“这就对了。从你的姓名看来,你应该原本姓余。你爹死后,你妈带着你嫁给了王家,你也改姓了王,做了王家的儿子。你妈虽然让你改姓了王,名字却叫承余,乃暗示你长大后仍要继承余家香烟。从你面相上来看,你亲生父亲是个穷光蛋,而你的继父却颇为富裕,而且王氏是当地的豪门望族,你入了王氏家族后,好风凭借力,从此交上了大运,这难道不是好事?”

王太岁无言以对,只好点点头说:“就算是好事吧。你再说第二件。”

“第二件事也是好事,发生在你二十五岁那年,也就是十一年前,最器重你的堂兄猝然去世,当时你悲痛欲绝……”

王太岁:“这他妈的也算好事?!”

张也仙道:“你堂兄去世当然算不得好事,可你堂兄去世后,你继承了你堂兄的全部事业,并且使之不断发展壮大,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巴山虎对王太岁说:“老爷,这不但是好事,而且是大大的好事。看来这牛鼻子老道有两下子,全让他说对了。”

“还有第三件事呢,那是未来之事。”

王太岁道:“那就没法印证了……”

“不,很快就能印证!”张也仙肯定地说:“第三件事发生在你三十六岁的时候。”

“你说的是虚岁还是周岁?虚岁我已经过了三十七了,论周岁还有一个月零一天就是我三十六岁的生日。”

张也仙:“就在你三十六岁生日之前,你将遭血光之灾、死于非命!”

王太岁大怒:“你这个牛鼻子老道,你敢咒我死,我先揍死你!”

张也仙平静地说:“看看,刚才你自己说的,要贫道直言奉告,无论中听不中听,你都不会怪罪贫道,怎么刚说的话就忘了?”

王太岁怒道:“可你说我有血光之灾,还要死于非命,有你这么直言奉告的吗?”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世上之人个个难逃一死。自古生死等闲事,说生道死,正是直言奉告。施主何必动怒?”

“如果过了三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没死呢?”

张也仙斩钉截铁地说:“到那天你必死无疑。否则,贫道甘愿挖去一个眼珠子,作为妄言的下场。”

王太岁道:“好,这可是你说的!”

巴山虎嘲弄道:“两个眼珠子都挖掉了,道长当不了相面先生,只能当算命先生了。”

张也仙笑笑说:“贫道内心只求施主到时候能平安无事,即便贫道丢失一个眼珠子也在所不惜。”

王太岁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得好听!到时候只怕你脚底板抹油溜之大吉,我上哪儿找你?”

“贫道初到北京,此刻下榻在大栅栏前的常新旅社。施主可派人去旅社取来贫道的行李,就在施主的公馆旁边为贫道找一家旅店,并派两个人日夜看守。这对于施主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到了第十五天,贫道所看的第一个面相没有灵验,贫道自会挖去一只眼珠;过了三十一天,贫道说的第二个面相又不灵验,再挖去贫道另一个眼珠,贫道绝无二话。”

太岁击掌道:“好!这个方法好!老巴,从此刻起,你们几个人就跟着这位道长。他到哪儿,你们上哪儿。绝不能让他溜掉,要是把他跟丢了,我就摘掉你们每人一个眼珠子。”

巴山虎和四个随从忙应道:“是!”

张也仙扶起马二叔说:“此刻我要把这位马老丈送回他的住处,他身上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晦气,我要在他住的地方为他作法驱除,你们不可进去干扰。”

随从甲说:“马老二住在马桶公馆,里面臭气熏天,你别说让我们进去,从门口过我还怕鼻子受不了呢!我们四人只要往两边的路口一站,你就是插翅也飞不走,我们用得着干扰你吗?”

“如此甚好!”张也仙对马二叔说:“马老丈,我们先到你家去。”

马二叔还惦记着这些马桶:“这些马桶……”

一围观老者说:“马老二,你不是还有个伙计吗,这些马桶就让他收拾吧,你先跟这位道长回去,让道长给你作法驱除晦气要紧。”老者对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说:“铁柱,马二叔伤得不轻,你帮着这位道长把马二叔送回去。”

张也仙和铁柱扶着马老二分开众人缓缓走去,巴山虎和四名随从远远地跟在后面。

时隔三年,大洼地的那座山神庙更败落了。庙后的那一片洼地,不但积满了污水,而且长出了些杂草灌木。张也仙和铁柱搀扶着马老二走进山神庙。

庙内残存的菩萨已经没有了,神坛、香炉和神案也被搬走了。如今的山神庙,从外到里都看不到庙的痕迹了。原先放神坛的地方放着两张床,其中一张床外面挂了一块布帘子,稍微遮挡了一下。除了两张床以外,庙内还有一张残破的小木桌和两张条凳,角落里有一个水缸和一个柴火炉子。原先供山神爷的神位上悬挂了一张赵公菩萨的画像。画像下面的小土钵里积满了香灰,显见主人已经穷到了这个份上还不忘给财神爷上香。

张也仙和铁柱把马二叔安顿在床上,马二叔却不肯躺着,支撑着要起来给他们烧开水喝。

张也仙忙阻止他:“老丈,你别动,好好躺着,让我给你瞧瞧,你什么也别管。”

张也仙扒开马二叔的眼皮看了看,又为马二叔号脉,张也仙问道:“你女儿什么时候能回来?”

马二叔道:“每天到这时候,她把马桶都洗刷干净了,按说该回来了。”

张也仙起身从随身带来的小箱子里取出笔墨纸张迅疾地开了一张药方,他把药方和一块银元交给铁柱:“劳驾您照着方子捡三帖药,并帮我买点香烛钱纸来。”

马二叔忙道:“我这儿有钱,不能让道长掏腰包啊!”

“老丈,我说了,您什么也别管,一切让我来安排。”张也仙说着朝铁柱摆摆手,铁柱连忙走出庙去。他又对马二叔说:“老丈,您腰上这伤不轻,我来给您推拿推拿。”

张也仙扶马二叔转身趴在床上,给他推拿腰部。

不一会儿,马桂花来了,她扑到床头,握住马二叔的手说:“爹,您怎么了?您没事吧?”

“桂花,我没事,我没事。”

马桂花直掉眼泪:“都给人打成这样了,还说没事。”

“我真的没事。桂花,快谢过这位道长,要不是他老人家……”

“我都听说了!”她扑通一声跪在张也仙面前:“谢道长救命之恩。”

张也仙忙把马桂花扶起:“你千万别这样!这点小事,哪里谈得上什么救命之恩呢!再说你们父女俩都是即将大富大贵之人,尤其是姑娘你,将会贵不可言,我此举实际上是攀龙附凤。”

马桂花疑惑地问:“道长,您跟王太岁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我和我爹真的会大……大……能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吗?”

马二叔道:“嗐,当时道长为了救我这条老命,情急生智编出这番话逗王太岁玩儿的,你怎么也当起真来了!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咱们爷俩什么嘴脸什么德性,那富贵就算像下雨似的往地上落,也落不到咱们头上啊。”

“是逗王太岁玩的?”马挂花惶恐地说:“王太岁可不好惹呀!心狠手毒,人见人怕!”

马老二说:“好在道长许了他十五天,等我伤势稍微好一点,去找丐帮那伙老兄弟联络联络。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让道长平安地走出北京。道长完全是为了救我呀,这要真让道长丢了一个眼珠子,老汉我是百死莫赎啊!”

张也仙正色说道:“老丈,您不必忧虑,贫道岂能不知那王太岁是凶神恶煞之辈,贫道就是有天胆也不敢去逗这种人玩呀!当时若要相救老丈,方法很多,贫道何必定要触怒他呢!落井救人,智者不为。”

马桂花惊喜地说:“照道长这么说,我们父女俩真的有时来运转的这一天?”

“我刚才在大街之上,当着众人之面叙述令尊的面相,绝非信口开河。此刻我又仔细观看了姑娘的面相,更证实了我的相法无误。不过有关时运二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以捉摸。有时候命中注定的大富大贵一时把握不定也会付之东流;有时候命中注定太岁当头凶险无比却又忽然绝地逢生、化难成祥。算命先生常说,人不可与命争,贫道却以为,事在人为!”

马桂花听得满头雾水,迷惘地说:“我听不懂道长所说的意思。”

张也仙起身,从门缝里往外看了看,然后转身回来把马桂花拉到屋角轻声问道:“姑娘,我听说你在总统府倒马桶?”

马桂花点点头:“是啊!我是大总统的洪姨太太房里倒马桶的丫头。”

张也仙问道:“听说洪姨太是袁大总统最宠爱的人?”

“对。大总统最喜欢我们洪姨太了。”

“你能进洪姨太太的房内吗?”

马桂花说:“当然。洪姨太每方便一次就要换一个干净马桶,她房里的马桶全部由我拎出去冲洗。”

张也仙又问道:“既然大总统最宠爱洪姨太,他在洪姨太房里过夜的次数应该最多吧?”

马桂花道:“大总统除了正室夫人以外,有十七位姨太太,可他每月的逢五逢十都在洪姨太太房内过夜。”

“你早上去洪姨太太房换马桶能看见大总统吗?”

马桂花说:“我去得早,我给洪姨太太房里换马桶时,大总统还没起床呢!”

张也仙压低声音问道:“姑娘,你想不想很快变得大富大贵?”

马桂花道:“道长,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人不想富贵呢?”

“姑娘,只要你有胆量,按照我教你的去做,富贵立即能从天而降!”

马桂花一惊:“道长,不是要我去行刺大总统吧?小女子绝没有这个胆量!”

张也仙笑道:“看把你吓的,行刺大总统得到的只有死罪,哪会得到富贵呢?我要教你的法子是讨好大总统。”

马桂花不解地问:“讨好大总统?”

张也仙说:“天下的人都想讨好大总统,有的人不得其门,有的人不得其方。我教你的这个法子,可以说是古今中外空前绝后!可是,虽然是讨好大总统,实行起来可也需要点魄力和定力,所以我问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马桂花毫不犹豫地说:“道长的法子,既能够使我得到富贵,又能够摆脱王

太岁的纠缠,我当然有胆量去做!”

“你先给我说说洪姨太太房内的格局和摆设。”

“洪姨太住的是个套间,里边是卧室。洪姨太太爱画画,外间有一张大桌子,放了许多笔墨颜料、纸张和字画。马桶放在外房的房角。挨近房门口的瓶架上放了一个很精致的花瓶,这个花瓶是江西总督送的,据说是宋瓷,价值千金。站在花瓶旁可以看见内室的床……”

张也仙击掌道:“太好了!大总统不是逢五逢十必在洪姨太太房里过夜吗?今天刚好是初五,如果机缘凑巧,明天早上你就能在换马桶的时候看见大总统躺在床上了,你要……”

下面的话他压低了声音。